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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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從集市裏買來艾葉和菖蒲,紮成束,屋裏屋外到處懸掛,據説可以避。端午節的氣氛,就首先從這盪開的艾葉和菖蒲的味道里飄浮出來了。艾葉是苦的,葉片與花菊的葉子相似,杆莖筆直,沒有分枝,長的有一米多高,在鄉下的野地,籬笆牆裏,到處生長。菖蒲則長在水塘邊,葉子像一柄劍,從水裏撥出來,一團一團,到端午臨近的時候,好像知道即將派上用場,就已經蓬蓬的了。
端午節這天,懸掛的艾葉和菖蒲都風乾了,香氣更濃,鎮里人用艾葉熬成水喝,可以治咳嗽;再用艾葉菖蒲一起加水煮了,洗個澡,有祛百病的説法。這天天氣很好,是人心期盼的豔陽天。小鎮人早上就開始煮艾葉菖蒲水,這時候的熱氣如煙,從各家門口或者房頂游出來,像姑娘的裙子擺來擺去。艾葉草的味道越煮越濃,伸出舌尖,就能到它的苦味。苦艾葉的清香中夾雜棕葉香,還有一併磨入米粉做粉蒸的八角香,將近中午時分,整個小鎮都香噴噴的了。
縣長揹着手在街上逛了一陣,似乎沒找到她興趣的事情,有點索然無味。在白粒丸店的對面,她選擇了地勢較高的斜坡上站好了,彷彿佔領了某個至高點,看着芸芸眾生,來來往往,眾人皆醉她獨醒,神情超然。兩截豬屎短辮,一左一右,哼哈二將般守護着她滿臉黑污的臉,細瘦的脖子縮在破衣領裏,比臉白出許多。縣長還是穿着那條花短褲,只是被撕破了褲腿,風一吹,半片布料揚起來,落下去,半邊白花花的股時隱時現。縣長不管這些,她似乎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像即將出徵的將士,已跨上馬背,那半片褲腿,如戰旗飄場,呼呼作響。
龍船嘍——,鼓響哪——,劃呀劃麼船哩——,劃呀麼劃一夜喲——!縣長聽到了胭脂河裏的鼓聲,大聲喊了起來。但是,她的聲音裏沒有一點快活,倒像是唱某種悲傷的調子,接近於哭喪。縣長的嗓子明顯啞了,所喊的立即被人聲輕易地淹沒。縣長的嗓子是患了冒,還是因為呼喊過多才變得這麼嘶啞,沒有人知道。她自己也發現了嗓音不夠清脆嘹亮,咳了兩下,重新起調。但無論如何,這一天,沒有人注意縣長了。人們嬉笑着談着,從縣長面前走過,嘴裏吃着東西,眼裏不斷地被別的新鮮東西所引,因為這一天,縣城裏也會有一些人下來胭脂河看龍舟。他們衣服的顏,髮型,甚至走路的樣子,都成為小鎮的新奇景觀。小鎮這個時候,總是人滿為患,無論理髮店,百貨商場,菜市場,都得削尖了腦袋才擠得進去。小攤鋪店主手忙腳亂,為應付每年中難得的一次好生意,發動了全家老小,看貨,收錢,討價還價。小孩子心不寧,被鼓聲攪亂了心,幹不了一陣就溜了,店主就對着孩子跑開的股一頓笑罵,因而憑空又添出許多生活噪音。
縣長站在至高點喊了幾句,停下來,又覺索然無味,屬於她臉上特有的茫然表情,又漸漸地浮現出來,並且凝聚。縣長終究不知道,這麼多人,為什麼快樂,為什麼擁擠,是什麼使得他們的眼睛興奮發光。這些人,平時都在哪個裏待著,太陽很好啊,不是要下雨的樣子,螞蟻怎麼都紛紛出了。他們還把梧桐樹底下她的窩佔領了,在那下面掏鼻孔、吐痰、吃桃子、冰,還有小孩在那裏撒。白粒丸店裏幾乎看不到球球的影子,進進出出的人擋住了她。吃飽了的放着,着油膩的嘴,走出來,身子比進去的時候長了一些,板直了一些,那神情,不亞於到縣城逛了一圈。
縣長喉嚨滑動,嚥下一口唾沫,褲腿的布片翻飛,很是落莫。彷彿在士兵慶賀凱旋歸來的時候,她這位將軍卻憶起了沙場捐軀的戰士,想到了生與死,榮與衰,悲與喜,想到那些邊月光,與思鄉羌笛。
縣長進入了極其深刻的沉思狀態。
但是走近來,就能發現,縣長的眼光是散的,比人羣還散,比陽光還散,比麻石地板還僵硬,比死魚的眼睛還呆滯。縣長依然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看。後來她坐了下來,她坐下來,也比人羣高。這時人羣就像水,波光粼粼,她坐在船上,浮在水中,或者是坐在岸邊,以垂釣的姿勢,甩出目光這條線。但是,走近去,就會發現縣長只是在打盹。她的耳朵是醒着的,因為每間隔一陣,她的眼睛就張開了,懶洋洋地瞥一眼,縣長的眼睛看到了一些東西,比如角落裏,曹衞兵正和兩個穿黑衣服的年輕人在説話,他橫叼一支香煙,神氣活現,黑衣青年頻頻點頭。縣長懶得理會,把眼睛閉上,似乎是確信再也沒有什麼會打擾她打瞌睡。間或她會伸手撓一下身體的某個部位,可能是在做夢,可能是蝨子在咬她。縣長撓癢也是安詳的,未見得有半點煩躁。
太陽落在頭頂,把她的頭髮漂得更白。
縣長打盹的時候,兩個黑衣年輕人一高一矮地進了白粒丸店。這兩個黑衣人球球沒見過,賊眉賊眼的神情,引起了球球的警惕。她沒忘記,曹衞兵談的關於下手的事情,於是小心招呼,生怕自己怠慢惹事。
兩個黑衣人坐了下來,叫了兩碗白粒丸,東瞅西望,眼睛沒一刻安份。待球球端上白粒丸,兩人埋頭吃起來。兩人開始吃得快,剩一半時,便開始細嚼慢嚥,頭接耳。忽然,高個黑衣“啊呀”大喊一聲,端起碗往地下一砸,惡狠狠地罵道,豬的!好大的沙子,把老子牙齒都崩掉了!這時,又一隻碗在地下開花,矮個黑衣也站起來,拍着桌子嚷道,他媽的!老子這碗也不乾淨!做的什麼鳥東西!
兩人又是辱罵,又是砸碗,把店裏其他顧客嚇懵了,不一會就走得一乾二淨,外面想進來的,不敢進來,門口一下子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老闆娘聞聲從廚房出來,見是白粒丸生沙,先是很嚴厲地責怪了球球幾句,轉而向黑衣人賠理道歉,説,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這兩碗不收錢,你們等一等,我重新做兩碗給你們。高個黑衣怒道,還想收錢?老子牙齒崩了找誰去?高個黑衣開始有點暗示。
是啊,媽媽的鱉,牙都沒了,還吃個鳥東西?矮個黑衣附和。
那,你們,讓我怎麼辦?來者橫蠻無理,老闆娘莫名其妙。
你裝什麼裝?老子牙疼!高個黑衣捂住半邊臉,似乎疼得無法忍受。
這時球球因為被老闆娘一頓怪罪,委屈的含了一包眼淚,她明白,白粒丸裏哪有什麼沙子,這兩個黑衣人分明是在故意搗亂,説不定,就是曹衞兵指派來的。她有話想説,一時不知該説不該説,想説,卻又説不出來,眼淚就叭嗒叭嗒直往下掉。
哭,哭喪啊!想野男人開小差,不用心幹活,那米粉裏當然有沙子了!矮個黑衣把矛頭指向球球。
這時,老闆娘就有些懷疑是球球在外面惹了人,所以,人家到店裏找麻煩來了。球球見老闆娘臉不對,知是對她有了看法,自己被人羞辱不算,還引起這麼一個誤會,又急又恨,滿臉通紅,只是把嘴緊緊地咬着嘴,好像怕自己一鬆口,就把曹衞兵和程小蝶的談話説了出來。但是老闆娘絲毫不覺他們的用意,對於他們的暗示,也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店前人越來越多,都快知道她球球的失誤,是由於想野男人造成的了。
嗚嗚,白粒丸裏不會有沙子的,哪一天都不會有的,我從來都是用心做的。嗚嗚。球球終於哭出了聲音,並且在哭聲中否認米粉會有沙子。老闆娘聽球球説的也對,這麼長時間,也沒見有哪個顧客吃到了沙子。黑衣人見人越圍越多,看戲一樣,就覺得今天有點演不下去了,也不再説牙齒的問題,扔下一句“我們還會再來”草草收了兵,揚長而去。
老闆娘原準備端午節下午放假,現在發生了這件事,就提前關了門。
人羣散了,恢復原來的樣子。
縣長的盹也打完了,低着頭煞有介事地徘徊,然後盯着白粒丸店關緊了的門發愣。不知什麼時候,她的腳上換上了一雙骯髒的草鞋,草鞋踩着她自己短促的影子,時而在陽光下,時而在陰影裏。縣長就那麼玩着這個單調的遊戲,並自得其樂。
店裏面,球球還在抹淚,老闆娘也在生氣。她自認平時待人寬容,大方,堅持生意人應有的一團和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來送往,沒哪次不是笑容滿面,不曾想到還會有人來找岔子。也不知道,往後,他們再幹出什麼事來。老闆娘有點擔心了。她想來想去,確信自己沒得罪什麼人,球球來之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那麼,問題是不是有可能出在球球身上呢?
球球,你説,是不是有哪一個伢子追你,你抹了人家臉面呢?老闆娘見球球傷心成那樣,放輕了語氣。
沒有,沒有,我本不認得幾個人。球球説完又咬緊了嘴。曹衞兵請她看電影她拒絕了,這個事她也不能説,一説,等於是向老闆娘承認,她抹了曹衞兵的臉面,老闆娘一推理,這麻煩事,還是變成她惹的了。
我想,有的人惱羞成怒,這樣的事是幹得出來的,你説,我也不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老闆娘既是開導,又是誘導。
真的沒有,但是,我聽出來了,他們的意思是要你給錢。阿姨,會不會是黑社會收保護費的?球球總算拐彎抹角地説了一點東西出來。
黑社會?收保護費?你還知道這些東西?天啦,球球,你半夜三更都會溜出去,和一些什麼人玩?老闆娘並不朝球球提示的方向走,還是在球球身上找問題。
我真的是出去撒,撒完就回來睡了。我是聽燕羅婷她們説的,她們説,很多店鋪每個月都要錢給他們,不的話,就會不斷地來搗亂,你本不知道是誰幹的。球球在老闆娘對面坐下,她覺得應該抓住這個話題,進一步説明,讓老闆娘徹底明白,不是她球球惹的麻煩。
老闆娘沉思片刻,她不是沒聽過這樣的事,只是她知道,所謂黑社會,就是鎮上那撥打的年輕人,有些還是傅寒的同學,兒子還算有些臉面,收保護費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落到她的頭上,現在突然這樣,仍是有點蹊蹺。但眼下,兒子不在,事情無從查起,又不能否認球球的説法,因此,老闆娘毫無辦法。這事先這樣吧,只有等他們下次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