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藍罌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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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泉州府。
又是一個豔陽天,秋後的子總是清而高曠,花草們也要搬出來曬一曬。白螺看着屋檐下襬放着的大小花盆,擦着沁出的汗嘆了口氣。
叫賣涼粉綠豆湯的小販挑着擔子過來,三十出頭的年紀,高高的個子,面白皙,衣服雖然破舊了,倒也漿洗的乾乾淨淨。
白螺雖然才搬過來不足一個月,但也認得是同一條巷子裏的崔二——永寧巷是雜七雜八人都有的地方,什麼小販破落户暗門子都彙集在一塊兒,來往的人也複雜。
“二叔,來一碗涼粉。”看這個人清清,白螺便用手巾扇着汗,笑要了一碗。
“呦,白姑娘今兒可出來了。”崔二將擔子擱下,大咧咧應了一句“我們街坊都説,白姑娘的門可是整天不見能開一次啊!”一邊説着,他一邊打開前頭的挑子,拿個缺了口的碗準備舀出來。
“別,二叔等一下,我進去拿自個兒的碗來。”白螺忙忙的打斷,折回房裏去拿碗。
剛從成都千里迢迢的搬來,東西都沒有整頓好,她費了半天力氣才找到了碗櫃,可恨的是一放半個月,那株護門草居然就趁機爬了上來,夾手夾腳的纏住了,得她好生麻煩才拿出一個青花瓷碗。
生怕外面的崔二等的不耐,她急急忙忙拿了碗就往外走。
“你這個臭婆娘!晚上如果你敢不去、老子就乾脆把你賣到窯子裏去!”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有個聲音霹靂般的炸響,帶着醉醺醺的酒氣和兇霸霸的惡氣。白螺秀麗的眉頭皺了一下——住在這地方就是不好,整裏要聽這些無賴地痞的叫罵。
“相公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這種事情,叫我怎麼做的出來啊?”那個男人的喝罵聲裏,隱約聽見一個女子顫巍巍的聲音。
“呸!臭娘們,少裝正經了!——皮癢了是不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女子的臉上,白螺一步跨出門去,看見門外的路當中,一個魁梧的漢子正在毆打一個哭叫連天的女人。那個女子滿臉淚痕,然而身量卻很纖弱,毫無力量反抗。
崔二也不賣涼粉了,忙擱了挑子上去拉開那個漢子:“老哥,一個婦道人家,你怎好意思這樣打?”然而紅了眼的漢子一把將他擼開,氣憤憤道:“關你事!老子打自家老婆!就算當街打死了,也輪不到你來説話!”一條街上的鄰居全探出頭來,開藥鋪的李秀才,針線鋪的王四嫂,還有賣燒餅的木頭三…然而,大家卻只是在一邊看着,沒有一個人上去勸解。
“告訴你!大爺我欠了他錢!你今晚是不去也得去!”完全不顧女子的苦求,滿身酒氣的大漢抓住少年婦人的手用力拖“他孃的你裝什麼正經?説不定在家裏偷漢子還偷不到,讓你去和人睡一夜又怎麼了?別忘了你是我花了銀子買來的!”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個女子哭叫着拼命掙扎,然而沒有力氣,被一路拖了出去,進了巷口的一乘小轎裏,依然是哭叫個不休。
“二叔,怎麼回事啊?”站在廊下,白螺看了,淡淡的問,同時將手裏的青花小碗遞過去。人羣也已經散了,崔二回過頭來接過碗,一邊舀涼粉,一邊卻一連聲的嘆了幾口氣:“是張大膀子家的——喏,就是街口上那座三層木樓裏的人家!”白螺順着他的指點抬頭看去,看見街口上那一幢磚木結構的樓房——在永寧巷一帶都是平房的地方,顯得分外出挑。只是彷彿好久沒有好好修葺,粉牆剝落了大半,二三樓廊下和樓梯的欄杆也已經七零八落,看來有一種破敗的氣息。
“有錢的人家啊。幹嗎當街打老婆?”她隨口問。
崔二一邊將涼粉舀到碗裏,一邊滔滔不絕的開口了:“有錢?有什麼錢啊——張大膀子好賭,他老爹留給他的錢早敗光了。那幢屋也是空殼子,裏面的東西都抵出去了…喏,就剩了這麼一個老婆翠玉——還是童養媳來着。”
“哦,他的老婆倒是漂亮的很。”微微笑着,白螺接了一句。
“不但相貌好、子也好。有這麼個漂亮賢德的老婆算是福氣了…這麼窮了也沒見翠玉嫌棄他。嘖嘖,只是張大膀子不是人。不但翠玉夜做針線賺的那點錢都輸光了,灌了黃湯回來還把老婆往死裏揍…嘖嘖,天天半夜翠玉的慘叫整條巷子都聽得見。”崔二滿滿舀了一碗涼粉,遞給站在廊下的白螺姑娘,搖頭嘆息。
白螺解下荷包,拿出十文錢來給崔二,接過涼粉,道:“那麼今個兒怎麼還當街打起老婆來了?”崔二的臉便是一黯,繼續搖頭:“唉…真是罪過。張大膀子好想前幾天又輸了,這次沒什麼好還債的,就説把老婆借給人家睡一晚。可翠玉抵死不從,張大膀子氣急了,就當街把她揍了個半死。嘖嘖…真是罪過、真是罪過啊。”賣涼粉的一連説了幾個罪過,但是旁邊藥材鋪的李秀才卻笑了,探出頭來:“崔老二,你別心疼,啊?大家都知道你想着那個翠玉兒呢…哪一次她捱打你不拼命勸張大膀子?”他一語落,街坊聽見的都轟然笑了起來,崔二臉紅的出血,半晌才掙出一句話來:“咋的了?看一個婦道人家當街被人打成這樣,我就不能説一句話?”
“哈,我説崔老二,你心痛呢,就想個辦法多賺點錢,放帳給張大膀子——説不定張大膀子還不出,就讓翠玉兒陪你好好快活了。”這個穿長衫的窮酸秀才,臉上卻有挖苦和猥的笑容。
“李秀才,你的聖賢書都讀到股上去了?”崔二驀然吼了一聲,臉上氣憤中顯出猙獰的表情來,嚇得李秀才頓住了口,他氣憤憤的挑起擔子走了。
“嘖嘖…你看這崔老二還裝正經。”等走遠了,藥材鋪裏的李秀才才探出頭來,繼續對周圍鄰居們搬是非,笑“我看啊,他和翠玉兒八成有!”賣針線的王四嫂嘿嘿了幾聲:“有也難怪——你看崔二都三十有三了,還娶不起媳婦兒,哪能不動女人的主意。兩個人碰一起,還不天雷勾動地火?”周圍鬨然稱是,於是彷彿找到了新的話題,説得越發起勁和下作。
廊下,白螺正喝着那一碗涼粉,默默聽着周圍人的搬是非,陡然間覺得一陣噁心,再也喝不下一口去,便將碗一傾,倒在了廊下的石階上。
花轎顯然是去得遠了,連那年輕婦人哭天喊地的叫聲也聽不見了。
第二天清早,白螺剛剛起身,搬了盆福壽草在到屋檐下,卻聽得一陣腳步聲。
此時天尚未透亮,永寧巷裏的店鋪都沒有開,也沒有人來往。白螺不由有些驚訝的直起身子來,看着街口,忽然微微一怔。
原來是昨天那個被拉上轎子的年輕婦人。
頭髮散亂着,臉上還留着淤青,那個叫翠玉兒女子神思恍惚的從街口往這邊走來,腳步虛浮踉蹌,在寂靜地街中顯得分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