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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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得書，一喜一悲。賀者填門，而瓊悲號不已。劉夫人命具杯酌，絃歌寬。瓊編《駐馬聽》，命韶華謳之，聞者莫不悽惋。自茲愈無聊賴，鸞孤鳳只，竹瘦梅癯，而似梨花帶雨，眉如楊柳含煙。暑中風涼月冷，形隻影單，賦詩一律:夜深獨坐對殘燈，默默懷人百增。

愁腸百結如絲亂，珠淚千行似雨傾。

月照紗窗光皎皎，風搖鐵馬響鈴鈴。

總藉夫人寬我，金樽漫有酒如澠。

素娥善言語，一，對瓊曰:“妾聞西湖鴛鴦失侶，相思而死，何謂也？”瓊曰:“汝戲我乎？”曰:“既知，何不自想？”瓊曰:“汝不聞李白雲:錦水連天碧，盪漾雙鴛鴦。

甘同一處死，不忍兩分張！”素娥曰:“誰無夫婦，如賓似友？至於離合，故不可測。《關睢》詩，曰樂雖盛，而不失其正，憂雖深，而不害於和。是以傳之於經。娘子朝夕哭泣，過於哀怨；倘致不虞，將如之何？望以身命為重！”瓊意稍解。

瓊恐生心有異，不能無疑焉，乃作古風一章以自:憶昔與君相拜別，三月鵑聲哀夜月。鴛鴦帳裏綵鸞孤，惆悵良人音信絕。妾心如水水復深，妾淚如珠珠濺血。深院無人晝長，幾回獨把湘簾揭。湘簾揭起飛雙燕，燕燕差池相眷戀。令人動心益悲，寄徵鴻風不便。文君空有《白頭》，婕妤謾賦齊紈扇。君心若與我心同，妾亦於君復何怨！

瓊作雖非怨悔，相思之心殊切，撫景興懷，時無休歇。佇見徵鴻北去，烏鵲南飛；寒蛩在壁，秋水連天；桐風颯颯，桂月娟娟；香殘燭暗，枕冷衾寒。斯時也:空閨寂寂，人各一天；經年累月，有誰見憐！作《滿庭芳》一闋:皓月娟娟，清燈灼灼，回身轉過西廂。可人才子，落在他鄉。只望團圓到底，誰知度屬參商。君知否？星橋別後，一九迴腸。相思無盡極，慘雲愁雨，減玉消香。幾回夢裏，與子飛揚。尤記山盟海誓，地久天長。已老，桃花無主，何遇劉郎？

題畢，滑韶華曰:“古之女亦有如我者乎？”答曰:“有之。如王媯之喪身，姜女之死節，皆如此也。然悲歡離合，亦自古有之；若不自惜其身，至於殞絕，亦或有之。”瓊曰:“汝之言，我非不知。但恨與生會合未久，遽成離別，恐作王魁負桂英也。”因而賦歌一首:黃昏漸近兮，白頹西。對景思人兮，我心空悲。雲歸岫兮去遠。霞映水兮呈輝。倏天光兮黯淡，月初出兮星稀。嘆南飛兮烏鵲，繞樹枝兮無依。久憑欄兮徙倚，追往事兮嗟吁。香消兮玉減，花落兮衰。陟高庭兮眺望，仍凝思兮遲遲。霜凋殘兮落葉，雨滴損兮花枝。花委謝兮寂寂，葉辭柯兮悽悽，恨關兇兮路遠，極國望兮天涯。自勉強兮假寢，風颯颯兮吹衣。奈好夢兮杳渺，忽驚覺兮鄰雞，傍妝台兮抑鬱，臨寶鏡兮慘悽。霞鬢雲鬟兮，為誰梳洗？蘭心蕙質兮，空自昏。睹雙飛兮粉蝶，聽百囀兮黃鸝。何人生兮不若？嗟物類兮如斯。愧年少兮多別離。望美人兮空躊躕！

韶華觀其，亦掩淚，謂娘子曰:“恐生有‘富易，貴易’之意，莫若令人齎書與馮生，起居動靜，可知之矣。胡乃孤眠獨宿，行籲坐嘆，而自苦若此也！”瓊曰:“豈必書也。自生別後，有詩十餘首，並錄寄贈，以見我之心耳！”即遣家童齎書抵京。

生得書，不勝欣喜，展視之，皆瓊佳制也:淚雨潸潸灑滿衣，含愁強賦斷腸詩。

自從昔相分手，直至今朝懶畫眉。

東閣尚懷揮翰墨，西園尤想折花枝。

自君一去無消息，獨對青銅怨別離！

“…不棄，我今將行，汝從我乎？”韶華曰:“妾幼侍夫人居於閨閣之中，誓生死相隨。今夫人將行，妾願侍隨。”即治辦行裝而去。

離朝五里許，牛先在郊外候瓊而來，其融融，乃曰:“一別許久，不想今復睹儀容。”瓊再拜謝，曰:“妾女也，不知理法。荷蒙君子不棄，誓同生死！”生與瓊轎馬相隨，歸衙，重尋舊約，再整前盟:“今夕之會，何幸如之。

“生賦詩一律:朱顏一別幾經，兩地相思各慘神。

失意如今還得意，舊人偏覺勝新人。

顛鸞倒鳳情何洽？誓海盟山樂更真。

寄語司天台上客，更籌促漏莫頻！

不覺已五更鼓矣，生起，整秋冠而進朝。

俄聞倭夷有警，上敕生為靜海將軍，即承命。至家，與瓊曰:“吾奉朝命，領兵收賊，有一載之別。汝宜保重！吾不敢久留以緩君命。”於是率風陽兵四萬，上大悦，親勞軍士，同兵部尚書李斌、左平章廖禹，復率羽林等衞五十八萬軍馬，旌旗蔽野，水陸繼進。

生之英風鋭氣，所向無前，駐札連棧。倭夷鏖戰徉走，生兵追之。倭度其半入，以兵五千，出其不意，由別道尾其後，官軍溺死者無算，江水為之不。生呼謂眾曰:“今天敗我，非眾之罪也！第無以報效朝廷。”生復招集殘兵，整頓軍旅，身先士卒。眾乃奮身戮力，與敵鏖戰，無不一當百。倭夷大敗。生喜曰:“不意天兵之果鋭也如此！”倭夷遂遣使稱臣求和。生恐有變，許之，奏凱而還。

上得捷音，天顏大悦，謂宋景曰:“以贏敗之兵，入危險之地，而能克敵，皆卿之薦舉得其人也。”景稽首拜，曰:“愚臣無知之明果斷，舉選得人。”上曰:“古有社稷之臣，令琛近之矣！”生引兵由玄武門。上坐，召生入丹陛。上勞之，曰:“克戰之功，出於卿也！”生拜曰:“陛下順行天遁，御物無私；臣下奉行政令而已。”遂拜生為鎮同大將軍，賜劍履趨朝；雲瓊封為趙國夫人，金冠霞帔。夫榮貴，近世未有。

夫何盛極有衰，天年不永。洪武七年甲寅歲，十一月初一壬戌，薨。病亟之夕，執瓊手謂曰:“當負汝矣！路隔幽冥，不復相見也！”急呼家童，燃燈取筆，題詩云:九泉未肯忘恩愛，一死無由報主恩！

君命情俱未了，空留怨氣乾坤！

瓊曰:“君無優也，不久當相見！”言訖，生卒。

次，大夫宋景奏聞。上曰:“天何奪吾伯玉之速也！”命禮部官具衾槨，擬以王禮祭之，曰:叨仁忠烈武安王。越十五丙子，瓊亦以憂思不進飲食而卒。敕合葬於採石之陽。越一月，御祭，墓碑丹書，命陶凱篆額，宋景作序。有子二人:長曰明德，尚平公主；次子明烈，娉廖禹之女。是為之記。

伉儷相期壽百年，誰知一旦喪黃泉！

雲瓊節義非容易，伯玉姻緣豈偶然！

配獲鸞鳳真得意，敬同賓友不虛傳。

《關睢》風化今重見，特為殷勤著簡編。

《風月相思記》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