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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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忠義沈經歷,還向偶人誇大口。
卻説楊順到任不多時,適遇大同韃虜俺答,引眾入寇應州地方,連破了四十餘堡,擄去男婦無算。楊順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韃虜去後,方才遣兵調將,為追襲之計。一般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都是鬼,那曾看見半個韃子的影兒?楊順情知失機懼罪,密諭將士,搜獲避兵的平民,將他剃頭斬首,充做韃虜首極,解往兵部報功。那一時不知殺死了多少無辜的百姓。
沈煉聞知其事,心中大怒,寫書一封,教中軍官送與楊順。中軍官曉得沈經歷是個攬禍的太歲,書中不知寫甚麼説話,那裏肯與他送。沈煉就穿了青衣小帽,在軍門伺候楊順出來,親自投遞。楊順接來看時,書中大略説道:“一人功名事極小,百姓命事極大。殺平民以冒功,於心何忍?況且遇韃賊止於擄掠,遇我兵反加殺戮,是將帥之惡,更甚於韃虜矣!”書後又附為一首,詩云:殺生報主意何如?解道功成萬骨枯。
試聽沙場風雨夜,冤魂相喚覓頭顱。
楊順見書大怒,扯得粉碎。
卻説沈煉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領門下子弟,備了祭禮,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下》雲: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將軍已著勞。
不斬單于誅百姓,可憐冤血染霜刀。
又詩云:本為求生來避虜,誰知避虜反戕生!
早知虎首將民假,悔不當時隨虜行。
楊總督標下有個心腹指揮,姓羅名鎧,抄得此詩並祭文,密獻於楊順。楊順看了,愈加怨恨,遂將第一首詩改竄數字,詩曰: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將軍枉著勞。
何似借他除佞賊,不須奏請上方刀。
寫就密書,連改詩封固,就差羅鎧送與嚴世蕃。書中説:“沈煉怨恨相國父子,陰結死士劍客,要乘機報仇。前番韃虜入寇,他詩四句,詩中有借虜除佞之語,意在不軌。”世蕃見書大驚,即請心腹御史路楷商議。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處,當為相國了當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臨行世蕃治酒款別,説道:“煩寄語楊公,同心協力,若能除卻這心腹之患,當以侯伯世爵相酬,決不失信於二公也。”路楷領諾。
不一,奉了欽差敕令來到宣府,到任與楊總督相見了。
路楷遂將世蕃所託之語,一一對楊順説知。楊順道:“學生為此事朝思暮想,廢寢忘餐,恨無良策,以置此人於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來休負了嚴公父子的付託,二來自家富貴的機會,不可挫過。”楊順道:“説得是,倘有可下手處,彼此相報。”當相別去了。
楊順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見中軍官報道:“今有蔚州衞拿獲妖賊二名,解到轅門外,伏聽鈞旨。”楊順道:“喚進來。”解官磕了頭,遞上文書。楊順拆開看了,呵呵大笑。這二名妖賊,叫做閻浩、楊胤夔,系妖人蕭芹之黨。原來蕭芹是白蓮教的頭兒,向來出入虜地,慣以燒香惑眾,哄騙虜酋俺答,説自家有奇術,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頹。虜酋愚甚,被他鬨動,尊為國師。其黨數百人,自為一營。俺答幾次入寇,都是蕭芹等為之向號,中國屢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總督時,遣通事重賂虜中頭目,對他説道:“天朝情願與你通好,將俺家布粟換你家馬,名為‘馬市’,兩下息兵罷戰,各享安樂,此是美事。只怕蕭芹等在內作梗,和好不終。那蕭芹原是中國一個無賴小人,全無術法,只是狡偽,哄誘你家,搶掠地方,他於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蕭芹試其術法。委的喝得城頹,咒得人死,那時合當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頹,顯是欺誑,何不縛送天朝?
天朝郎主之德,必有重賞。‘馬市’一成,歲歲享無窮之利,煞強如搶掠的勾當。”點頭道是,對郎主俺答説了。俺答大喜,約會蕭芹,要將千騎隨之,從右衞而入,試其喝城之技。蕭芹自知必敗,改換服,連夜身逃走,被居庸關守將盤詰,並其黨喬源、張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處。招稱妖黨甚眾,山陝畿南,處處俱有,一向分頭緝捕。今閻浩、楊胤夔亦是數內有名妖犯。楊總督省見獲解到來,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這個題目,牽害沈煉,如何不喜?
當晚就請路御史,來後堂商議道:“別個題目擺佈沈煉不了,只有白蓮教通虜一事,聖上所最怒。如今將妖賊閻浩、楊胤夔招中,竄入沈煉名字,只説浩等平師事沈煉,沈煉因失職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虜謀逆。天幸今被擒,乞賜天誅,以絕後患。先用密稟稟知嚴家,教他叮囑刑部作速覆本。料這番沈煉之命,必無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兩個當時就商量了本稿,約齊了同時發本。嚴嵩先見了本稿及稟貼,便教嚴世蕃傳語刑部。都則間尚書許論,是個罷軟沒用的老兒,聽見嚴府分付,不敢怠慢,連忙覆本,一依楊、路二人之議。聖旨倒下:妖犯着本處巡按御史即時斬決。楊順蔭一子錦衣衞千户,路楷紀功,升遷三級,俟京堂缺推用。
話分兩頭。卻説楊順自發本之後,便差人密地裏拿沈煉下於獄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袞、沈褒沒做理會,急尋義叔賈石商議。賈石道:“此必楊、路二賊為嚴家報仇之意,既然下獄,必然誣陷以重罪。兩位公子及今逃竄遠方,待等嚴家勢敗,方可出頭。若住在此處,楊、路二賊,決不干休。”沈袞道:“未曾看得父親下落,如何好去?”賈石道:“尊大人犯了對頭,決無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為重,豈可拘於小孝,自取滅絕之禍?可勸令堂老夫人,早為遠害全身之計。尊大人處賈某自當央人看覷,不煩懸念。”二沈便將賈石之言,對徐夫人説知。徐夫人道:“你父親無罪陷獄,何忍棄之而去!賈叔叔雖然相厚,終是個外人。我料楊、路二賊奉承嚴氏,亦不過與你爹爹作對,終不然累及子。你若畏罪而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萬世罵你做不孝之子,何顏在世為人乎?”説罷,大哭不止。沈袞、沈褒齊聲慟哭。賈石聞知徐夫人不允,嘆惜而去。
過了數,賈石打聽的實,果然扭入白蓮教之黨,問成死罪。沈煉在獄中大罵不止。楊順自知理虧,只恐臨時處決,怕他在眾人面前毒罵,不好看相預先問獄官責取病狀,將沈煉結果了命。賈石將此話報與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説。又虧賈石多有識人情,買出屍首,囑付獄卒:“若官府要梟示時,把個假的答應。”卻瞞着沈袞兄弟,私下備棺盛殮,埋於隙地。事畢,方才向沈袞説道:“尊大人遺體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後,方好指點與你知道,今猶未可漏。”沈袞兄弟謝不已。賈石又苦口勸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袞道:“極知久佔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砍待是非稍定,搬回靈柩,以此遲延不決。”賈石怒道:“我賈某生平,為人謀而盡忠。今之言,全是為你家門户,豈因久佔住房,説發你們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強。但我有一小事,即遠出,有一年半載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覷着壁上貼得有前後《出師表》各一張,乃是沈煉親筆楷書。賈石道:“這兩幅字可揭來送我,一路上做個紀念。
他相逢,以此為信。”沈袞就揭下二紙,雙手摺迭,遞與賈石。賈石藏於袖中,淚而別。原來賈石算定楊、路二賊,設心不善,雖然殺了沈煉,未肯幹休。自己與沈煉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預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權時居住,不在話下。
卻説路楷見刑部覆本,有了聖旨,便於獄中取出閻浩、楊胤夔斬訖,並要割沈煉之首,一同梟示。誰知沈煉真屍已被賈石買去了,官府也那裏辨驗得出,不在話下。
再説楊順看見止於蔭子,心中不滿,便向路楷説道:“當初嚴東樓許我事成之,以侯伯爵相酬,今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煉是嚴家緊對頭,今止誅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斬草不除,萌芽復發。相國不足我們之意,想在於此。”楊順道:“若如此,何難之有?如今再上個本,説沈煉雖誅,其子亦宜知情,還該坐罪,抄沒傢俬,庶國法可伸,人心知懼。再訪他同草人的幾個狂徒,並借屋與他住的,一齊拿來治罪,出了嚴家父子之氣,那時卻將前言取賞,看他有何推託。”路楷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乘他家屬在此,一網而盡,豈不快哉!只怕他兒子知風逃避,卻又費力。”楊順道:“高見甚明。”一面寫表申奏朝廷,再寫稟貼到嚴府知會,自述孝順之意;一面預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屬,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詩曰:破巢完卵從來少,削草除勢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將家屬媚當權。
再過數,聖旨下了。州里奉着憲牌,差人來拿沈煉家屬,並查平素往來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賈石名字先經出外,只得將在逃開報。此見賈石見幾之明也。時人有詩讚雲:義氣能如賈石稀,全身遠避更知幾。
任他羅網空中布,爭奈仙禽天外飛。
卻説楊順見拿到沈袞、沈褒,親自鞫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沈高聲叫屈,那裏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體無完膚。沈袞、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於杖下。可憐少年公子,都入托死城中。其同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衺尚在襁褓,免罪隨着母徐氏,另徙在雲州極邊,不許在保安居祝路楷又與楊順商議道:“沈煉長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地,必然銜恨於我輩。不若一併除之,永絕後患,亦要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分付心腹經歷金紹,擇取有才幹的差人,齎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方,討個病狀回繳。事成之,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薦本超遷。
金紹領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選兩名積年幹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萬。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萬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教你齎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鬆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萬道:“莫説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分付,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兩,謝了金經歷。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説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去口外為民,甚是掛懷,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説,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與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於非命,母親又遠徙極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裏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傢俬,將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聽説,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氣。霎時間親戚都來與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説幾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元,取出一包銀子,送與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
沈小霞帶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孃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聞淑女説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着落,合該教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煙。娘子你看我平夫面上,一發帶他到丈人家去住幾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説道:“官人説那裏話!你去數千裏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願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妾幫着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聽得聞氏説得有理,極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
當夜眾人齊到孟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趲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揹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説。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齲張千、李萬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麼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裏,私對丈夫説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