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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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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出來抬出來!抬出來我看看。一個額頭像瓷片一樣光滑的男人,站在院子裏,用聽上去很不高興的口吻,對着他身後的隨從們,發佈着命令。那些衣冠楚楚的隨從,鸚鵡學舌般地喊叫着:抬出來抬出來,抬出來讓許省長看看。大和尚,他就是我們這個省的副省長,他的隨從喊他省長,是遵從官場的習慣。那四個滿身油漆的工匠,從大樹後急匆匆地跑出來,弓着鑽進了廟門,從我們眼前經過,聚攏在神像前。他們絲毫沒有商量,連目光都沒有,就把神放倒在地。我聽到神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就像一個小孩子,被大人胳肢着腋窩。他們還用昨夜用過的那兩麻繩子,拴住了神的脖子和腿,把兩木槓子穿進去,動作整齊地彎,槓子上肩,嗨喲一聲,起來了,小心翼翼地往外走。神的身體扭動着,笑聲更加響亮。我想外邊的人,副省長和他的隨員們,都會真切地聽到。您聽到了嗎大和尚?神出了門口,先放在地上,然後掉繩子。扶起來扶起來,副省長身後,一個頭發濃密的幹部説。大和尚,他就是本地的市長,與老蘭關係密切,許多人説他們是拜把子兄弟。四個工匠掀着神的脖子,神的腿往前溜着,不願意站起來。我知道這是神在跟他們故意搗亂,小時候我也喜歡這樣。市長瞪了一眼身後的人,臉上有不悦之,但當着副省長的面他沒有發作。他的部下馬上省悟,一窩蜂般擁上去,有的按住神的腿,有的推着工匠們的,亂七八糟中,神嘻嘻哈哈地站直了。副省長退後幾步,眯着眼睛打量着神,臉上的神情很神秘,令人難以捉摸。市長等人,都在偷偷地觀察着副省長的臉。副省長遠觀之後,走到近前,用手指戳戳神的肚子,神笑得渾身顫抖,然後他跳了一個高,摸摸神的頭頂。一陣風起,吹亂了副省長勉強遮住禿頂的頭髮。那縷頭髮順着他的耳朵溜下來,彷彿是一條小辮,顯得有幾分滑稽。市長頭頂上的濃密的黑髮,像一團亂,從頭上落,掉在地上,隨風翻滾。他身後的那些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捂着嘴巴偷笑。突然想到不應該笑,趕緊用咳嗽掩飾。但這一切都被市長的秘書看在眼裏。當天晚上,秘書就把那幾個偷笑的人的名單,送到了市長的辦公桌上。一個反應機的中年幹部,用與他的年齡相比顯然是不相稱的速度,飛跑着,把市長的假髮套追了回來。市長滿面尷尬,不知所措。副省長把自己那縷滑下來的頭髮復位,看着市長的斑禿腦袋,笑着説:胡市長啊,我們是難兄難弟啊!市長摸摸頭,笑着説:這都是夫人的主意。副省長説:聰明的腦袋不長嘛!部下將髮套遞給市長,市長接過髮套,用力扔出去,説:見鬼去吧!我又不是演員。那個撿回髮套的中年幹部説:那些演員,電視台主播,十有八九都戴着髮套。副省長説:胡市長,光頭市長,更有風度。市長滿面風地説:謝謝省長!請省長作指示。副省長説:我看很好嗎!我們很多同志,思想還是太保守,神,神廟,很好嗎。含義豐富,韻味無窮嗎。市長帶頭,眾人一齊鼓掌,長達三分鐘。其間副省長三次揮手製止。我們的膽子應該再大一點,想像力應該再豐富一點,只要是能給人民帶來好處的事,我看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做的,副省長進一步發揮説,他抬頭看看面前這座破敗的小廟上的匾額,指指點點地説,譬如這個五通神廟,我看也應該修復。昨天晚上我看地方誌,那上邊説這座小廟一度香火旺盛,是民國年間的一個官員,下了一道令,止人們前來上香,才使這座廟漸破敗。五通神崇拜,説明了人民羣眾對健康幸福的生活的嚮往,有什麼不好?趕快撥款修復,與建設神廟同時進行!這是拉動你們雙城市經濟增長的兩個亮點,可不要讓別的省市搶了先啊。市長端起一杯五十年的陳釀茅台,説:許省長,我代表雙城市人民敬您一杯。剛才不是敬過了嗎?副省長説。剛才是代表全市人民謝您批准神廟的建設和五通神廟的修復,現在是代表全市人民謝許省長為我們的神廟題寫匾額,市長説。我那字,不敢不敢。副省長説。許省長,您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又是神廟的批准者,這個字,您不寫,我們這廟就不蓋了,市長説。你們這是鴨子上架嘛,副省長説。一個陪同的當地幹部一起站起來,説:許省長,我們這裏都説您不應該當省長,應該去當書法家。您如果以書法為業,一年就可以成為百萬元户!市長説:所以,我們今天要敲省長的竹槓,讓省長給我們寫字,就是跟省長要錢。副省長麪皮通紅,身體搖晃,説:梁山好漢武松,添一分酒加一分本事,我呢,我是添一分酒加一分神。書法,書法就是個氣神兒!筆墨侍候啊!副省長抓起一個大提鬥,飽蘸濃墨,屏息片刻,一揮而就,三個狂妄的大字,躍然紙上:神廟。

類檢疫站前面那條水溝裏,架起了一堆劈柴,劈柴上放着一些注過水的或是變了質的,有豬有牛有羊…它們散發着難聞的氣味,它們發出嘟嘟噥噥的牢騷聲,它們身上那些生滿黴斑的小手惱怒地揮舞着。類檢疫站的小韓,穿着制服,滿臉嚴肅,手提着一個汽油桶,往那些腐敗的上潑着汽油。

聯廠的大門內那片空場上,佈置了一個簡易的會場。兩木杆之間,掛起了一條橫幅,橫幅上寫着大字標語。還是那句老話:標語上的字我不認識,但是它們認識我。我知道這些字的意思就是慶祝聯廠開業。聯廠一直緊閉着的大鐵門今天敞開着,大門兩側的磚垛子上貼着紅的對聯,對聯上的字認識我。在那道橫幅的下邊,排開了幾張長條桌子,桌子上蒙着紅布,桌子後邊有椅子。桌子前面有十幾個花籃。花籃裏着五顏六的花。

我拉着妹妹的手,在這兩個即將熱鬧起來的地方,跑來跑去。村子裏來了很多人,也在這兩個地方來回走動。我們看到了姚七,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我們還看到了老蘭的小舅子蘇州,他蹲在河堤上,遠遠地看着水溝裏的

從這兩個地點之間的馬路上,開來了幾輛麪包車,從車上鑽下來幾個扛着攝像機的人,幾個脖子上掛着照相機的人。我知道他們是記者。我知道記者是惹不起的,他們的臉上都帶着傲慢的神情。他們一下車,老蘭在前,父親在後,從大門口裏疾步走出來。老蘭滿面笑容,跟記者們握着手,説:"歡,歡!"父親也滿面笑容,跟記者們握着手説:"歡,歡!"記者們很敬業,馬上開始工作。

他們拍攝完那堆即將在烈火中變成灰燼的腐,就拍攝聯廠的大門口,和大門口內的天會場。

然後他們就採訪老蘭。

老蘭站在攝像機前,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揮舞着胳膊,侃侃而談。老蘭説我們屠宰村過去是一家一户經營,確實存在着往裏注水等不法事實,但大多數人還是守法的。為了便於管理,為了給城市裏的人們提供新鮮的、不注水的、優質的,我們取締了所有的個體屠宰户,成立了聯廠,並請求上級為我們專門設立了類檢疫站。我們請縣城的、省城的人民羣眾放心,從我們這裏出去的,是經過嚴格檢驗、質量最好的。為了保證的質量,我們不但要嚴把類出廠檢驗這一關,我們還要嚴把牲畜進廠這一關。我們自己要建立生豬生產基地,牛、羊、狗生產基地,我們還要建立特禽特獸飼養基地,我們要養駱駝、養梅花鹿、養狐狸、養野豬、養狼、養鴕鳥、養孔雀、養火雞…來滿足城裏人的特殊口味。總之,假以時,我們要把這裏建成全省最大的類生產基地,為人民羣眾源源不斷地提供優質的類。我們還要爭取在比較短的時間內,衝出亞洲,走向世界,讓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吃上我們生產的

記者採訪完了老蘭,接着採訪我的父親。父親在攝像機前無所措手足。他不停地晃動着身體,好像在尋找一個可以依靠的東西,一堵牆,或是一棵樹。但是他找不到可以依靠的牆,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樹。他的眼睛左顧右盼着,不敢對着攝像機的鏡頭。那個舉着話筒的女記者提醒他:"羅廠長,您不要晃身體。"於是他的身體就一下子僵住了。

女記者提醒他:"羅廠長,您的眼睛不要往旁邊看。"於是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女記者提了幾個問題,但我的父親所答非所問。

我的父親説:"我們保證不會往裏注水了。"我的父親説:"我們要生產最好的給城裏人吃。"我的父親説:"歡你們經常來監督我們。"我的父親把這幾句話翻來覆去地重複着,不管記者問他什麼問題。於是記者善意地笑了。

開來了十幾輛轎車。有黑的,有藍的,有白的。從車上鑽下來一些人,都穿着西服,扎着領帶,穿着皮鞋,皮鞋都很明亮。我們知道他們都是官。領頭的一個官,個頭不高,身體魁梧,滿面紅光,笑容可掬。其他的官在他的身後簇擁着,向工廠的大門走去。那些扛着攝像機、端着照相機的記者們,邁着小碎步,躥到這羣官的前頭,倒退着,攝像,照相,攝像機沒有聲音,但照相機喀嚓喀嚓地響。那些當官的一看就是被攝像機和照相機伺候慣了的,在鏡頭前他們談笑風生,指指點點,一點也不拘謹,哪像我的爹?畏畏縮縮,上不了枱盤。在那個最大的官兩側的人,看上去有點面,我在電視台的節目裏似乎看到過他們。他們傍在大官的身邊,上半身朝大官傾斜着,爭先恐後地説着話,臉上的笑像化了的糖稀,隨時都要下來一樣。

老蘭帶領着我的父親,從大門口裏小跑着出來。我知道他們早就看到了大官和其他的官,但為了拍鏡頭,他們躲在大門內,等待着跑出來的最好時機。是的是的,一個小時前,他們就在市委宣傳部一個幹事的指導下演練過了。

那個幹事姓柴,身體瘦長,頭比較小,看上去像麻稈,滿臉植物的表情。別看柴幹事瘦,但説話時嗓門高。他對我母親説:你,老楊,然後他又指點着幾個前來當禮賓小姐的女子,説:你,還有你,還有你!你們,扮演領導,從外邊朝大門裏走。老蘭老羅,你們兩個,先躲在門後等待着,看到領導走到了我用粉筆畫了一道白線的地方,就往外走,去接。好吧,開始,演練一遍。柴幹事站在大門一側,高聲説:老楊,你領着她們走啊。那幾個女子在母親身邊,扭扭捏捏的,捂着嘴巴笑。母親也跟着笑。柴幹事嚴肅地説: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母親收了笑,乾咳了一聲,繃起臉,對身邊的女子説:好了,不要笑,我們走。我和妹妹看到,母親揚頭,藍褂子,藍裙子,脖子上圍一條蘋果綠的綢巾,很像那麼一回事。你們的步子慢一點!柴幹事説,隨便説點什麼。好,對了,就這樣,往前走。老蘭老羅,你們準備好,好了,走。走啊,老蘭在前,老羅在後,自然一點。步伐快一點。小步勤挪,但是不要跑。老羅你抬起頭啊,你不要低着頭,好像丟了什麼似的。對,對,走。在柴幹事的指導下,老蘭和父親,臉上掛着笑,與母親她們在那條白線處相會了。老蘭伸出手,與母親相握。説歡,熱烈歡。柴幹事説,到時候鎮上的幹部會把你們介紹給領導的。老蘭,你不要握着領導的手不放,你握完了手就往旁邊一閃,讓老羅和老楊,不是老楊,是領導,讓老羅和領導握手。老蘭鬆開母親的手,嬉笑着閃到一邊。母親和父親對面而立,表情都不自然。柴幹事説:老羅,你倒是伸手啊。她現在不是你的老婆,她是領導。父親低聲嘟噥着,伸出手,與母親的手握在一起。父親像吵架似的喊:歡,熱烈歡!然後他就把手鬆開了。柴幹事説:老羅,你這樣不行。你這哪裏是歡領導?你這是要跟領導吵架呢。父親惱火地説:真的領導來了我就不會這樣了。這算什麼事?這不是耍猴嗎?柴幹事善解人意地笑了,説:老羅,你要習慣啊,再過幾年,沒準你老婆真的就成了你的領導了呢。父親哼了一聲,臉上出現了輕蔑的表情。柴幹事説:好,不錯,再來一遍。父親説:行了,不來了,再來十遍也是這個樣子。母親也説:不來了,不來了,這領導不是好當的。母親用手抹了一把臉,誇張地説:你看看我這一臉的汗水。老蘭也説:就這樣吧,柴幹事,我們知道了,不會出差錯的,您放心吧。柴幹事説:那就這樣吧。到時候你們自然一點,大方一點,既要對領導表示出足夠的尊重,也不要點頭哈的像個狗腿子。

儘管預先演練過一番,但父親跟隨着老蘭跑出大門時還是那樣的不自然,甚至是更加的不自然。我為父親到羞慚。看人家老蘭,着,桿筆直,滿面笑容,一看就給人許多的好,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見過了世面、但保持着純樸的本、值得信任的好人。但我的父親跟在老蘭身後,低垂着頭,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正眼看人,似乎心懷着鬼胎;步伐踉蹌,似乎還踩了老蘭的腳後跟;似乎還被路上一塊突出的磚頭絆了一下;似乎他的胳膊是懸掛在膀子上的木,不會打彎,更不會甩動;似乎那身西裝是用鐵皮剪成的。他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看着就讓人難受。我想,讓母親上去,肯定會比父親彩;讓我上去,肯定會比父親彩,甚至還會比老蘭彩。

老蘭伸出兩隻手,抓住領導的手,搖晃着説:"歡,熱烈歡!"大領導身邊那個小領導對大領導介紹老蘭:"這是華昌總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蘭有理。"

"農民企業家嘛!"大領導微笑着説。

"農民,還是個農民,"老蘭謙虛地説,"企業家不敢當。"

"好好幹,"大領導説,"農民和企業家之間我看也沒有一道萬里長城嘛。"

"領導説得對,"老蘭説,"我們一定好好幹。"老蘭抓着大領導的手抖了幾下,便閃到一邊,把位置讓給父親。

小領導對大領導説:"這是聯廠的廠長,羅通,類專家,眼力很毒,像庖丁一樣。"

"是嗎?"大領導握住父親的手,幽默地説,"在你的眼裏沒有活牛,只有一堆堆和骨頭?"父親把臉別到一邊,眼睛盯着小領導的腳尖,滿臉通紅,嘴巴里發出一些吭吭哧哧的聲音。

"庖丁,"大領導説,"你要好好把關,不要往裏注水了。"父親終於説出了一句話:"我們保證…"大領導和小領導們在老蘭的帶領下往會場走去,父親如釋重負地退到一邊,看着領導們從他的身邊走過去。

我為父親的上不了枱盤到深深的自卑。我真想衝上前去,揪住他脖子上那紫紅的領帶,使勁地搖晃,把他從懵懂狀態中晃醒,不要像個傻蛋一樣站在路邊發呆。看熱鬧的人跟隨着領導們的隊伍,湧進了聯廠的大門。父親還是那樣站在路邊,滿臉傻相。我終於忍不住,上前去,為了給他留點面子,我沒有揪他的領帶,推了一下他的,低聲説:"爹,你不要站在這裏!你要和老蘭站在一起!你要向領導介紹情況!"爹怯懦地説:"有老蘭一個人就行了…"我在父親的大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低聲説:"爹,你真讓我失望!"

"爹,你笨!"妹妹説。

"去啊!"我説。

"你們這些孩子啊,"父親低頭看看我們,説,"你們本不瞭解爹的心思…好吧,爹豁出去了,爹過去。"爹好像下了巨大的決心,邁開大步,向會場走去。我看到,站在大門口一側的姚七,雙手抱着膀子,對着父親意味深長地點着頭。

大會終於開始了。在老蘭高聲宣佈大會開始時,父親跑到檢疫站前面的水溝裏,親手點燃了一個火把,舉起來,對着會場方向揮舞了一下。一羣記者湧過來,鏡頭對準了父親手中的火把。沒人採訪父親,但是父親説:"我們不會往裏注水,我保證。"然後他就把那燃燒的火把扔在了那些散發着臭氣和汽油味的壞上。

火把似乎還沒落到堆上,火焰就轟然而起。我聽到在火中尖聲嘯叫着,是一種既興奮又痛苦的聲音。與它們的聲音同時升騰起來的,還有撲鼻的氣味。這氣味既是香的,又是臭的。與它們的聲音和氣味同時升騰着的,當然還有那越來越高的火苗子和扭曲的黑煙。火苗子是暗紅的,看上去很是凝重。我想起了一年前與母親一起焚燒破舊輪胎和廢舊塑料時的火焰,那種火焰與眼前的火焰有幾分相似,但卻有本質的區別。那時的火焰是工業的火焰,是塑料的火焰,是化學的火焰,是有毒的火焰,眼前的火焰是農業的火焰,是動物的火焰,是生命的火焰,是有營養的火焰。儘管是腐敗的,但畢竟是。焚燒這樣的,還是能夠讓我聯想到吃。我知道這一堆是老蘭吩咐我的父母專門從集市上採購來的。採購來把它們放在屋子裏,任它們發熱發臭。採購來它們並不是為了吃它們,而是要燒它們,是讓它們扮演在烈火中焚身的角。也就是説,在我的父母派人把它們採購來的時候,它們是可以吃的。也就是説,如果它們不被我的父母採購來,它們是要被別的人吃掉的。它們是幸呢還是不幸?的最好的命運當然是被懂的人、愛的人吃掉,的最不好的命運是被烈火焚燒掉。所以,看着這些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着、掙扎着、呻着、怪叫着的們,我心中湧起一陣陣悲壯的情,彷彿我就是這些,替老蘭、替我的父母,充當了犧牲。一切都是為了證明:我們屠宰村,從此再也不會生產注過水的、或是變了質的了。我們用這把烈火,向外界表示了我們的決心。記者們從不同的角度拍攝着火焰,許多原本在聯廠大門口看熱鬧的人,也被引到火堆前。鄰村的一個名叫十月的人,大家都説他缺心眼,是個傻子,但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傻。他手持着一長長的鋼筋,分撥開圍着火堆看熱鬧的人,擠到最前面,用鋼筋紮起一塊,舉起來,往外跑,像舉着一個火炬。那塊燃燒着,形狀像一隻很大的皮鞋,往下滴着油,那些滴下來的油都是燃燒的小火苗,發出吱吱的聲響。十月興奮地大叫着,在馬路上來來回回地奔跑。一個年輕的記者給他拍了一張照。但扛攝像機的記者沒敢把鏡頭對準他。十月大喊着:"賣啦,賣啦,賣燒啦…"十月的彩表演,引了眾人的目光。我看到,開業大會還在那邊進行着,是那個大領導正在講話,記者們又跑回去拍攝了。我知道那幾個生着小孩臉的記者其實更願意拍攝正在馬路上玩火耍的十月,但是他們重任在肩,不敢造次。

"華昌類聯合加工廠的成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大領導的聲音被放大了許多倍,在半空中迴盪着。

十月把手中的鋼筋揮舞起來,形狀頗似那些唱戲的在舞台上耍花槍。鋼筋尖端那團燃燒着的,在運動中,在空氣中,發出啵啵的聲響,那些燃燒着的熱油,像星一樣往四處飛濺着。一個看熱鬧的女人叫了一聲娘,用手捂住了腮幫子。我知道她的腮幫子被熱油燙了。她低聲罵着:"該死的十月,你這個傻瓜!"但沒有人去理睬她。人們追隨着十月,看他的表演,還不時地為他叫好。"好啊,十月,好啊十月…"十月得到鼓勵,更是狂,撒了歡地鬧騰。周圍的人蹦跳着,躲閃着,一個個身手矯健。

"我們要讓人民羣眾吃上放心,並且要打出華昌的名牌,樹立華昌的信譽…"老蘭在會場上發言。

我把目光暫時地從十月身上挪開,去尋找我的父親。我到,作為聯廠的廠長,這個時候,應該站在主席台的某個位置上。他可千萬不要還站在那堆火焰旁邊啊。但讓我失望的是,父親依然站在那堆火旁邊。那裏的人大部分被十月引來了,只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蹲在水溝的邊沿上,彷彿是怕冷,蹲在那裏烤火。站着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老韓大叔的部下。他穿着制服,手裏也持着一鋼筋,不時地往火裏捅一下,彷彿這是他的神聖的職責。我的父親,站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着火,看着煙,神肅穆,身上的西裝,被火烤得捲曲起來,遠遠看去,成了酥焦的荷葉,用手一碰,就會成為碎片。

我心中,突然產生了恐懼。我到父親的神發生了問題。我生怕發生這樣的事情:父親縱身一跳,躍入火焰,像那些一樣,成為犧牲。我拉着妹妹的手,匆匆向火堆跑去。這時,在我們身後,爆發出了一陣驚叫,然後是大笑。我們不由得回頭觀看。原先挑在十月手持的鋼筋尖端的那塊大,在空中像個火老鴰一樣飛行着,然後降落到停在路邊的那一排小轎車的其中一輛的頂蓋上。那輛車的司機驚叫着,罵着,跳着,試圖把那塊燃燒着的下去,但是他怕燙。他知道如果不把這塊火下去,小轎車就會燃燒,甚至會爆炸。他急中生智,下一隻皮鞋,把那團火捅了下去…

"我們一定要嚴格把關,履行我們的神聖職責,不讓一塊不合格的,從我們的手下出廠…"類檢疫站站長韓大叔慷慨昂的聲音,暫時地壓住了馬路上人們的聲音。

我和妹妹跑到父親面前,推着他,搡着他,擰着他。他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火焰上移開,低頭看看我們,嘶啞着嗓子——彷彿他的聲音已經被火焰烤焦了——説:"孩子們,你們要幹什麼?"

"爹,你不應該站在這裏!"我説。

"你們認為爹應該站在哪裏?"父親苦笑着問。

"你應該站在哪裏!"我指指會場那裏。

"孩子,爹有點煩了。"

"爹,你千萬不要煩。"我説,"你應該向老蘭學習。"

"你們希望爹成為他那樣的人嗎?"父親神黯然地説。

"是的,"我看看妹妹,説,"我們希望你比老蘭還要。"

"教的曲兒唱不得啊,孩子們,"爹説,"為了你們,就讓爹試試看吧。"這時,母親急匆匆地走過來,壓抑着嗓門,氣呼呼地對父親説:"你怎麼啦?馬上就輪到你發言了。老蘭讓你趕快過去。"父親看看火堆,很不情願地説:"好吧,我去。"

"你們兩個,離火堆遠一點。"母親説。

父親大踏步地向會場走去。我們跟在母親身後,離開火堆,走上馬路。我們看到,那個年輕的司機,蹬上鞋子,把那塊從車上捅下來的,一腳踢出去很遠。然後他疾步走到還在那裏發癲的十月面前,對準他的小腿踢了一腳。十月叫喚了一聲,身體搖晃了幾下,但沒有歪倒。我們聽到司機罵十月:"你他媽的幹什麼?"十月怔怔地看着怒氣衝衝的司機,突然地把手中的鋼筋端起來,對着司機的頭就戳了過來。同時他的嘴巴里發出一聲怪叫。司機急忙歪頭,那鋼筋擦着他的腮幫子刺了過去。司機嚇得臉灰白,伸手抓住鋼筋,嘴巴里嘈嘈地罵着,要跟十月算賬。圍觀的人拉住司機,勸解道:"同志,算了吧,算了吧,他是個傻瓜,您千萬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司機鬆開了抓住鋼筋的手,悻悻地罵着,回到他的車前,揭開後備箱,拿出一團絲綿,擦拭着車頂上的油污。

十月拖着鋼筋向前走去,他的腿有點瘸。

高音喇叭裏突然傳出父親的聲音:"我保證,我們不會往裏注水了。"馬路上的人都仰起臉來,彷彿要尋找在空中飄蕩着的我父親的聲音。

"我保證,我們不會往裏注水了。"父親又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