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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前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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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嗄?就叫大樹頭呀。”我更加訝異。

“為什麼?”

“你沒見這裏這麼大一棵樹嗎?”

“見呀,那也不見得就叫大樹頭。這般大的樹,別處也有的。”

“那…那這裏要叫什麼?”我很疑惑。

“什麼也不叫。我今天走過這兒,也許一輩子再也不會來了,我管它叫什麼。要是我走過的去處都要起個名字記到,我忙也忙死了。”我看他手裏拍翅膀得到鳥兒,想起來——“你當然會再來,要是我現在沒碰見你,你又把蓮花折成鳥,放回樹裏,隔一陣子總要再回來看看的,看看鳥兒有沒有又變回蓮花。眼下你不就是跑回來了嗎?”我很得意,在樹旁坐到。

“我不是…”他要爭辯,看看我,改了口。

“我是順便看看的,我來這邊採東西。”他拎起一隻皮口袋,在我旁邊坐下來。

皮口袋的口沒有收攏,出幾叢紅的花。

“我採了紫梗、山榴花、紅藍,”他又伸手從口袋底掏出幾條黑石頭。

“還找到幾塊石涅。”他炫耀地把黑石頭在手裏一拋一拋的,突然拋給我,我趕緊接住,握在手裏。

“你採藥嗎?”我納悶這些黑黑的石頭有什麼用。採花也就罷了,我也採花的。可也不像這個男孩只採紅花。

“哈,你攤開手看。”我攤開抓住黑石頭那隻手,掌心都黑了。

“這石涅是軟石頭,好制黛條、畫眉的。”洗小西在我的黑手心裏一搔,我咯咯笑開。他把兩隻沾了黑的手指頭往左右眉一抹“你看。”其實夜裏哪看得出,何況他兩道眉本就濃了。眼睛也黑,大大的,睫也長。

“喔,你採石頭來畫眉,那採紅花作什麼,戴頭上嗎?”我也鬧他,拿朵紅花他耳邊。

“噯,山榴作胡胭脂嘛,你什麼都不曉得。”他取下花枝,把山榴花的花朵捏在掌心裏,再拼起雙掌來磨,神情很專注地磨了一會兒,攤開雙掌讓我看。

只見他兩隻手掌豔漬漬的紅,掌紋裏陷了濃稠的花汁,紅得尤其殷切,像兩片秋楓葉的葉脈一般。得爛了的花屍從兩掌間跌到地上。

“眉我畫,胭脂你搽!”洗小西冷不防把掌抹來,我一縮,後腦猛撞上背後的樹幹“咚”一聲,兩頰已被他手掌貼了一貼。

“啊呀!痛不痛?!痛不痛?!真對不起。”他一連迭地説着,滿臉慌張。

今晚上他開口算起,已經第三次同我説對不起了。他兩掌晾着,不能來扶,益發尷尬。

我裝得發昏,冷子在他手心刮抹下花汁,抹到他的上——“你也點個絳!”他正在着急,躲都沒想到要躲,上下尖都讓我點上了花汁。

洗小西生的本來就是娃娃臉,可是整張臉上最孩子氣的,是那兩瓣微微翹起的、柔潤的。點上胭脂以後,那竟似是在一剎那間重甸甸地了。

洗小西卻只是傻了似地看我,看一陣,把眼瞬到別處去清一清,再瞬回來看,看我的臉。又突然笑起來,不能置信地嘆口氣——“阿嬰,你生得真好看。”我聽了也歡喜,回笑。等了一下,他並不追加什麼話,我更歡喜:頭一次有人簡簡單單地説我好看,不跟着説“一定——”、“將來——”、“比起——”、“可是——”他説出的我的好看就只是現下,只是我,不需要和以後,和別人,和任何的結果相關連。

我們兩個彼此看着,有一會兒,沒説話。

我看着他好看而自然的臉,忽然有個聲音跟我説“夠了”我懂得這個意思的——超過了,就變成負荷,就會連上一串的“如果——”、“只要——”、“可惜——”就得收拾了。我也嘆口氣,自己説話。

“你採這些作胭脂和眉黛的玩意兒作什麼?你…不會是要扮戲吧?”

“扮戲?”他怔一怔,才聽明白我問什麼。

“我扮什麼戲啊!我制了胭脂眉黛,要賣錢的。”

“噢。”我沉寂下來,遇到我不悉的事了。我想他這樣晚跑到這樣遠的所在,只摘採到這樣少的材料,竟然還是要拿來制貨賣錢的——“這些,賣不了多少錢吧?”我小心地問。

“嗯。”他也索然。

“賣不了多少錢。”

“你…是不是吃不飽?”我覺得問得真蠢,只是一向聽許多人説沒有錢就要餓肚子的。

洗小西馬上“嗤”地笑出來,哈哈笑了好一陣,才用花紅猶濕的雙手拍拍我臉頰——“我吃得飽的,你別擔心,我整天大吃大喝的。”他的笑完了,沒有剩餘,輕輕補上一句:“有人養我吃飽的。”

“可是你又不扮戲——”我話出口大後悔,氣得不讓自己看他了,直直瞪到地下。

“沒關係的,”他用膝撞一撞我的膝,語聲平平的。

“也不是隻戲伶有人養。很多人養着很多人的,你爹不養着你麼?”

“是啊。”我輕鬆了些,可也沒有笨到再追問養他的人是誰。

他卻自己提了頭——“餵飽我肚子的,是…”他看起來不是為難的樣子,只是找不到趁手的字。

“是個得錢很容易的人。”洗小西看看我,笑一笑,捋起左袖來,左腕上竟戴着一環雞血石方臂鐲。我嚇一大跳,阿爹有隻雞血石的扳指我見過,他練箭時候用。再大的雞血石就沒見過了,也沒見過這樣紅的,把他掌指間的胭脂也映得淡了。

“譁,那你拿這鐲子去噹噹就花用不完了,賣胭脂作什麼?!”他寬容地笑起來,他的笑忽然不年輕了——“這是養我的人,教我戴着好看的。拿去噹噹是可以的,等他要看時,也得贖得回來呢。”

“其實,不餓肚子的話,也不必這樣辛苦,半夜上山來熬凍的。”我很懊悔開口説話。我又多知道了,可是這次是他回不去,他老過了,回不去剛剛的年輕了。

“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養不養得活自己,所以只隨便採了這點東西,倒被你撞見,看起來倒可憐了。可也管用呢,是不是?”洗小西把兩掌望自己頰上輕輕溜搽而過,整張臉頓時妖異地飛紅,連孩子氣的兩眼都水了。

我害怕起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洗小西突然又出我認得的笑容——“別害怕,阿嬰,總不能教我抹衣服上吧,只好抹臉上了。你不也抹了一臉嗎?”他背起皮口袋。

“我得走了。”站起身。

“要…要去哪裏?”我畢竟還是問了。貪戀。

“不曉得嘍。這不歸我煩心的。”他再看我一眼,畢竟,也貪戀了——“反正你總是會在這裏的,對不對?”不對,可是不説了。

“給你收着,好嗎?”笑着,燦爛的白牙齒燦爛到耗損了,他把紙鳥兒到我手裏。

“翅膀會動,可是不會飛哩。”他轉身走向樹林子,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遠了。

我讓鳥兒在手心裏躺了一陣子。

我把鳥兒輕輕放回樹裏。好了。簪子在我懷裏,紙鳥在樹裏,一切,都和原來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