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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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太歲穿窗而出,楊展一鏢發出,人已竄進房內,喝聲:“快追!”一個燕子穿簾,身子已經飛出窗去。三姑娘一眼瞥見,被花太歲甩落那支巨燭,火苗未絕,已把窗幔點着,燒了起來,又聽得別的院落內,已有驚呼之聲,料知九聞聲驚起,忙把琵琶一挾,跳上琴台,竄出窗去,再一聳身,落在花欄外面草地上,只見楊縱上一叢假山上面,四面探看,倏又飛身而下,向三姑娘説:“禿驢身上受傷,已難上房,這一忽兒功夫,竟躲得蹤影全無,這兒房子曲折,路道他比我們悉,九們已經起來,不能再留連了,我們快退。”説罷,便向前院飛馳,忽地腳下一停,向三姑娘説:“不好!我們住的房內,還留下幾件衣衫,後難免從這幾件衣服上出病,還得把它帶走才好,你在這兒停一忽兒,我去去便來。”説罷,飛一般向東面一所抱廈奔去。
楊展走後,三姑娘咬牙切齒,痛恨竟被仇人逃出手去,心有來甘,金蓮一頓,縱上院內卍字廊頂,仔細留神,絕無音響,忽地心裏一轉念,翻身跳下廊去,向出口處暗裝機關的一堵假壁奔去。剛到壁前,吱嘍嘍一響,牆壁內縮,從黑衚衕裏跳出一條黑影來。三姑娘嬌喝一聲,“賊和尚!你現在還往哪兒逃?”鐵琵琶一揚,一個箭步,趕近前去,便要下手。卻聽得那黑影低喊道:“三姑娘!是我!那禿驢已被曹相公料理了,快跟我來!我們相公呢?”三姑娘一聽是仇兒,問話之間,楊展揹着一個包袱趕到,聽説禿驢已死,很是驚異。回頭瞧見正中抱廈後面,已吐出火焰來了,九和一般侍女們尖叫之聲,嘈雜一團。三人忙穿過假壁出口,楊展按動機紐,依然把壁還原。三人穿出黑衚衕,經過前面客堂時,楊展瞧見堂內桌上點着一支殘燭,擺着一桌殘席,一個麗服的侍女,和兩個武士裝束的大漢,都死在地上。楊展料是仇兒乾的事,沒功夫細問,大家飛步趕出前門。只見曹勳立在一輛車邊,手上提着聯環蛇骨鞭,低着頭瞧着腳邊一具死屍。
楊展三姑娘低頭一看,又驚又喜,花太歲腦漿迸裂,血滿地,已被曹勳死了。曹勳卻指着地上屍首,説道:“我細看這傢伙,只有八個指頭,大約就是三姑娘説的那話兒了。”楊展一樂,拉着他説:“這輛車是曹府七姨的,讓它擱在這兒好了,快跟我走,回去再説。”大家先回到三姑娘安身之處,因為三姑娘住身所在,原是特地撿着九香巢不遠處所,租賃了隱僻地段一家後院居住,三人從後牆悄悄縱入,進入屋內,換了衣服,楊展向仇兒曹勳,問起殺死花太歲和前院幾個賊黨經過,經兩人説明所以,才知道花太歲活該遭報,竟被曹勳毫不費事的結果了。
原來曹勳在快到三更時分,記着劉道貞的囑咐,悄悄溜到九掛荷包招牌門口,撿了一處黑暗所在,蹲了不少功夫。果是鈴聲鏘鏘,輪聲轆轆,一輛巧車子,駕着一匹小黑驢,從衚衕口進來。車上沒有點燈籠,到了九門口停住,跨轅的跳下車來,在門環上敲了幾下,裏面一開門,一個使女提着紗燈,趕到東邊,起東簾,扶下一個環佩叮噹的女子,進門去了。女子一進門,兩扇大門立時關閉。駕車的沒有進去,把車子拉離門口一段路,掉轉車頭,便靠壁停住。曹勳觀得清切,一個箭步過去,健膊一起,從駕車背後,夾頸一把挾住,立時拖翻在地。把他身上號衣剝下,掏出身上預備的繩索,捆了個結實了,又撕下一條衣襟,在駕車嘴裏。其實駕車的是個瘦小的老頭兒,被曹勳鐵臂一夾,早已得兩眼翻白,動彈不得。
曹勳還唾了一口,暗罵:“沒用的東西!”把地上捆縛的人,提了起來,開車簾子,輕輕往車內一擲,鼻管裏一陣亂嗅,連説:“好香!你舒舒服服在這香車內睡一覺吧。”曹勳初步工作完成,跨上車轅,鞭子一抱,在驢股上,伏身裝睡。過了不少功夫,衚衕內鬼影都不見一個,曹勳兩眼一糊,不料是真個睡着了,而且睡得香,直打呼嚕。連花太歲帶了兩個從人,從他身邊走過,兩個從人敲門而進,花太歲獨自縱牆而入,他都一點沒有覺察。可是花太歲從他身邊過去時,認識這是七姨的車子,只見車伕抱頭大睡,身上披的曹府號衣,並沒有看到他的臉,當然一毫沒有疑心,反以為七姨早到,急匆匆跳牆而入,會他的情人去了。
在花太歲從屋上進去當,正是仇兒把背上鐵琵琶瑩雪劍與主人以後,從屋上退身出來,幾乎和花太歲覿面相逢。幸他機警,家傳小巧之技,與眾不同,疾逾飄風,身形一閃,閃入一重房坡後面。花太歲急匆匆心在七姨身上,直向後面秘密香巢奔去,待他去遠,仇兒一長身,便向外院一層房頂縱去,在瓦上一伏身,側耳細聽。下面堂屋內有人説話,料得跟着花太歲來的,不知門外有人沒有?先下去瞧瞧再説。心裏一轉,移動身形,從堂屋後進的側房,輕輕縱下,潛身暗處,偷瞧這層院內,寂無人影,只前面堂屋內,透出男女嬉笑之聲。
膽子一壯.問了問間鏢袋,和中九節亮銀練子槍,掩入堂屋背後的過道,矮着身形,從門簾縫裏往外偷看。只見堂屋中間桌上,左右坐着兩個身着箭衣的武士,正在對酌,旁邊立着一個滿臉脂粉的侍女,在那兒殷殷勸酒。兩個武士,一面喝酒,一面不斷和女子調笑。仇兒登出二支三稜棗核鏢來,身形一起,左手開門簾,一抖手,先向左面一個武士發出一鏢,眼尖鏢疾,正中在太陽上。那武士手上酒懷,噹的一聲跌落,身子往後便倒。右面的武士一聲驚呼,跳身而起,説時遲,那時快,仇兒的第二鏢已到。右面的武士正在這時候倏跳起身來,無意中被他躲過,這支鏢正從他前飛過!立在他下首身旁的侍女遭了殃,哧的正穿在咽喉上,一聲不響倒下地去。那武士伸手拔刀,一轉身,仇兒九節練子槍,毒蛇入,已到口。武士往橫裏一閃,用刀一,不料架了個空,仇兒一抖腕,猱身進步,九節練子槍,嘩啦一響,反臂一掄,又從他頭上砸下來。這武士是個猛漢,對於這種軟硬兼全的外門兵刃,有點面生,單臂一攢勁,單刀往上一,似乎想用力把敵人兵刃磕飛,哪知道這種兵刃逢硬拐彎,噹的一聲,是上了,練子槍的槍頭上幾節卻拐了彎,“殼託!”正砸在猛漢頭頂上,砸得猛漢頭上一昏,身子一晃,微一疏神,仇兒的練子槍活蛇似的,一一送,銀蛇穿塔,猛漢顧上不顧下,哧的一槍,正穿在小肚上。猛漢吭的一聲,一個趔趄,仇兒乘機又掄圓了向他背上一砸,猛漢單刀一落,便爬在地上起不來了。又一槍,結果了命,兩男—女,都已了結。仇兒在一男一女身上,起下了自己棗核鏢藏入鏢袋,正想到門外知會曹勳,忽聽堂屋側面夾裏,機關暗壁,吱嘍嘍幾聲微響,仇兒心裏一動,竄出堂後,一閃身,隱在院子內的花壇暗處,剛一蹲身,便見夾裏竄出一人,月光照處,一個滿臉血污的和尚,蹌蹌跟踉奔到院子裏,回頭向堂屋內,喊了聲:“你們快去通信,這兒有匪人了。”一語未畢,仇兒人小膽大,哧地從暗處竄出,嘩啦一聲,九節練子槍,太公鈎魚,向那和尚光頭上砸去,和尚一聲厲吼,一轉身,左臂一起,竟把當頭砸下的槍頭接住,往後一帶,力沉勢猛,仇兒一個身子,竟被他帶得往前一栽。仇兒喊聲:“不好,”人急智生,一撒手,那和尚手上練子槍帶了個空,步下也站不隱了,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卻拖着仇兒的練子槍,一溜歪斜向前門衝去。仇兒手上失了兵刃,心亂意慌,預備登出鏢來襲擊,前門一響,和尚已開門而出。
這時,門外的曹勳,還在車轅上半醒不醒抱頭打盹,朦朧之間,忽覺有人使勁推他,耳邊還喊着:“快送我回府,越快越好!我有重賞。”曹勳猛一抬頭,兩眼一睜,瞧見身邊一個血臉淋漓的光頭和尚,一手攀着車轅,一手拖着仇兒的九節練子槍,一個身子,似乎已站不住,搖搖跌,嘴上兀自啞聲喊道:“快!快!快送我回曹府去!”曹勳吃了一驚,一轉身,跳下車來,嘴上説着:“好!我送你回去。”左手一和尚的臂彎,好像要扶他上車一般,右臂卻捏緊了缽似的拳頭,砰的一拳,實胚胚搗在和尚臉上。把和尚搗得蹦了起來,一座塔似的倒了下去。曹勳更不怠慢,急急一鬆上如意扣,解下連環蛇骨鞭,往前一邁步,掄圓了往下一砸,這一下,和尚腦漿崩裂,頓時涅架。曹勳是個急勁兒,心裏兀自糊糊的,瞪着一對怪眼,細睽了半天,才看清這個和尚,兩手只有八個指頭,才有點明白了。這當口,仇兒已從門內奔了出來,一看八指禪師,卻被曹勳砸死,從地上收起了自己九節亮銀練子槍,翻身又縱進門去,通知自己主人和三姑娘去了。這才四人會合,奔回三姑娘隱身之處。
楊展三姑娘聽明瞭兩人的經過,萬想不到花太歲會死在曹勳手上,可是事情真夠險的,幾乎被花太歲逃出手去。如果真個被花太歲逃回曹府,便要大糟特糟,掀起無窮風波,不堪設想了。現在三姑娘在眾人扶持之下,總算克償心願,得報大仇,一番恩銘德之心,自不必説。尤其在曹勳面前,不斷稱謝。樂得曹勳撕着闊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實花太歲臉上身上腿上,受了好幾下重傷,勉強逃到曹勳車邊時,業已支持不住,否則曹勳雖然勇猛,也難得手。
九秘密窟內,出了這樣兇殺的事,而且關係着聲勢顯赫的司禮太監曹府。死在香巢內的,有曹府的寵姬七姨,而且房內遭火,幸而沒有延燒起來,死在門外衚衕裏的,有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死在前院堂內的,有兩名曹府衞士,一名九***侍女,外帶七姨車內細縛得半死不活的車伕。一夜之間,香巢內外,慘死五命。九雖然手眼不小,也沒法彌縫,第二天,當然轟動了九城。
兼掌九門提督大權的司禮太監曹化淳,驚悉之下,事關切己,當然要究查案情,查緝兇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秘營香窟的九,饒她背有靠山,手眼通神,當不得案情重大,曹太監怒發雷霆,九也鐵索鋃鐺,背了黑鍋,要從她身上,追究出兇手來,可憐這位養尊處優,風教主的九,從此便風雲散,墮入悲慘地獄了。照説這起兇案,九實在受了冤枉的牽連,可是她這香巢,不知害了多少青年男女,也算是情屈命不屈,可憐而不足惜了。
可憐的是官法如爐,要從柳憔花困的九,和她的幾個侍女身上,鍛煉出殺人兇手,這叫九和侍女們,怎樣説得出來?明知出事那晚,有不知姓名來歷的,一男一女,借地幽會,事後一齊失蹤,當然認為可疑,無奈來到香巢的一般偷偷摸摸的男子,都是假名假姓,來歷不明的主顧,便是事先請教,也是枉然,除非大有來頭,平知名的一般王孫公子,以及像七姨和八指禪師,與九有特殊關係的,才能知知底,最後悔的是,平時遊蜂蝶,進入香巢,只有雄的,沒有雌的,雌的都是袋中人物,偏偏這一遭,破了例,連那女的都是陌不相識的外來貨,任憑有司衙門,三推六問,連過熱堂,也只能説出那晚一男一女一點面貌格局罷了。偌大的京都,人海茫茫,想尋出這一對男女來,卻非易事,無非多派幹役,在茶坊酒肆,熱鬧處所,大海撈針般,四面查訪而已。照例頭幾天,因為曹府的勢力,認真地雷厲風行,子一久,線索毫無,不由得緩緩鬆懈下來,漸漸變成了一樁疑案懸案了。
香巢兇案風聲緊張當口,楊展自然深處廖侍郎府內,彷彿避囂養靜般,足不出户,每與劉道貞盤桓。廖侍郎公務羈身,在家時少,也料不到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竟和香巢兇案有關。至於三姑娘隱藏內院,二門不出,大門不邁,人家以為女人本分,更不易惹人起疑,鄰居的人,也摸不清她路道,也看不出她身有武功。幫忙的曹勳和仇兒,黑夜行事,見着他們面貌的,都已死無對證。便是被曹勳捆縛的曹府車伕,黑夜之間,倉卒遭殃,雖然未死,本連曹勳面目,也未看清,所以曹勳仇兒兩人,不愁官役指認,照常隨意出遊,暗探此案起落。至於此案幕後劃策的劉道貞,更是無人知曉,在楊展深居不出的時期內,他受了楊展託付,常到三姑娘安身之處,照料一切。起初是楊展託付,後來是心腳勤,每天必往,每往必和三姑娘款款深談,大有樂此不疲之勢。在三姑娘大仇已報,第二樁人事,便是自身歸宿的婚姻大事,在沙河鎮和楊展一夜相對,意外的希望,遭了意外的打擊,不得已只好另闢途徑。恰好有位風倜儻,才高學富的劉孝廉萍水相逢,而且替她劃策報仇,這幾天劉孝廉又每相見,情愫微通,形跡密。她想起楊展只管俠腸義膽,愛護情深,卻是另一種正義的愛,和自己心內希望,背道而馳,便覺他語冰心鐵,芳心裏總覺委屈一般,現在和劉孝廉每相對,覺他言語舉動,温暖了自己受創的心,每天盼望劉道貞到來,變成了常功課,假使劉道貞到得晚一點,心裏便有點悽楚,如果劉道貞一天不到,心裏便覺失掉了一件東西,整天的茶飯無心,等到第二天見着面時,不由得把盼望之心,從言語舉動之間,出來。
劉道貞心心相印,忙不及打迭起神,轉彎抹角的百般譬解,才又眉開眼笑。兩人講不斷頭。
這樣情形,瞞不過奉命照護的仇兒。仇兒暗地通知自己主人。楊展得知此中消息,正中心意,預備到了水到渠成的時機,自己從中一撮合,非但免去許多舌,而且成就了一樁快心的事了。
這樣過了不少子,外面沸沸揚揚的香巢兇案,漸漸平靜。茶坊酒肆,明查暗訪的快班們,也漸漸鬆懈,似乎有點霧消雲散的模樣。楊展卻已到了進關會試之。主辦武闈的,是兵部禮部欽派監臨的,是勳戚王公,親信權監,這其間主持武闈的權臣,還得推重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的曹化淳。楊展在廖侍郎代為安排之下,很順利地進闈應試,誰也料不到這位應考的英俊的武舉,便是香巢要犯,而且便是奉旨監臨武闈司禮太監曹化淳想緝捕的要犯,曹太監家裏一位千姣百媚的七姨,一個保身護院的八指禪師,便是這位武舉送的終。
這次會試應考的科目,和成都鄉闈,雖然大同小異,但是集各省武舉於一處,校技競,各顯本領,自然人物薈萃,比鄉闈當然要堂皇冠冕得多。論楊展一身武功文才,這次會試,不敢説穩奪頭名狀元,像狀元以次的榜眼探花,似乎很有希望。可是武闈的試考科目,是呆板的程式,重力不重技,而且重勢不重才,明季一樣賄賂公行,考名武進士,一樣可以鑽門子,送人情,這其間,不知埋沒了多少真才實學的英雄。雖然如此,楊展在這武闈中,恰幸巧遇機緣,做了一樁出類拔萃,一鳴驚人的事。
武闈考弓馬這場,是在紫城衞軍御校場舉行。這天御校場內,曉風習習,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當口,一片偌大的校場,圍着旗甲鮮明的衞軍,和東廠的健鋭營神機營的火槍隊標騎隊,一千多名應考的武舉,個個箭衣快靴,背弓箭,靜靜的排列在演武廳兩旁,直排出老遠去。演武廳左首一座兩三丈高的將台上,矗着直衝雲霄的一支旗竿,上面扯着一面風亂飄的杏黃旗。旗竿的下面,肅立着兩位頂盔披甲,有職守的軍官。演武廳台階上下,也排着無數荷戟佩刀全身披掛的將弁。演武廳內正中兩旁幾張公案內,已到的是兵部禮部的兩位尚書,和左侍郎右侍郎及職司武闈應辦各事的大小官員,正中公案後面,還空着三位座椅。演武廳內外,以及整個御校場,雖然圍着威武整齊的無數兵馬,卻顯得靜蕩蕩的,絕無喧譁之聲,只有四圍馬匹奮蹄打噴嚏的聲音,和各軍旗被風捲得獵獵的聲。
片時,校場外,號炮震天價響了三聲,一隊儀仗,和無數校尉,簇擁着三乘大轎,從御校場口進來,飛風一般抬到演武廳階下。廳內幾位尚書和侍郎們,都步趨如風的搶出廳外,躬身接。這三乘轎內,便是領派監臨武闈的重臣:第一個下轎的,是執掌鈞衡,當朝首相大學士魏藻德;第二個下轎的,是勳戚襄城伯李國楨;最後下轎的,便是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曹化淳。照説這幾個大臣,論位高權重,要算大學士魏藻德,次之是襄城伯李國楨,不料這兩位大臣,下轎以後,忙不及趨到曹化淳轎前,拱手齊眉,然後左輔右弼的,半摻半扶,和曹化淳一齊進廳。
(崇禎亡國死難,多半誤此三之手。)三位監臨大臣一到,文武各官,紛紛出動,先是鼓樂齊奏,然後宣讀諭旨。一套儀注完了以後,便按名點卯,架設箭鵠,分別考驗步下三箭,馬上三箭;凡是箭中紅心的,將台上必定擂鼓一通,楊展在這種場面上,當然遊刃有餘,箭箭中鵠。在這馬上步下,校過以後,突然演武廳內,趨出一位手執紅旗的將官,手上紅旗展動,大聲向階下喊道:“應考各武舉聽着,領派監臨曹公公有諭,今有口外千里馬一匹,名曰‘追風烏雲驄’,獰力猛,無人駕馭,應考武舉們,如能駕馭此馬,繞場三匝,在馬上三箭中鵠者,非但高高得中,並將此馬賞賜,以資獎勵。”這人一連喊了幾遍,惟恐遠一點的聽不着,又命人牽過了一匹馬來,跳上馬背,揚着紅旗,潑刺刺向場心跑去,勒住馬繮,卓立場心,又照樣喊了幾遍,然後跑回演武廳,跳下馬來,進廳繳令。
這人回廳繳令以後,便聽得演武廳後身,唿咧咧一陣長嘶,聲音特異,與眾不同。一忽兒,十幾個壯健校尉,從演武廳左側,捆孽龍似的,服伺着一匹異種獰馬,像一陣風似的捲到演武廳階下。只見馬頸一昂,左右兩個扣嚼環的校尉,被馬頭帶起老高,雙腳離地,馬股一聳,兩條後腿一飛,後面夾持着的幾個校尉,便紛紛閃退,那馬搖頭擺尾,一個盤旋,十幾個校尉,便跟着轉圈,幾乎制不住它,忙不及把一副錦袱,向馬頭一罩,遮住了兩眼,才屹然卓立,不發獰了。大家知道這是追風烏雲驄了,細看時,只見那馬白頭至尾,丈二有餘,立在地上,高出校尉們半個身子去,全身烏光油亮,玄緞似的一身黑,一片領鬣,一條長尾,卻是金黃的,腿脛裏是虎斑紋的拳,蘭筋竹耳,霧鬣風鬃,端的是一匹千里腳程的異種寶馬!這樣名駒,不知為什麼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約口外番酋,有事走他們門子,貢獻與他的了。馬能識主,獰如龍,曹化淳無福騎此烈馬,才牽到御校場來,一時高興,出個難題,想考校考校武舉們,能否有人駕馭?才不惜把這名駒,當作獎品了。
這時,剛才傳令的武官,又走出廳來,手上紅旗一展,又高聲喝道:“追風烏雲驄已到,自問能駕馭此馬的,便可下場一試,但是此馬非常,子太烈,十幾個善騎的校尉,圍着這匹烈馬,還降伏不住它的獰,你們自問沒有十分把握,切勿以命為兒戲。”這一喝,話帶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舉耳內,卻變成將的語氣。有個膀闊,身似鐵塔的一名武舉,便搶了出來,嘴上還喊着:“烈馬何足為奇,咱在居庸關外,哪一天也離不開鞍子,只消咱壓它一個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着,人已到了馬前,便向一羣校尉説:“諸位閃開,瞧咱的!”校尉們向他瞧了幾眼,搖着頭説:“這馬可和別的牲口不一樣,你將自己掂着一點,我們一閃開,你一個制不住,要鬧亂子的。”這人滿不在意,一揮手,説了句“諸位望安。”便欺近身去。校尉們説了聲:“好!瞧你的!”十幾個校尉,忽地向四下裏一散。這人一手接住繮繩,一手把馬頭上的罩跟的錦袱一揭,正想轉身攀鞍上鐙,猛見馬頭一轉,兩隻馬眼,光炯炯,其赤如火,心裏頓時一驚,覺得眼藴兇光,確是與眾不同,轉念之際。
左腿一起,揹着馬頭,正想踏鐙上鞍,萬不料他背後馬頭一低,四蹄一動,馬嘴正兜着他股一掀,把他鐵塔似的一個身軀,掀起一丈多高,叭噠一聲巨震,甩跌在演武廳的滴水階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馬卻把頭昂得高高的唿咧咧亂嘶,前蹄一起,後蹄一挫,呼地竄出二丈多遠,向校場心奔去。演武廳階上下許多校尉們,齊聲驚呼,連喊“要壞要壞!
快圈住它!”驚喊當口,武舉隊中,有兩人不約而同一躍而出,手腳非常嬌捷,齊向追風烏雲驄追去。兩人似乎都想奪這匹寶馬,一左一右,向那馬橫兜過去,那馬似乎聽得身後腳步響,忽地一轉身,又奔了回來,長鬃飛立,尾巴直豎,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舉,直衝過去,其疾如矢,威猛異常。那武舉喊聲“不好!”向斜刺裏縱身遠避。但是那馬野發動,四蹄奔騰,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隊武舉衝了過去。這隊武舉們一聲驚喊,四下奔散!其中卻有一人卓立不動,待得那馬挾着猛厲無匹之勢,衝到身前,倏地微一閃身,讓過馬頭,奮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環,一較勁,竟把奔發之勢阻住,可是那馬怎肯甘心,口噴怒沫,四蹄騰躥,把頭一昂一甩,力勁勢猛,這人竟有點把握不住,一個身子,隨着這匹怒馬,在當地擂鼓似的轉了幾圈,扣嚼環的手一鬆,住馬繮,乘勢一頓足,騰身而上。人剛跨上錦鞍,那馬猛地往後一挫,呼地又向場心飛縱過去,馬一落地,前蹄倏又飛立起來。這人竟被那馬一竄一掀的猛勁,已坐不穩鞍上,雖沒有被馬拋落鞍下,卻已溜落到鞍後馬股上了。那馬忽地又憑空往前直竄過去,馬股上又滑又溜,當然更吃不住勁,一個身子嗤溜往馬股後溜了下去。這人身手卻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時,兩手把豎得筆直的馬尾鬣擄住,那馬奮蹄往前直奔,那人平着身子,竟懸空掛在馬尾上跟着跑。那馬似乎也吃驚不小,四隻鐵蹄,翻鈸似的繞場飛奔。這時演武廳上上下下,以及圍着御校場的武舉和軍弁們,萬目齊注在那人身上,沒有一個不替這人擔心,既然騎不上馬鞍,還死命攢住馬尾作什?只要一鬆勁,定然跌得半死。
全場注目擔心當口,扯在馬尾上面的人,已跟着馬飛馳了半個圓場,忽見他憑空虛懸的身子,飛魚一般,向前一竄,兩腿往下一夾,上身一起,竟又騎上錦鞍。他兩腳並不找鐙,兩膝一扣,襠中加勁,一俯身,起繮繩,把馬繮一收,任它繞場飛奔。這時馬只管飛風的疾馳,身子卻是又平又穩,騎在馬上的人,一個身子輕飄飄的粘在馬鞍上,並沒十分吃勁,和起初亂掀亂聳時,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這一來,圍着御校場的人們,雷一般喝起彩來。轉瞬之間,繞場飛馳一週。馬上的人,忽地想起,騎在馬上,還得連三箭,但是這匹烈馬,不愧稱謂“追風”實在跑得太快了,快得無法在馬上張弓搭箭,場心正對演武廳架着的紅心箭鵠,飛馬而過時,一晃即逝,那有張弓的手腳?轉念之隙,下的追風烏雲驄,閃電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廳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繮,右手在後箭服裏出一支鵰翎慈菇鏃的硬箭,暗加腕勁,待馬飛馳過箭鵠前面時,竟用三個指頭,撮着箭頭,像暗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紅心遙擲過去。離那箭鵠,雖沒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馬又跑得飛一般快,不用弓弦,要這樣投紅心,非但四圍的人,瞧得懸虛,連馬上發箭的本人,也是頭一遭這樣發箭,並沒有十分把握。箭一發出,眼不及瞬,馬已飛跑過一段路,只聽得將台上,鼓聲像撒豆一般急擂起來,四圍的人們,也暴雷價喝起連環大彩來了,原來這一箭,竟不亞如弓弦所發,恰恰的直中紅心。
鼓聲未絕,彩聲猶濃,追風烏雲驄又星移電掣般,又從那面快轉到演武廳前,這一次,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賣身手,一個鐙裏藏身,竟貼着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過圈子來時,更俏皮,更奇特,一聳身,人已立在馬鞍上,手上箭一發出,兩臂一抖,施展輕功,竟離馬鞍飛身而起,直向馬頭前面,飛出身去,馬仍然向前飛馳,身子一落,恰好依然落在馬鞍上。三次馬鞍子,三次用手發箭,用了三種身法,三支箭卻一齊在箭鵠紅心上,馬果然跑得疾,箭也發得準,將台上的鼓聲,和人們的彩聲,跟着馬趟子,一直沒有斷過,把上上下下整個御校場的人們,眼都瞧直了。待得馬上三箭完,鼓聲彩聲,將停未停當口,那匹追風烏雲驄跑發了,飛一般又跑了一圈。
將台上有人大喊着:“上面有令,馬上人是那省武舉?快快報名!”馬上人正在將台下跑過,扭身報道:“四川楊展!”楊展在川中,騎慣了小巧馴良的川馬,對於北方高頭大馬的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想人前逞能,出頭騎這匹獰烈的追風烏雲驄。萬不料有湊巧,幾個自命善騎的北方武舉,都碰了一鼻子灰,馬又發了獰,竟朝他直衝過去,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時,幾乎被馬甩落塵埃,幸而仗着從小鍛鍊的一身功夫,才勉強騎上了馬鞍。不意追風烏雲驄馱着人一跑開趟子,雖然快得風馳電掣一般,卻是腿動身不動,騎在馬上,竟比普通馬還要平穩,幾個圈子跑下來,楊展已略微識得此馬情了。那馬似乎也服了楊展了。三箭畢,又多跑了一趟,最後轉到演武廳前時,楊展怕收不住繮,勒不住馬,一偏腿,霍地飛身而下,説也奇怪,楊展一下地,那馬竟屹然停住,一陣唿咧咧長嘶,好像自鳴得意一般。楊展喜極愛極,抱着馬頸,拍拍它身子,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馬卻作怪,似乎馴良起來,和楊展猶如舊識一般,回過馬頭,不斷在楊展身上摩擦,一對火眼金睛,不斷向楊展直湊,自古英雄愛名馬,名馬亦能識英雄,楊展覺那馬眼光中,好像發現了一種情,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捨不得離開。忽聽得演武廳階上,有人高聲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舉楊展進廳回話。”楊展把拽在上的下襟放下,轉身向階上走去,那馬竟跟在身後,亦步亦趨起來,階上下一般校尉們,個個失聲道怪,都説:“這匹寶馬與這姓楊的有緣,註定是姓楊的了。”楊展轉過身去,撫摸着馬頭笑道:“好寶貝,你且在這兒候信,也許上面説話算數,你是屬於我的了。”説罷,那馬真像懂得他話一般,立住不動了。
楊展進得演武廳,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稱“四川武舉楊展,參見列位大人。”只見正中一個臉慘白,沒有鬍子的貴官,指着坐在右旁的官員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侍郎提拔出來的門生,果然是個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難為你了,憑你這一手降劣馬,空手發箭,你這名武進士,算穩穩高中了,我這匹追風烏雲驄,有話在先,你就牽回家去,好好調理它去罷。”楊展偷眼看那側坐的廖侍郎滿臉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楊展忙向上打了一躬,口稱:“恭謝大人恩賞。”便退身走出廳來。
出廳時,隱隱聽得中間沒鬍子的人發話道:“這孩子長得倒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們,禮數總差一點,竟沒有向咱們下跪。”楊展聽得劍眉一挑,暗暗冷笑,接着又暗暗嘆息,心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男兒,像這種禍國權監,誤君首相,便該用我瑩雪劍一一斬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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