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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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像你所説,是你呼喚我的名字使我重生。”愛人是愛人的天使。在愛人的眼中,對方永遠是世界上最好、最完美、最偉大、具有起死回生、轉換乾坤、超越一切能力的異人,永遠是這一個,不可混淆,不能取代,無論是人是魂,只要愛,便都是一樣。
走的那天,九問來車站送我,在我臨上車前,他突然問:“你的心上人,就是你哥哥吧?”我只覺匪夷所思,不知道他哪裏來的如此奇特的想象。
九問説:“我説你怎麼那麼堅決呢,那天聽到你父親的話我才知道,原來你哥哥不是親哥哥,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説我比他遲到上千年了。你的愛情,是從襁褓時代就已經註定了的吧?”我十分意外,想不到他竟會得出一個這樣趣致的結論。
不過到這時候,我已經很瞭解九問同我自己。愛一個人,眼中就只有對方,再也看不到其他。但九問不是這樣的人,他看到什麼,便想用一隻手緊緊抓住,可是他的心他的眼,卻仍在整個世界周遊,不肯停留。不不不,那不是愛,是佔有慾。
我於是由得他誤會下去,這樣也好,至少可以省卻解釋的煩惱。
我終於又一次起程了。再回洛陽,我的眼中已經多了一種破碎的東西,一種無法挽回的傷痛——母親用她的生命鐫刻在我的生命中那種傷痛。
悲傷像一襲超重的皮裘將我包裹,我知道今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西安到洛陽,洛陽到西安。這,也正是婉兒陪伴武則天一次次走過的路程。
幾乎每一次,都要經過新的殺戮,新的死亡,新的仇恨與政變。廢賢立顯,五王之亂,神龍革命,劍刃二張,中宗當朝,韋后亂政,還有隆基平逆,殺婉兒。
呵呵,隆基平逆。可是誰能説得清,誰是正,誰是逆?無非是你死我活,勝者為王。
拍攝已經進入尾聲。
景龍四年(710年),韋后毒殺中宗,命宛兒代擬詔書。婉兒原議立李重茂為帝,相王李旦為宰輔。韋后不允,命改李旦為太子太師,自己臨朝親政,效武皇稱帝。6月20夜,李旦第三子臨淄王李隆基秘密回京,與太平公主、兵部侍郎崔用合謀討逆,突入太極殿,將韋氏及子侄一網打盡。其後來入昭容寢宮,殺婉兒。
宮女驚惶失措,四散奔逃,上官婉兒卻不慌不忙,淡掃蛾眉,輕塗丹朱,命宮女執紅燭侍立宮門兩側,自己親身出,斂衽施禮,雙手奉上原擬擁温王李重茂為帝、相王李旦為宰輔的詔書原稿,向臨淄王痛陳原委。然而李隆基國恨家仇,義憤填膺,本聽不盡任何解釋開之辭,遂揮刀如虹,斬於旗下。
是時紅燭滴淚,宮幃慘淡,我走過長長的殿廊,走過深深的黑夜,走在現實與歷史之間。
月光如水,而風聲如泣,我站在李隆基面前,面對着他高高舉起的利刃,忽覺萬念俱灰,無比厭倦,低聲問:“你要殺我,真的是為了正義嗎?”飾李隆基的演員一愣,以為我背錯台詞,一時接不上話。
我明知眼前是戲,卻只是止不住滿腔悲憤,思如湧,慷慨陳辭:“男人的天職,本是為了保護女人,這是一個最平凡兵士也懂得的真理。可是作為人中龍鳳的皇室後裔,卻全沒了男女陰陽之分,只懂得互相殘殺,爭權奪利。這是因為你們從小得到的太多了,所以失去的也多,甚至失去了人之初本善的天德。這宮中的每一個人都不快樂,女人做了婕妤就想做昭儀,做了妃子又想當皇后,終於貴為國母了,卻又不甘為輔,希望自己稱帝;而男人,則只想着不斷攫取,攫取更多的財富,更大的權力,更美的女人,把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當成武器或工具,或利用,或剷除,而從沒有想到付出。不論是對待親人還是女人,他們都沒有半分温情與真心。可是另一面,他們卻又要假正義之名,大呼小叫,做出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以天下事為己任,替天行道的英雄狀。可是,你能回答我什麼是道?殺了我就是行道嗎?那麼,武皇殺我祖殺我父又是什麼?也是行道嗎?我們上官家的人,世代效力皇室,最終卻都不得善終。這只不過是因為我們跟錯了主子。可是,又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不過是勝者王,敗者寇,此一時彼一時而已。其實又哪裏有什麼正義惡?正義的天平,永遠是傾斜的,有時傾向左邊,有時傾向右邊,我們不過是天平上的砝碼,沒有來得及做及時的改向;我們只是微如塵芥的皇室忠僕,在權力面前,完全無力選擇自己的命運,而只有順從命運,難道這就是錯?這就該死嗎?好吧,但願你的劍在飽飲了我的鮮血之後,可以變得更鋒利,更光亮,可以讓你更暢通無阻地登上皇帝的寶座。可是你要記得,有一天你會後悔的,你會因為自己對女人揮劍而羞愧終生。而我,則可以終於不再為人間的正對錯而煩惱,不再為恩怨沉浮而彷徨,從此可以平靜地安眠。讓這些替人做嫁的詔書見鬼去吧,這些,本不是我要説的話,不是我自己的聲音,更不是我的意願。只有我的詩文,我心血的結晶,才是真正的上官婉兒。當千百年後,你的骸骨與土木同朽,我的詩篇,卻仍然會被百姓傳誦,那時,你才會知道我是真正的強者!”周圍一片死寂,可以聽得清機器“咔咔”的輕響和人們的呼,那可憐的與我演對手戲的“李隆基”早已被我的長篇大論驚呆了,可是因為沒有聽到導演喊停,只好硬着頭皮演下去,將一柄劍揮來揮去,看上去比個小兵猶有不如,哪裏還有一朝帝王的氣勢。
我用手拭去眼角的淚滴,輕輕背起一首詩:“葉下庭初,思君萬里餘。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奏江南曲,含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風像水一樣地過,長夜將盡,而導演已經用手勢下達了砍殺的最後命令。
李隆基愣愣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劍尖寒芒發出異常清冷的光,冷得淒厲。可是不知為什麼,他望着我,這一劍卻只是劈不下去。
蠟燭尚未成灰,然而淚水已經盡。
我凝視着劍尖一言不發地走上前,深深地,深深地注視着他,舊的帝王,今天的戲子。忽然莞爾一笑,猛地撲向長劍,劍尖貫而入,前藏的紅染料袋子被刺破了,鮮血淋漓而下,而我軟軟地倒下身去,宛如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戲演得太真了,那李隆基竟然失聲驚叫,本能地衝過來將我抱在懷中。
導演興奮地大叫起來:“好!”全組人長舒了一口氣,彷彿都才剛剛清醒過來,一切不過是戲。
而“李隆基”猶自沉在戲中不能還魂:“怎麼會這樣。唐大小姐,勞駕你下次改戲前跟小的支會一聲,不要把我顯得像一隻呆鳥。”我惶愧:“對不起,真對不起,是我誤場。我重拍這一段好不好?”導演卻喜出望外:“好一個‘千百年後,當你的骸骨與土木同朽,我的詩篇卻仍然會被百姓傳誦’。就是這種情緒!就這麼演!這條不錯,來,再拍一條,這一回,李隆基的表情要合作一點。”可是剛才那一番話我卻再也重複不來了,只是按照劇本設定好的台詞一板一眼地表演出來。導演懊惱:“怎麼反不如剛才了?就是像你剛才那麼演就好。”
“我,我…”我為難。
導演已經瞭然:“又是忽發奇想的是不是?但是你這種想法很好。上官婉兒説到底是一個詩人,咱們劇裏過多地突出了她的政治家的手腕和才女的鋭氣,卻沒有挖出她詩人氣質的深厚底藴來。有你剛才這一番話,才真正把這個婉兒演活了。而且這個婉兒自己衝向長劍而非李隆基砍殺的細節改得也很漂亮,更煽情,也更有戲劇。好,我們再來一遍,這一遍,我們重點補一條李隆基。還用剛才那個結尾,婉兒自刎,李隆基衝上前將她抱在懷裏,給臉部一個特寫,要表現出他內心的震撼與複雜。”戲拍完了,我的心卻留在了劇情中。
我説不清剛才那番剖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我自己有而發想替上官婉兒説的,還是那個死於一千三百年前的孤寂靈魂借我的口説出來的。但是我卻清楚地知道了,如果婉兒當真在天有靈,這必然是她最後的心聲!也必是李隆基在面對一代才女橫死劍下的真實受。
也許,這才解釋了為什麼李隆基會在手刃婉兒、登基為帝后,又親命集賢院學士收錄婉兒詩文結集成書,並在詩序中盛稱其“明淑生,才華絕代。識聰聽,探微鏡理。開卷海納,宛如前聞,搖筆雲飛,或同宿構…”這,便正是因為他為了殺死婉兒而到愧疚悔恨了吧?
這天晚上,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思念秦鉞。我想告訴他,我懂得上官婉兒了。我懂得他所説的靈魂不死的真義了。
那些闖入我腦中的不速而來的記憶,就是婉兒孤獨地遊弋在人間的偉大靈魂所形成的一種氣息與心緒吧?它們遇到了我,被我所接收,於是我便有了婉兒的記憶,有了她的心緒、情、氣質,和才華。
我替她説出了她想説的話,也就是説出了自己的心聲。
是的,我明白了,就像我被拾於大明宮旁的詭秘身世,就像那十八隻經歷傳奇的鐲子,就像總是忽明忽暗地閃爍在記憶的情節,都是緣,是冥冥中的規律與天道,是一種輪迴!
是秦鉞,是秦鉞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我同婉兒,其實本來就是一個人!
秦鉞説過,他平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屢行他對上官老師許下的諾言,照顧婉兒。
但是現在我要告訴他,他不必抱憾,他沒有食言,因為,他已經在我身上實現了他的承諾,我就是婉兒,他已經給了我足夠的照顧與引導。
他的智慧,他的愛心,所啓迪於我的,比世上任何一種具體的照拂更珍貴,更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