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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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別説了。女人第一次開口説話,音節之間似乎牽扯着蜂的絲線。這樣的聲音讓我到她已經歷盡滄桑。她微微一笑,充滿了神秘的暗示,然後退幾步,坐在一把不知何時出現、也許原本就在那裏的紫紅的花梨木椅子上。她對着我招招手,再次開口説話:孩子,別説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眼睛再也無法從她的身上離開。我看着她慢地、彷彿是表演似的、慢慢地解開了那件大褂上的銅釦子,然後,扯着大褂的兩襟,猛地伸直了胳膊,宛如一隻鴕鳥,展開了雙翼,讓我看到了在那件樸素而陳腐的大褂掩蓋下的華麗體。我真是心醉神了啊,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腦子裏嗡嗡地響着,身體發冷,心臟烈地跳動,牙齒打戰,彷彿赤身體站在冰上。在爐火和燭光的照耀下,她的眼睛、牙齒都放出了光芒。她那兩隻芒果般的房,中部略微下垂,形成了優美的弧線,到了頂端,又優雅地翹了起來,宛如刺蝟之類的小獸噘起了秀麗的嘴巴。它們親切地招呼着我,我的腿卻像生在地似的難以移動。我偷眼看看大和尚,大和尚雙手合十,正襟危坐,似乎已經圓寂。大和尚…我痛苦地低語着,似乎是想從他那裏得到拯救自己的力量,又似乎是想獲得他的首肯,允許我順從自己的慾念。但大和尚紋絲不動,宛如一尊冰冷的塑像。孩子,那女人又説話了,但她的嘴卻沒有一點點説過話的樣子,那聲音,彷彿來自頭上的虛空,又彷彿發自她的肚腹。我自然聽説過腹語術的故事,但那些能做腹語的人,如果不是武林高手,就是那些馬戲團的豐腴女人和瘦小丑。這樣的人都不是常人,這樣的人身上都帶着神秘詭異的彩,他們總是讓人聯想到魔法和殺嬰案件。孩子,來吧,那個聲音又來了。你不要違背自己的心,它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是心的奴隸,而不是心的主人。但我還在掙扎着。我知道如果前進一步,那就永遠也退不回來了。你怎麼了?你不是一直在想着我嗎?為什麼到嘴邊反而不敢吃呢?自從妹妹死後,我已經下決心不再吃,而且從那之後,我的確沒有吃過。我現在一看到就覺得噁心,就到罪過,就想到它給我帶來的災難。談到,我恢復了一些自制的力量。她冷笑一聲,宛如一股冰涼的空氣,從裏吹出,接着她説——這次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嘴巴的開合和説話時臉上那嘲諷的表情——你以為不吃就能夠減輕你的罪過嗎?你以為你不吃我的就能證明你冰清玉潔嗎?你雖然幾年沒有吃,但是你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你今天可以不吃我的,但你今後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的。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你要知道,我是看着你長大的,我瞭解你,就像瞭解我自己。我的眼淚頓時湧出眼眶:你是野騾子姑姑嗎?你還活着是嗎?你從來就沒有死是嗎?我到一股親熱的風幾乎要把我吹舉到她的面前了,但是她的冷笑和嘲諷阻止了我。她歪着嘴巴説:我是不是野騾子與你有什麼關係?我活着或是死去又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如果想吃我的,你就過來吃;如果你不想吃,你就連想都不要想。如果吃我的是罪過,那麼,你想吃我的但是不吃,就是更大的罪過。在她尖刻的嘲諷中,我到無地自容,恨不得找一張狗皮,把頭臉蒙起來。她説:即便你把頭臉用狗皮蒙起來,又能怎麼樣呢?終究你還是要把狗皮揭下來的。即便你發誓不揭狗皮,狗皮也會慢慢地腐爛、破碎,最終顯出你的像土豆一樣的嘴臉。那你説我怎麼辦?我囁嚅着,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她將衣襟掩起,左腿疊放在右腿上,用幾乎是命令的口吻説:講你的故事吧。
冰冷的柴油機被兇猛的膠皮火燒得吱吱怪叫,母親趁熱搖車,柴油機嘭嘭地響了幾聲,一股黑煙從煙筒裏冒出來。我興奮地從地上跳起來——儘管我盼望着她永遠發動不起來這車。柴油機響了幾聲又截了氣。母親拔出點火栓,重新換了火種,然後又是一陣猛搖。柴油機終於發瘋般地叫起來,母親用手加大了油門,飛輪高速運轉,看起來竟像木然不動似的,但機器的顫抖和煙筒裏打出的黑煙告訴我這一次是真的發動起來了。在這個滴水成冰的上午,我必須跟着她去縣城,沿着結了冰的道路,着刺骨的寒風。母親進了屋,穿上了她那件白板子羊皮襖,上扎着一條牛皮帶,頭上戴了一個黑狗皮帽子,手裏提着一條灰線毯子。這條毯子當然也是我們收來的廢品,母親的皮襖、皮帶、皮帽子也是廢品。她將毯子扔到高高的車頂上,那裏是我的位置,毯子是我避寒的物品。母親坐到駕駛座上,吩咐我去打開寬大的大門。母親的大門是村子裏最氣派的大門,這個村子建立百年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氣派的大門。這是兩扇用厚達一釐米的鋼板和堅硬的三角鐵焊起來的大門,機關槍也未必能打透。大門上刷了一層黑漆,還安裝了兩個黃銅的獸環。這樣的大門讓村子裏的人敬畏,令叫花子望而卻步。我開了那把母親的銅鎖,使足了勁兒將大門往兩邊拉開,街上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我的身體一下子就涼透了。我顧不上考慮冷的問題,因為,我看到,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牽着一個約有四五歲的小女孩,從牛販子們牽着牛進村的方向慢地走了過來。我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後便是嗵嗵地狂跳,還沒看清他的面孔我就知道是父親回來了。
五年不見,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親的歸來想象得轟轟烈烈,但父親真的歸來竟然是這樣的普通平常。他沒戴帽子,一頭油膩的亂髮上沾着幾麥秸草,那個小女孩頭髮上也沾着麥秸草,彷彿他們是剛從麥草垛裏鑽出來的。父親的臉有些浮腫,耳朵上長滿凍瘡,下巴上生着一些黑白夾雜的鬍鬚。他的右肩上掛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黃帆布挎包,挎包的揹帶上拴着一個白的搪瓷缸子。他穿着一件油膩發亮的舊式軍用大衣,前的棕釦子掉了兩個,但縫釦子的線頭還在,釦子的痕跡清晰可見。他穿着一條看不出什麼顏的褲子,腳上穿着一雙高的牛皮靴子,這雙靴子有八成新,幾乎裝到了他的膝蓋,雖然靴面上沾着黃泥,但子部分光亮如漆。父親的高皮靴讓我一下子就回憶起了他往昔的光榮,如果沒有這雙靴子,那天早晨,他在我的心目中就會暗淡無光。那個牽着父親的手跌跌撞撞地小跑着的女孩頭戴着一頂紅絨線織成的小帽,帽頂上簇着一個蓬鬆的絨球,隨着她的跑動那絨球毫無規則地跳躍。她穿着一件肥大的醬紅羽絨服,衣服的下襬幾乎垂到了腳面,這件大衣服使她像一個吹漲了的皮球,使她的跑動像皮球的滾動。女孩面很黑,雙眼很大,睫很長,兩道濃密得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眉在鼻樑上方几乎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條漆黑的直線。她的眼睛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父親的相好——母親的仇敵——野騾子。我對野騾子不但不恨,甚至很有好,在她與父親逃跑之前,我最喜歡到她的小酒館裏去玩,我在她那裏能夠吃到是我對她有好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的原因,我到她對我很親,當我知道了她是父親的相好之後,更是到了一種異樣的親情。
我沒有喊叫,也沒有像我多次想象的那樣,見到他後就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裏向他訴説他走後我所遭受的苦難。我也沒有向母親通報他的到來。我只是閃到大門一側,僵硬地站着,像一個麻木的哨兵。母親看到大門開後,雙手扶住車把,將小山般的拖拉機開了過來。就在她將車頭對準了大門子時,父親牽着那個小女孩正好也到了大門外邊。父親用很不自信的腔調喊了一聲:"小通?"我沒有回答,我的目光盯着母親的臉。我看到她的臉突然變白了,眼光好像結了冰似的停止了動;手扶拖拉機像匹瞎馬,一頭撞到了大門樓子的角牆上;然後她就像一隻被槍子兒打中的鳥,從駕駛座上滑了下來。
父親怔了片刻,嘴咧開,齜出焦黃的牙;嘴閉上,遮住焦黃的牙;然後再咧開然後再閉上。他用一種歉疚的眼神看着我,彷彿要從我這裏得到幫助。我慌忙將眼睛避開了。我看到他將挎包放在地上,鬆開握着小女孩的手,猶豫不決地向母親走去。他走到母親身前時又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再次避開他的眼睛。他終於在母親面前彎下了,將坐在車下的母親架了起來。母親的目光還是凍的,她茫然地望着父親的臉,好像打量一個陌生人。父親咧嘴齜牙,閉嘴遮牙,喉嚨裏發出吭吭的聲音。母親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臉上抓了一把。然後她從父親的懷裏掙出來,轉身向屋子裏跑去。她的腿好像被了骨頭,看樣子軟弱得像麪條。她的奔跑歪歪斜斜,拖泥帶水。她跑進我們的大瓦房,響亮地關上房門,因為用力過猛,一塊玻璃被震盪下來,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屋子裏沒有動靜,片刻之後,爆發了一聲筆直的長嚎,然後才是曲折的號哭。
這件重兵器剛收來時,鏽得像幾塊生鐵疙瘩,我用了許多的磚頭,把它身上的紅鏽全部打磨乾淨,然後我還用收購來的砂紙將它細細地打磨,連一個邊邊角角也不放過,炮筒子裏邊我也伸進手去打磨了,最後,我用收購來的黃油保養了它許久,現在,它已經恢復了青,周身煥發着青紫的鋼鐵顏,它大張着口,雄赳赳地蹲踞着,簡直就像一頭雄獅,隨時都會發出怒吼。我説:"爹,你看看炮筒子裏邊吧。"父親將目光進炮膛,一束明亮的光線照到了他的臉上。父親抬起頭,眼睛裏光芒四。我看出了他的動,他着手説:"好東西,真是好東西!是從哪裏來的?"我將雙手在褲子口袋裏,用一隻腳着地面,偽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回答:"收來的,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用一匹老騾子馱來的。"
"放過沒有?"父親再次將目光投進炮膛,説:"肯定能打響,這是真傢伙!"
"我準備等開之後,去南山村找那個老頭和老太太,他們肯定還有炮彈,我要把他們的炮彈全部買來,如果誰敢欺負我,我就炮轟誰的家!"我抬頭看看父親,討好地説,"我們可以先把老蘭家轟了!"父親苦笑着搖搖頭,沒説什麼。
女孩吃完了饅頭,説:"爹,我還要吃…"父親進屋去拿出了那幾塊烤糊了的饅頭。
女孩晃動着身體,説:"我不要,我要吃餅乾…"父親為難地看着我,我跑進屋子裏,將母親扔在灶台上的那包餅乾拿出來,遞給女孩,説:"吃吧,吃吧。"就在女孩伸出手接那包餅乾時,父親就像老鷹叼小雞似的將女孩抱了起來。女孩大聲哭叫,父親哄着她:"嬌嬌,好孩子,咱們不吃人家的東西。"我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涼透了。
父親把哭叫不休的女孩轉到背上,騰出一隻手摸摸我的頭,説:"小通,你已經長大了,你比爹有出息,有了這門大炮,爹就更放心了…"父親揹着女孩往大門外走去。我眼睛裏滾動着淚水,跟在他的身後。
我説:"爹,你不能不走嗎?"父親歪回頭看看我,説:"即便有了炮彈,也別亂轟,老蘭家也別轟。"父親的大衣一角從我的手指間滑了,他弓着,馱着他的女兒,沿着凍得硬邦邦的大街,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當他們走出十幾步時,我大喊了一聲:"爹——"父親沒有回頭,但父親背上的女孩回了頭,她的臉上還掛着淚水,但一個燦爛的笑容分明在她的淚臉上綻開了,好像蘭,好像秋菊。她舉起一隻小手對着我搖了搖,我那顆十歲少年的心一陣劇痛,然後我就蹲在了地上。大約過了袋煙的工夫,父親和女孩的背影消逝在大街的拐彎處;大約又過了兩袋煙的工夫,從與父親揹着的方向,母親提着一個白裏透紅的大豬頭,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她站在我面前,驚慌地問:"你爹呢?"我滿懷怨恨地看着那隻豬頭,抬手指了指通往火車站去的大道。
雄雞報曉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微弱,但清晰。我知道外邊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但是天就要亮了。大和尚還是那樣一動不動,房子裏有一隻蚊蟲,疲倦地哼哼着。蠟燭燒偏,蠟油到燭台上,凝結成一朵白的花菊。女人點燃一支煙,因為煙霧刺眼而眯縫着眼睛。她神抖擻地站起來,雙肩一聳,大褂宛如一張豆腐皮,從她的身上滑,狼狽地堆在她的腳下。她移動了雙腳,將大褂踩住。然後她坐回到椅子上,分開腿雙,雙手先是摩、然後擠壓着雙,白的汁一股股地出來。我滿懷着動,像中了魔法一樣。我坐着,看到我的身體如同一副蟬蜕,保持着我的形狀,留在凳子上,而另一個赤身體的我,卻着那些噴的汁走去。汁噴到了他的額頭上,噴到了他的眼睛裏,掛在他的眼瞼上,宛如珍珠般的眼淚。汁噴到他的嘴巴里,我的口腔裏充滿了腥甜的味道。他跪在了女人的面前,將支稜着滿頭亂髮的腦袋伏在她的肚子上。良久,他仰起臉,夢囈般地問她:你是野騾子姑姑嗎?她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長嘆一聲,説:你這個傻孩子。然後,她退後一步,坐在椅子上,手託着右邊的房,將頭進了他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