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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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工匠,圍繞着那輛平板車,喝酒吃。車上鋪一張報紙,就成了他們的餐桌。我看不清報紙上的,但我嗅到了的氣味。我知道他們吃着兩種,一種是木炭烤羊串兒,加了很多孜然;一種是蒙古烤,加了很多酪。大道對面的繁華夜市尚未歇業,一撥食客走了,另一撥食客緊接着到來。那個翹下巴的男子,突然捂着腮幫子叫喚起來。問他怎麼啦,他説牙痛。駝背的老者冷笑了一聲。小個子男人説:告訴你不要胡説,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這是神給你點顏瞧瞧,厲害的還在後邊呢。翹下巴男子捂着嘴巴,嗚嗚啦啦地説:哎喲親孃,痛死我了。老者狠了一口煙,煙頭上的紅火照着他嘴巴周圍的短髭。牙痛的男子求告着:師傅,救救我吧。駝背男人沒好氣地説:你要記住,不管什麼木頭,一旦雕成了像,就不是木頭了。牙痛人説:師傅,好痛啊。駝揹人説:還在這裏哼哼什麼?快到廟裏去,跪在神像前,掌自己的嘴巴,什麼時候不痛了,什麼時候罷休。翹下巴男子,手捂着腮幫子,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廟堂,跪在神像前,哭咧咧地説:神,神,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發發善心,饒了我吧…然後就掄起巴掌,啪啪地掌嘴。
大年初一上午,那個一直躲着我們的沈剛,自動地找上門來。進門後他按着老禮,跪在我們家的祖先牌位前磕了一個頭,然後進入了我們的房子。他的出現使我們全家都到意外,母親沒頭沒腦地説:"怎麼是你?"平裏見到我們總是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嘴臉的沈剛,臉上竟然出現了低眉順眼的小表情,他從懷裏摸出一個鼓鼓的信封,尷尬地説:"嫂子,兄弟沒有本事,做買賣做賠了,借嫂子的錢,一直還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掙了幾個,欠嫂子的錢,無論如何也要還了。這是三千塊,嫂子點點…"沈剛將那個信封放在母親面前,身體往後一退,坐在我們家炕前那條長凳上,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出兩支,欠起身,遞給坐在炕沿上的父親。父親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遞給母親。母親不接。母親穿着高領的紅化纖衣,臉被映得紅撲撲的,顯得很年輕。煤炭在爐子裏轟轟地燃燒着,屋子裏很暖和。自從父親歸來後,我們家可以説是好戲連台,母親心情愉快,臉上那種兇巴巴的表情消逝了,連説話的聲音都起了變化。母親和善地説:"沈剛,我知道你確實賠了,要不也不會拖這麼久。當初敢把這幾個血汗錢借給你,就衝着你是個本分人。你主動來還錢,我真是想不到,做夢也想不到。你讓我很動。為這事嫂子説過一些不好聽的,你別往心裏去。咱們還是好鄉親,你大哥也回來了,往後咱們少不了打道,如果你有用着我們的地方,千萬別客氣,通過這件事,嫂子更認清了你是個靠得住的人…"
"嫂子,您還是把錢點點…"沈剛説。
"好吧,"母親説,"當面鑼對面鼓,借錢還錢當面數。少一張沒什麼,萬一多一張呢?"母親從信封裏把那摞錢出來,手指蘸着唾沫數了一遍,然後遞給父親,説:"你再數一遍吧。"父親很麻利地把錢數完,放回到母親面前,説:"三千,沒錯。"沈剛站起來,咧咧嘴,似乎有些為難地説:"嫂子,是不是把那張借據給我?
"你不説我還真忘了,"母親説,"可是我把那張借據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小通你知道我把那張借據放到什麼地方嗎?"
"我不知道。"母親跳下炕去,翻箱倒櫃,終於把那張借據找了出來。
沈剛接過借據,認真地看了幾遍,確認無疑後,仔細地裝進內衣口袋。走了。
在那個工匠啪啪掌嘴的過程中,我低聲對大和尚講述着我的故事。我原來還以為我的講述會引這四個工匠前來傾聽,但他們對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我的興趣。我曾經動過對他們説出我就是神的原型羅小通的念頭,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想,大和尚不會喜歡我這樣做,而且,即便是我説了,他們也不會相信。
大年初二的晚上,那個自命不凡、一直想跟老蘭叫板的姚七,提着一瓶茅台酒來到我家。當時我們家正在堂屋裏圍着一張新添置的方桌就餐。姚七的到來,也讓我們到意外,因為他是一個從來沒在我們家出現過的人。母親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母親是在批評我沒有執行她的命令在吃飯前關上大門,結果讓這個傢伙溜了進來。姚七把他的脖子往前一探,看着我們桌子上的飯食,用一種讓我到憤怒的腔調説:"嗬,很豐盛嘛!"父親嘴巴咧了咧,想説點什麼,但是沒有説出來。
母親説:"我們哪裏能跟你們家相比?茶淡飯,填飽肚子而已。"姚七道:"已經不是茶淡飯了。"我嘴道:"這是我們昨天吃剩下的。我們昨天晚上吃了大蝦、螃蟹、墨斗魚…"
"小通!"母親打斷我的話,瞪我一眼,道,"飯堵不住你的嘴嗎?"
"我們吃了蝦,"妹妹一邊用手比量着,一邊説,"這麼大…"
"孩子口裏吐真言啊。"姚七説,"弟妹,羅通這次回來,你們家風大變了嘛。"
"我們過去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母親説,"你該不是吃飽了無處消食找我們磨牙鬥嘴的吧?"
"確有要事跟羅通兄弟商量。"姚七鄭重地説。
父親將筷子一放,説:"到裏屋説吧。"
"有什麼怕人的事還要到裏屋去説?"母親瞪一眼父親,抬頭望望電燈泡,説,"再開一個燈,電費不是錢嗎?"
"這幾句話又顯出你的英雄本了,弟妹。"姚七諷刺了母親一句,對父親説,"自然沒有怕人的事,老姚敢到大街上,用喇叭筒子對全村廣播。"他將那瓶茅台放在鍋台上,從懷裏摸出一卷紙,遞到父親面前,説,"這是我寫的揭發老蘭的材料,你在上面籤個字,我們聯手把老蘭拱倒,不能讓這個惡霸地主的後代橫行霸道下去了。"父親沒有接那份材料,看了母親一眼。母親低着頭挑一塊魚上的刺。父親悶了一會兒,説:"老姚,我出去折騰了這一番,心灰了,意冷了,什麼都不想了,只想好好過子。你找別人籤去吧,這個名,我不籤。"姚七冷笑着説:"我知道老蘭給你家拉上了電,還讓黃豹給你家送來了一蒲包臭魚爛蝦。可你是羅通啊,你的眼窩子不至於這麼淺吧?老蘭這點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
"姚七,"母親將魚夾到妹妹的碗裏,冷冷地説,"你別來拉着羅通跳火坑了。前幾年他跟着你與老蘭作對,最後落了個什麼下場?你在背後當狗頭軍師,撮着羅通死貓上樹。説穿了,你不就是想把老蘭拱倒自己當村長嗎?"
"弟妹,"姚七説,"我可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大夥。老蘭給你家拉電,給你家送海鮮,用那點錢,對他來説,不過是九牛一。再説,這些錢也不是他的,是大夥的。這幾年,他把村子裏的土地偷偷地賣給了一對騙子夫,説是要開發搞科技園,種植什麼美國紅杉樹,可是那對夫卻偷偷地將那二百畝土地的土賣給了大屯窯廠,你去看看吧,平地挖下去三尺深了,那可是肥沃的良田啊,通過這筆黑易,老蘭拿了多少好處費,你們知道嗎?"母親説:"別説老蘭賣了二百畝廢耕地,他就是把整個村子賣了我們也不管。誰有本事誰就去鬥吧,反正我們家羅通是不出頭的。"
"羅通,你真的要當縮頭烏龜嗎?"姚七抖摟着那份材料説,"連他的小舅子蘇州都簽了名的。"
"誰願意籤誰就籤,反正我們不籤。"母親斬釘截鐵地説。
"羅通,你真讓我失望。"姚七説。
"姚七,"母親説,"你別裝蒜了,你當了村長,就比老蘭幹得好嗎?你是個什麼人難道我們還不知道嗎?老蘭貪,只怕你比老蘭還要貪。不管怎麼説,老蘭還是個孝子,不像有的人那樣,自己住着大瓦房,卻把老孃攆到草棚子裏去。"
"你説誰?楊玉珍,説話可是要負責的啊。"姚七道。
"我就是一個村婦,想怎麼説就怎麼説,我負個雞巴責!"母親恢復了她的本,毫不客氣地説,"我説的就是你這個鱉蛋,對自己的親孃都能那樣狠,對外姓旁人,能好得了嗎?你要知趣,就提上你的酒快點走,要不知趣呢,我還有好多好聽的話沒説給你聽呢。"姚七揣好他的材料,走出了我家屋子。母親高聲説:"提上你的酒!"姚七回頭道:"弟妹,酒是送給羅通喝的,與簽名無關。"
"我們自家有酒。"母親説。
"我知道你們家有酒,跟上老蘭,別説是酒,什麼都會有的,"姚七説,"但我勸你們把眼光放長點,人無千好,花無百紅,老蘭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們誰也不跟,"母親説,"誰當官我們也是為民,你們有本事就鬥去吧,與我們無關。"父親提上酒,遞給姚七,説:"您的心意我領了,但酒還是帶回去。"
"羅通,你也這樣小瞧我?"姚七怒衝衝地説,"你我當着你的面把酒摔了嗎?"
"你別動怒,我留下就是了。"父親提着酒把姚七送到院子裏,説,"老姚,我看你也別鬧騰了。你不過得很好嗎?你還要怎麼樣呢?"
"羅通,跟着你的老婆過好子吧,我是豁出去了,不把他老蘭扳倒我就不姓姚。"姚七説,"你可以去向老蘭通風報信,就説我姚七要跟他鬥一鬥,我不怕。"父親説:"我還不至於下作到那種程度。"
"難説啊,"姚七嘲諷道,"夥計,你這一趟東北,好像讓人把蛋子騸了去似的,"姚七低頭瞅瞅父親的下部,説,"還好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