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皇城根兒下的棄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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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發現它,是在一個秋的午後。
鋪滿了城牆兒的微微泛黃的梧桐葉,落了一地卻依然芬芳着的月季花瓣,還有帶着雨意的清涼的風,讓我一直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秋的午後。一直一直,忘不了。
卻不記得是為了什麼要躲到城牆上來淚的了。
一個養女是無權在家中哭泣的,於是隱忍已久的委屈便只有付給沉默的古城牆。一踏上那厚實的城牆磚,城下的人事凡塵就立刻遠了,淡了,於是我成了古人,不再為今天的瑣屑而煩惱。
我輕盈活潑地在方方正正的城磚上邊跳格子邊追着自己的影子玩兒,正像是一個十三歲少女應該做的那樣。累了,便坐在城頭閉起眼睛嗅那雨後帶着青草氣息的微涼的風。
雨早已停了,天上的雲絲絲縷縷,很淺很淡,隨風浮泛着,使天看起來這樣澄澈渾圓。我的心在藍天下舒展成一朵輕柔的雲,而思緒便隨那清風飄遠,飄向碧藍如洗的天邊。
不知道是第幾次跳跳停停的時候,我發現了那名字——以某種利器深深刻在城磚上的名字——秦鉞。
忽然之間,心彷彿被什麼撞了一下,我忍不住跪在那名字旁,用食指一遍遍順着它的筆劃摹寫着,每寫一遍,便覺同這名字更親近一分。
秦鉞,秦鉞,秦鉞…這是一個人的名字吧?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人還是年輕人?他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會在這裏留下自己的名字?是和我一樣孤獨無助的孩子麼?
我對他説:“別怕,我會陪着你。我會常來看你。”我坐在城磚上,開始對他講述我的故事,關於大明宮的緣起,十八隻金鐲子,父親和他的古董收藏,母親的秀髮與歌喉,還有我在學校的功課和際…
等到走下城牆的時候“秦鉞”已經成了我生命中第一個摯知己了。
從此再傷心時便有了自我安的好去處。常常在城頭徘徊到濕裙裾,那覺彷彿在等待一個久候不至的親密友人,有一種隱秘的歡喜,又有一種淡淡的淒涼。
父親説,西安的城牆是中國古代城垣建築保存最完整的城牆,也是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大、最完整的古代軍事城堡設施。它牆高12米,底寬18米,頂寬15米,原有城門四座,東名長樂門,西名安定門,南名永寧門,北名安遠門。每門建城樓三重,城樓在裏,箭樓居中,閘樓在外,牆頂內側有護牆,外側有垛牆,端的是炮轟不爛,槍打不進,甚至連地震旱澇也無奈它何。
西安城牆是老百姓的定心丸,是豪門大族的老家長。古人喜歡用“固若金湯”來形容堅實,這四個字用在西安城牆上最恰當不過。
歷史上不知發生過多少次沙暴、饑荒、戰亂,然而天災人禍都止於城牆。
它的修建,最早可追溯到漢,由漢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繕,直至今天。修這城牆,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騾馬,耗費了多少人心血。至於石刻,也許便是修城人或者築磚人的名字吧。
歷史的人都走遠了,歷史的城仍在。於是那些修城的人便因了這城磚而不朽。
那已不僅僅是歷史,更是信仰。老百姓心甘情願地維護着他,揹負着他,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依賴着他。而我,則毫無保留地信任他,愛慕他。
最喜歡在暮雨的黃昏,緩步登城,四顧蒼茫,天地混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又或者找一個月光皎好的晚上,輕拾裙裾,沿階而上,輕輕唱起一首有音無字不成曲調的歌兒。
這個習慣一直維持到我上大學。
我考取的是北京大學的新聞系。父母為我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宴,要我對親友一一告別。可是我心裏最捨不得的,卻只有古城牆。
第一次,我在城頭淚不是為了委屈。
寄人籬下近二十年,終於有機會飛離那個屋檐,只覺海闊天空,呼自由。雖是初次離鄉,卻全無去意彷徨,倒似乎歸心似箭。
四海為家家如寄,處處無家處處家。
其實,到哪裏算是“去”又到哪裏算是“歸”呢?
走的那天,父母命哥哥為我送行。擁擠的車站,滿是淚眼相望的多情人,而我和哥哥只是微笑着。
哥哥説:“寫信回來。”我説:“一定。”哥哥又説:“別忘了我們。”我答:“不會。”再沒有別的對話。
從小到大,我和唐禹一向無話,沒同他吵過架,也從沒試過向他撒嬌。兩兄妹相敬如賓,和氣而不友愛。
但畢竟只有他來送我,畢竟就要告別我自幼看慣的古城牆。火車駛動的一剎,眼淚還是了下來。
不為什麼,也許僅僅因為在車站。就像人們會在天戀愛,會對陰雨嘆氣,有時喜怒哀樂也不過是一項條件反。
車窗上有微微的塵土,我用手指在上面劃了“秦鉞”兩個字,摹寫太多遍了,幾乎極而。
我看着那名字,輕輕説:“我會回來看你的,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