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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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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厲紅旗沒醉嗎?黑妹問。

他酒量大。球球説。

你酒量也不小。黑妹揶揄。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呢?球球放下筷子。

我,我想知道,厲紅旗是不是喜歡上你了!黑妹癟癟嘴,乾乾脆脆地説了出來。

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他?球球不高興了,她正為家裏的事煩,黑妹又來找這些岔子。

我…我不敢。黑妹老老實實地説。球球見黑妹這副神情,明白黑妹喜歡厲紅旗了,她知道喜歡和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因而又同情起黑妹來。於是便説道,你放心好了,我和厲紅旗只是好朋友,沒有別的關係,你要追他,就抓緊時間表白,鎮裏喜歡他的女孩子不少,你別錯過了機會。球球鼓勵並提醒黑妹。黑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好像只有球球才有資格成為她的情敵,聽球球一説,立馬高興起來,唱着“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歡喜喜地抹她的桌子,掃她的地。

這個時候,球球才覺得腳疼,手摸過去,發現腳後背被鞋子磨起兩個很大的血泡。也不知道是腳嬌貴了,還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回家,沒有走山路,才會這樣。或者,和鞋子也有很大的關係。反正腳上起泡了。不戳穿它們,這血泡將越磨越大,戳穿了,鞋子就會磨皮裏的,那更疼。她看見黑妹腳上的是雙球鞋,就想用腳上的半高跟人造革皮鞋和她暫時換了,黑妹的球鞋是新的,卻是不肯換,她便顧不得理會血泡,穿過市場,一路往程小蝶家走去。

對於程小蝶家,她已經很悉了。她記住這條路,記住程小蝶的房子,記住進屋後的腳步、方向,這一切,就像記住一個夢那樣清晰。到程小蝶家,天已經煞黑了。程小蝶正準備出門,見球球來了,便朝屋裏喊了道,,球球來了。球球很奇怪,程小蝶怎麼知道,她來這裏,就是找老的呢?程小蝶總是出門,到哪裏玩呢?她聽見老在屋子裏咳嗽,就朝程小蝶笑一聲,鑽進屋子裏。

我媽前幾天在山上鋤草,閃了,起不來了。後山的四阿婆説是中了。她也沒辦法,所以我帶了我媽的生辰八字來,請你算一算。球球順利地摸到椅子,坐好,並報上母親的出生年月。

她動了不該動的土。這是要死人的。今天老嗓子沙啞,但是反應靈。好像她早料到了這件事的發生。

啊?球球受了驚嚇。

是要死人的啊!要死人的,要死人的,誰也沒有辦法,誰也沒辦法,沒辦法…老毫無意義地重複,唸叨起來像神失常的癲子。

她,會死麼?球球沒想到事情這麼嚴重。並且,希望被老一句話就堵死了。她豎起耳朵,又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

誰會死,沒有人知道。霧氣重重,我看不見。但是,她死了,你不會悲傷。人因為愛而悲傷。你也許會淚。你若悲傷,那也是為你自己悲傷。老的話像在衚衕裏轉,拐彎抹角,球球聽得雲裏霧裏。她努力捕捉老的意思。她其實並不緊張,即便老回答了,將死的人,會是母親,她真的不悲傷。至少現在,她沒有一絲悲傷的覺。只是當她想到自己,父親母親都扔下她走了,終於孤憐憐的了,才很難過。

此刻,她已經習慣了老房子裏的黑,她好像在黑暗中看見了一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都適應了在黑暗中説話,在黑暗中微笑,在黑暗中想像老的樣子。她不再像第一次來那樣害怕,身體發冷,眼裏總有許多似花非花的形影在空中晃動,還有肥皂泡一樣飄浮明滅的絢麗彩。她像到一個老鄰居家一樣,神和體都放鬆了,堆在椅子上。老知道她心裏許多的秘密,老是她最知心的人,當然她還有另一個知心朋友,那就是縣長。但是縣長不會給她解釋許多道理,不會給她算命,也不會勸和開導,縣長全盤接納了她的友誼,只會以沉默和囈語的方式給予回應。

球球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椅子裏漫延開來,整個房子裏的黑暗,都是她,她就是這種黑暗。黑暗裏淌輕悠的惆悵。忽然,一股悉的氣味,不知從哪個方向飄來,鑽入她的鼻孔,浸入心肺,把她的心塗上了一層温馨。

哪裏來的,哪裏來的呢?她閉了眼睛,輕輕聳動鼻翼,她分辨不出氣味飄來的方向,因為滿屋子都是,滿屋子都是啊。黑暗包融氣味,氣味融入黑暗,黑暗就是這種氣味,就是這種氣味。

為什麼以前沒聞到過呢?或許是因為,前兩次都太過緊張、害怕,或者急於知道婚姻之命,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件事上,嗅覺就變得遲鈍了。或許是聞到了,鼻子和心不在一起,便疏忽了。總之,現在,她的鼻子真實地聞到了,是花母豬的香氣味!她緩緩氣,再深深地呼,花母豬的香消失了,她聞到的只是臭,腳臭、汗臭,以及其它分泌物的臭味。

嗒,嗒。兩下輕微的、沉悶的聲響。似乎有水滴掉下來,像屋檐的水,滴在積水溝裏。那兩滴水珠應該很大,如果是眼淚,那必定得儲滿眼眶,儲滿了心靈的一滴,砸在布鞋面上,也能發出那樣的聲音。球球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它們是乾燥的。如果是眼淚,也不是從她的眼裏落下。是雨水麼?天氣晴朗好幾天,屋頂的積水,早幹了。是不是蟲子掉進了老桶?或者,老咂巴了兩下,是她粘滯的唾與舌頭和嘴間發出的聲響?她想,應是這樣吧,因為,她聽見老説話了:人,被投放到這個世界上,身不由己,必得經歷困苦、傷痛。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很長,很長,很長…

這個故事很長,很長。你要是想睡了,就把耳朵支着,醒着。這個故事,與你沒有關係,與聽着的有關係,與死了的沒有關係,與活着的有關係。你可以認為,與你有關係,也可以認為,與你沒有關係。你也許興趣,我不講完不會停止;你也許到乏味,你可以在中途溜走。但請你走的時候,不要出什麼聲響,不要將我打斷。在聽的過程中,不要發出任何聲響,不要問我任何問題,因為,到故事結束,所有的問題,都自動解決了。

那一年,我比現在年輕得多。你肯定沒想過,黑暗的屋子裏,這個我,也年輕過。我年輕過,的確年輕過。年輕時,我雖然看不見,還是愛穿鮮豔的衣服。我穿着鮮豔的衣服,坐在百合街的街頭,替人看相,算命,籤、占卜,問兇。老老實實説一句,我自己都沒想到,生意會那麼好。聽説別的算命的人,穿得黑森森的,透着一股陰氣,人走過去,就覺得冷,害怕。我的鮮豔衣服,讓他們到温暖,踏實,可信。因此,從我這裏算命後離開的人,心情都很不錯。我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近處的、遠方的,不計其數的人算過不計其數的命,摸過不計其數的手。那些手啊,軟的、硬的、長的、短的、胖的、瘦的、糙的、細膩的、皮的、長繭的、斷指的、六指的,都很不一樣,他們的命運也各不相同。不過,悲慘的只是極少數,挫折的多,幾乎都是不順心。話説回來,順心的話,誰還會想到去算命呢?我就是那樣坐在百合街上,一天説到晚,每天要喝十幾杯水,要上十幾回廁所,打幾十個嗝。當然我這些和故事沒有關係,但是,也有關係,這是故事的背景,那個女孩子就是在這樣的背景裏出現的。

那時是初吶!你知道,寒料峭,那個冷啊,那個冷。上午,我坐在百合街曬太陽。早晨的太陽,越曬越冷,我的腳指頭冷得發疼。街上的積水的地方,都結了冰,我聽人把冰塊踩得噼哩啪啦地碎裂,小孩子還把冰塊還踢到了我的腳邊上。

我要籤、算命。我聽見一個女孩子説。她來得這麼早,也不知從哪裏趕來的。我把握着一把紙籤的手遞給她,請她一支。她了,過了一陣,才報了籤號,我猜測她肯定自己把簽上的字句讀了一遍,對於簽好簽到壞,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籤只是測個時運,我也只是照簽稍微解釋了一番。

你不知道,女孩子的是一支下下籤。她默默地呆了一陣,顯然被這支下下籤攪壞了心情。於是我對女孩子説,妹子,一支籤而已,不必太放在心上。事情總是在變化的,比如樂極生悲,否極泰來,翁失馬,焉知非福?我這麼説,她並沒有高興起來。

給我算算命,不,是算一算他,什麼時候回來。她幾乎是帶着哭腔了。她把一個男人的生辰八字告訴我,請我認真算一算,有話直説,不要怕她承受不了,就對她隱瞞什麼。我想,這妹子一定遇到了什麼重大的事情,當然不敢馬虎。她還講了她和他各自的狀況。在什麼樣的背景和什麼樣的心情下來算命,這對我來説是很關鍵的。有的時辰雲山霧罩,有的時辰萬里無雲。她簡單地説了,説的過程中,她哭了,眼淚滴在我的鞋面上。聽完後,我覺得這種事情本不需要來算,他的男人十有八九不會回來了。或者説,他很巧妙地拋棄了她。他在當兵,第一年回來的時候,他和她相互愛戀,第二年回來,他説他要調到更遠些的部隊——西藏去鍛鍊,她和他偷偷嚐了果,她把自己獻給他,希望拴住他,讓他在最遙遠的地方也想念她。但是,他回到部隊就來信了,説自己在外艱苦,生死未卜,回來千山萬水,不知道哪一天相逢,他不能擔誤她的青了。

我很想告訴她,不是以算命的方式,而是以一個朋友的方式提醒她,這個男人,不會回來了,你不必算命,也不必等他,不必自欺欺人。但是,我猶豫了,我沒有説,我不是她的朋友,我要是毀了她的希望,我還會成為她的敵人。我只是一個算命的,我只算命,我不掌握別人的命運,我不能毀了她的希望。

我告訴她,他的八字上寫了,這個夏天,他會回來,是的,夏天的時候,他會回來。戀愛中的女人是愚蠢的動物,一點也沒説錯。她完全不會思考,她信了我的話,放寬了心。我欺騙她後,自己也很難受。我覺得,對不起她的信任,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到安,我沒有毀掉她美好的期盼,我沒有,沒有。

後來,她要我給她自己算命。我説把手給我吧。她便遞給我一雙手,右手攥着一條絲巾,可能是身體發熱,因此從脖子上取了下來。等她把右手空出來,我摸到她的手,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手指頭很長,關節突出,但是並不糙。我因而想到,她是一個纖瘦的女孩子。她應該很漂亮,像一株竹子,窈窕。可惜,我看不見她。

我是後來才知道,這個女孩子她本不信命,從來不算命,她實在是沒有辦法,才來算命,她只是算一算而已。她或許是太孤單。她很矛盾。她手裏想抓緊一點東西。她想掌握未知的世界。

我雖然是個瞎子,但我看見的,知道的,比常人要多。

天就那麼過去了。天過去,就像天沒有來過。夏天就這麼來了。夏天來了,就像夏天一直不曾離去。我仍是坐在百合街上。不過,不敢曬太陽,我坐在涼棚下。天氣很熱,人像浸在一盆温水裏。沒有風,一絲風也沒有。心靜自然涼。我在涼棚下搖着蒲扇。

那時候,太陽應該偏西了。我覺一個肥胖的人,笨拙地在我面前坐下了,她不過氣來,我能想像汗珠子正順着她的面頰淌。我側耳聽着,等待來人開口説話。但是,半天沒有聲音。我想,不會是一個乘涼歇腳的吧?但是,這個人的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你不知道,我的鼻子非常,非常靈,這是我家的遺傳。我嗅出來,但我記不起來。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太多,我記不住。我還是等。我其實有些焦灼了。來者為什麼不説話?她有什麼事?有什麼顧慮?我暗自揣測。

夏天來了,夏天快過去了,他,沒有回來。來者開口了。是天的那個女孩子。我之所沒有覺到是她,是因為,天的時候,她是輕盈的,纖瘦的,而不是這樣呼重,顯得笨拙。這個結果是意料中的,但是,我怎麼向這個女孩子待,怎麼自圓其説?女孩子並沒有質問我,她好像是一個人坐在那裏,喃喃自語。她氣,擦汗,好像走了很遠的路。

夏天來了,夏天快過去了,他,沒有回來。我説。我不知道説什麼,我只有重複她的話。他,沒有回來,也許是秋天,秋天,秋天啊,落葉歸之時。我又説。我已經覺到,女孩子的身體不一樣了,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我不能再繼續欺騙,這件事,已經牽涉了另一個生命。我只説,也許啊,也許。這不應是一個算命的人説的話,世事就是也許,沒有定數,我説的,都是廢話。

他,沒有回來,也許是秋天,秋天,秋天啊,落葉歸之時。她説。她的語調和我的一模一樣。我慚愧了,我覺得是她在給我算命。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它很突出了,我覺皮膚下面有東西在動。一個小生命在動。我嚇了一跳。生命是這樣醖釀的。這很神奇。

他要是秋天不回來,也許是冬天回來,也許是天回來。她説,她似乎不再尋找答案了。她似乎知道答案了。她沒有再問我什麼。她坐了很久,天快黑的時候,才離開。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那天夜裏,我想了很久。我真的關心她了,替她擔心,為她着急了。他會回來嗎?落葉歸的時候,他要是能回來,娶她,那應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情。真的,美好。一個沒出嫁的女孩子,她哪裏來這麼大的勇氣,把孩子生下來呢?是什麼給了她力量,又是什麼給了她支撐呢?你敢嗎?誰敢呢,還沒結婚,就着大肚子,並且要到把孩子生下來。我當時想,這女孩子不是有病,就是發瘋了,一個正常人,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來。但是,如果她是正常的,你,難道你不敬佩麼?難道你會唾棄麼?你聽了,會無動於衷麼?你應當慚愧,除了愛情,除了愛,除了珍惜,不會有別的原因,成為她做這件事的動力。你不動麼?每次想起這個女孩子,想起她的事情,我就會哭一次。你看,我老淚都出來了。

我慢慢地着急了。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子,一個人,如何去面對一個新生命的降臨。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以後,她又會怎麼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換了你,你會怎麼樣呢?復一,我惴惴不安。

沒有她的消息,也沒有他的消息。

百合街上的酷暑漸漸地淡了,風掃過去,乾枯的落葉嘩啦啦響。天氣涼了,然後是冷了。有些聲音也像捂上了衣服,不像夏天那樣,脆生生的。我預那女孩兒會來了,我希望聽到她的好消息,我希望她抓着我的手朝我喊:他回來啦!很奇怪,我覺得我也在等他回來。其實從夏天開始,我就開始和女孩子一塊等待。畢竟我騙過她,我騙她,他夏天就會回來,或許因為這點希望,她才把孩子懷下來。也許是我害得她進退兩難。現在,秋天了,肚子裏的孩子快要出世了,她肯定會堅持到底,任何人都不能阻攔她,想阻攔她也遲了。

她來的時候,已是深秋。當時我正在吃白粒丸。不用問,我知道,他沒有回來。而孩子,馬上就要生下來了。她的情緒有些轉移,做母親的幸福與快樂,不着痕跡。但我還是覺到了。天然的母,在每一個雌動物身上,自然存在。這是一種本能。這時候,她和我,已經有點像老朋友了。她説,她來,只是因為她想找個人,隨便説説他。她來,並不是因為我的命算得準。她説她不信這些東西。她只是想找一個人,和她共同期盼,等待,那樣的話,她就不會太孤單。我聽着,心裏一陣酸楚,不,是痛楚。我和她都不知道,以後,那個他,還會不會回來。人算,不如天算,除了聽天由命,我和她又能做些什麼?我又能幫她什麼?

你摸摸。這兒。她伸出左手。我的手摸索過去。這兒,上面一點。她説。我摸到了,一個圓點,一層硬殼。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問。一個愚蠢的記號,等孩子出來,我也要給他做同樣的記號,苦命的記號。聽説,這樣的話,孩子長大成人後,並不會真的苦命。她説。聽不出她有什麼難過。這孩子一出生,就要受這樣的創傷,真是苦了他。我無話可説,但願像她説的那樣,這樣做,能使孩子長大後幸福一些。

然後我會到西藏去,到西藏去,找他,我許文藝一定要親口告訴他,他做了父親。她平靜地説。又是一個驚天動地壯舉。我大吃一驚。其實,我不應該吃驚。一個有勇氣獨自把孩子生下來的人,還有什麼事,是她所不敢做的。所以,我很快認可了她的想法,只是提醒她,那麼遠的路程,路上會吃不少苦頭。不過,還有什麼苦頭,比她已經經歷的更苦?你看,看我的老淚又下來了。你無法想像,你可以想像,她一路到遙遠的西藏的千辛萬苦。

這是我最後一次碰到她。後來,不知她的去向。

冬天到了。冬去來,來冬去,一年又一年,一直沒有她(他)的消息,一直沒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