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皮保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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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安斯終於主動派人來請我去時,我説:“他折磨她總算到頭了。”我還説這是件大好事,起先我還不願意去呢,因為説不定我還可以有點辦法,沒準得把她拉回人世間呢,天哪。我尋思天國的道德觀説不定和醫學院的一樣,也是愚不可及的,我琢磨沒準又是弗農·塔爾派人來請我的,他讓我到節骨眼上才去,這個弗農·塔爾,做事一貫如此,讓安斯一個錢掰成兩半花,他花自己錢時也是這樣的。可是天越來越晚,讓我清清楚楚看出來天要變,這時,我就明白只能是安斯,不可能是旁人來請的。我知道大旋風臨頭還請醫生,那樣的事只能是一個倒黴透了的人才幹得出來的。我也知道等安斯終於想到要請醫生時,那已經為時太晚了。
等我來到泉邊下車把馬拴好,太陽已經落到一排烏雲後面去了,那烏雲像一行上下顛倒的山脈,彷彿有人在雲堆後面倒了一車未燃盡的煤渣,空氣裏沒有一絲風。我在一英里之外就能聽到卡什在鋸木頭了。安斯站在小路盡頭的斷崖頂上。
“馬呢?”我説。
“朱厄爾帶走了,”他説。
“反正旁人誰也逮不住它。我看你只好自己走上來了。”
“我,二百五十磅的體重,要我自己走上來?”我説。
“要我爬那堵該死的絕壁?”他站在一棵樹的旁邊。糟糕的是,上帝犯了錯誤,讓樹木有卻讓安斯·本德侖一家長得有腿腳。只要他讓他們倒換一下,這個國家也好,任何別的國家也好,就不用擔心有一天樹木會砍伐殆盡了。
“那你打算讓我怎麼辦呢?”我説。
“傻呆在這兒等雷雨下來把我捲到鄰縣去?”即使是騎馬,那也得讓我用十五分鐘才能穿過草坡爬上山樑去到屋子跟前。那條小路像不知打哪兒飛來的一條斷胳膊,彎彎曲曲地依傍在斷崖底下。安斯都有十二年沒進城了。不知道他老孃當初是怎麼爬上山去懷上他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瓦達曼去拿繩子了,”他説。
過了一會兒瓦達曼拿了犁繩出現了。他把繩子的一頭給安斯,自己一邊放開繩圈一邊走下小路。
“你可要拽住了,”我説。
“我已經把這次出診記在帳本上了,所以不管我上得來上不來都一樣要收費的。”
“我拽緊了,”安斯説。
“你只管放心上來吧。”我也不明白自己幹嗎不打道回府。七十好幾的人了,體重兩百多磅,還讓人用一繩子拉上去吊下來。我想準是為了在自己帳簿裏湊滿五萬元的死帳才肯罷休吧。
“你太太搞的是什麼名堂,”我説“怎麼偏偏在這個窮山頭上生病?”
“真對不起,”他説。他放鬆繩子,讓它出溜下來,轉過身子朝屋子走去。山頂上還有一些天光,是硫磺火柴那種顏。那些木板也像一一硫磺。卡什沒有回過頭來。弗農·塔爾説他把每一塊木板都拿到窗前給她看讓她説行不行,那小男孩趕上了我們。安斯扭過頭去看看他。
“繩子呢?”他説。
“就在剛才你扔下的地方,”我説。
“不過先別管繩子了。反正一會兒我還要從斷崖那裏吊下去的。我不想在這兒遇上暴風雨。要是我給風捲走,不定會捲到多遠的地方去呢。”那個姑娘站在牀前,給她扇扇子。我們走進房間時她回過頭來看看我們。這十天來她就跟死去了一樣。我想她的生活成為安斯的一部分已經太久,現在要想改變也不行了,如果説死也算是一種改變的話。我記得年輕時我相信死亡是一種體現象;現在我知道它僅僅是一種神作用——是痛失親人者的神作用。虛無主義者説死亡是終結;原教旨主義者則説那是開始;實際上它不過是一個房客或者一個家庭從公寓或是一個城鎮搬出去而已。
她看着我們。只有兩隻眼睛好像在動。眼睛不像用目光或覺來接觸我們,而是像橡皮管子裏噴出來的水,接觸的一剎那水彷彿與管子口完全無關,彷彿本沒在管子裏呆過似的。她完全不看安斯。她看看我,然後又看看那小男孩。被子底下,她身子還不如一捆枯柴枝大呢。
“啊,艾迪小姐,”我説。那姑娘沒有停止扇扇。
“你好嗎,大姐?”我説。她那張靠在枕頭上的臉憔悴得很,只顧望着男孩。
“你可挑了個好時候讓我來呀,暴風雨就緊跟在後頭呢。”接着我讓安斯和男孩出去。孩子出去時她一直看着他。她全身除了眼睛之外旁的地方一動都不動。
我出來的時候,男孩和安斯在門廊上,孩子坐在台階上,安斯站在一柱子旁,他甚至都沒有靠在上面,兩條胳膊垂在身旁,頭髮翹了起來,纏結在一起,像只洗過藥浴的雞。他扭過頭來,朝我眨巴眼睛。
“你怎麼早不叫我來?”我説。
“都是因為事情一樁接着一樁,”他説。
“那些玉米我和孩子們得加緊侍,杜威·德爾把她照顧得好的,鄉親們都來了,主動提出幫我幹這幹那,所以我想…”
“先別管錢的事,”我説。
“你什麼時候聽説我因為一個人一時湊不起錢就難為他了?”
“倒不是因為捨不得錢,”他説。
“我只不過老在這麼盤算…她反正是要去的,不是嗎?”那個小淘氣包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在硫磺的光線下顯得比任何時候都瘦小。我們這個地方就是有這個病:所有的一切,氣候以及別的一切,都拖延得太長了。就跟我們的河、我們的土地一樣:渾濁、緩慢、狂暴;所形成與創造出來的人的生命也是同樣的難以滿足和悶悶不樂。
“我很清楚,”安斯説。
“我越來越清楚了。她的主意已經拿定了。”
“早就該這樣了,”我説“有一個沒出息的——”他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瘦瘦小小的,穿着褪的工褲,一動也不動。我走出來時他看看我,又看看安斯。現在他不看我們了。他就那樣坐着。
“你跟她説了嗎?”安斯説。
“幹嗎要説?”我説。
“我幹嗎要費這份心思去説?”
“她自己會知道的。這我很清楚,她一見到你就知道了,就跟白紙黑字寫的一樣。你都用不着告訴她。她的腦子——”那姑娘在我們背後叫了:“爹。”我看看她,看看她的臉。
“你最好快點去,”我説。
我們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正看着門。她瞅瞅我。她的眼光有如燃油將枯時閃爍的殘燈。
“她要你走開,”那姑娘説。
“唉,艾迪,”安斯説“他大老遠的從傑弗生趕來給你治病,你倒…?”她看着我。我能覺出她的眼光的意思。好像她用眼光在推我。我在別的女人那裏看到過這種眼光。看到過她們把懷着同情與憐憫真心來幫助的人從房間裏趕出去,卻廝守着那些沒有出息的畜生,可是在他們的眼裏,她們無非是做苦工的牛和馬而已。這就是人們所説的超過人能瞭解的愛吧。那是一種自尊心,一種想掩蓋那種悲慘的狀態的狂熱慾望,我們就是赤身來到這個世界的,也是赤身進入手術間的,又是固執、狂熱地赤身回進土地的。我離開了房間。門廊下面,卡什的鋸子發出鼾聲一點點往木板裏鋸進去。過了一會兒,那姑娘在叫他的名字了,她的聲音很刺耳很響。
“卡什,”她説;“叫你呢,卡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