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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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早起身,又行了一,第三趕到太湖縣,見了洪教頭。洪恭在茶坊內坐下,各敍寒温。原來洪恭向來娶下個小老婆,喚做細姨,最是幫家做活,看蠶織絹,不辭辛苦,洪恭十分寵愛。只是一件,那婦人是勤苦作家的人,水也不捨得一杯與人吃的。前次程彪、程虎兄弟來時,洪恭雖然送在庵院安歇,卻費了他朝暮兩餐,被那婦人絮叨了好幾。今番二程又來,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錢相贈;家中存得幾匹好絹,洪恭要贈與二程。料是細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匹,揣在懷裏。剛出房門,被細姨撞見,攔住道:“老無知,你將這絹往那裏去?”洪恭遮掩不過,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今遠來別我還鄉,無物表情。你只當權借這絹與我,休得違拗。”細姨道:“老孃千辛萬苦織成這絹,不把來白送與人的。你自家有絹,自家做人情,莫要干涉老孃。”洪恭又道:“他好意遠來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這四匹絹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讓我做主這一遭兒,待送他轉身,我自來陪你的禮。”説罷就走。
細姨扯住衫袖,道:“你説他遠來,有甚好意?前番白白裏吃了兩頓,今番又做指望。這幾匹絹,老孃自家也不捨得做衣服穿。他有甚親情往來,卻要送他?他要絹時,只教他自與老孃取討。”洪恭見小老婆執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得發個狠,灑袖子,徑奔出茶坊來。惹得細姨喉急,發起話來道:“什麼沒廉恥的光,非親非眷,不時到人家蒿惱!
各人要達時務便好,我們開茶坊的人家,有甚大出產?常言道:‘貼人不富自家窮。’有我們這樣老無知老禽獸,不守本分,慣一招引閒神野鬼,上門鬧炒!看你沒飯在鍋裏時節,有那個好朋友,把一斗五升來資助你?”故意走到屏風背後,千禽獸萬禽獸的罵。
原來細姨在內爭論時,二程一句句都聽得了,心中十分焦燥。又聽得後來罵詈,好沒意思,不等洪恭作別,取了包裹便走。洪恭隨後趕來,説道:“小妾因兩有些反目,故此言語不順,二位休得計較。這絹四匹,權折一飯之敬,休嫌微鮮。”程彪、程虎那裏肯受,抵死推辭。洪恭只得取絹自回。細姨見有了絹,方之住口。正是:從來陰吝嗇,一文割捨不得。
剝盡老公麪皮,惡斷朋友親戚。
大抵婦人家勤儉惜財,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比如細姨一味慳吝,不存丈夫體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內,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何做人?為此恩變為仇,招非攬禍,往往有之。所以古人説得好,道是:“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閒話休題。再説程彪、程虎二人,初意來見洪教頭,指望照前款留,他便細訴心腹,再求他薦到個好去處,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場辱罵,思量沒處出氣。所帶汪革回書未投,想起:“書中有別諭候秋涼踐約等話,不知何事?心裏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謀叛之情,兩處氣都出了?好計,好計!只一件,這書上原無實證,難以出首,除非如此如此。”二人離了太湖縣,行至江州,在城外覓個旅店,安放行李。
次,弟兄兩個改換衣裝,到宣撫司衙門前踅了一回。回來吃了早飯,説道:“多時不曾上潯陽樓,今何不去一看?”兩個鎖上房門,帶了些散碎銀兩,徑到潯陽樓來。那樓上游人無數,二人倚欄觀看。忽有人扯着程彪的衣袂,叫道:“程大哥,幾時到此?”程彪回頭看,認得是府內慣緝事的,諢名叫做張光頭。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齊作揖,説道:“一言難荊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訴。”當下三人揀副空座頭坐下,分付酒保取酒來飲。
張光頭道:“聞知二位在安慶汪家做教師,甚好際遇!”程彪道:“什麼際遇!幾乎出大事來!”便附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鄉,漸有謀叛之意。從我學弓馬戰陣,莊客數千,都教演了,約太湖洪教頭洪恭,秋涼一同舉事。教我二人糾合忠義軍舊人為內應,我二人不從,逃走至此。”張光頭道:“有甚證驗?”程虎道:“見有書札託我回覆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遞。”張光頭道:“書在何處?借來一看。”程彪道:“在下處。”三人飲了一回,還了酒錢。張光頭直跟二程到下處,取書看了道:“這是機密重情,不可漏。不才即當稟知宣撫司,二位定有重賞。”説罷,作別去了。
次,張光頭將此事密密的稟知宣撫使劉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獄,取其口詞,並汪革覆洪恭書札,密地飛報樞密府。樞密府官大驚,商量道:“汪革見在本府候用,何不擒來鞫問?”差人去拿汪革時,汪革已自走了。原來汪革素輕財好義,樞密府裏的人,一個個和他相好。聞得風聲,預先報與他知道,因此汪革連夜逃回。樞密府官見拿汪革不着,愈加心慌,便上表奏聞天子。天子降詔,責令宣撫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撫司移文安慶李太守,轉行太湖、宿松二縣,拿捕反賊。
卻説洪恭在太湖縣廣有耳目,聞風先已逃避無獲。只有汪革傢俬浩大,一時難走。此時宿松縣令正缺,只有縣尉姓何名能,是他權櫻奉了郡檄,點起士兵二百餘人,望麻地進發。行未十里,何縣尉在馬上思量道:“聞得汪家父子驍勇,更兼冶户魚户,不下千餘。我這一去可不枉送了命!”乃與士兵都頭商議,向山谷僻處屯住數,回來稟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謀,果是真的。莊上器械利,整備拒捕。小官寡不敵眾,只得回軍。伏乞鈞旨,別差勇將前去,方可成功。”李公聽信了,便請都監郭擇商議。郭擇道:“汪革武斷一鄉,目無官府,已非一。若説反叛,其情未的。據稱拒捕,何曾見官兵殺傷?依起愚見,不須動兵,小將不才,情願身到彼,觀其動靜。若彼無叛情,要他親到府中分辨。他若不來,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監所言極當,即煩一行。須體察仔細,不可被他瞞過。”郭擇道:“小將理會得。”李公又問道:“將軍此行,帶多少人去?”郭擇道:“只親隨十餘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將一人幫助。”即喚緝捕使臣王立到來。王立朝上唱個喏,立於傍邊。李公指着道:“此人膽力頗壯,將軍同他去時,緩急有用。”原來郭擇與汪革素有情,此行輕身而往,本要勸諭汪革,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着上官差遣,便要誇才賣智,七嘴八張,連我也不好做事了。
待推辭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領諾,怏怏而別。
次早,王立抓扎停當,便去催促郭擇起身。又向郭擇道:“郡中捕賊文書,須要帶去。汪革這廝,來便來,不來時,小人帶着都監一條麻繩釦他頸皮。王法無親,那怕他走上天去!”郭擇早有三分不樂,便道:“文書雖帶在此,一時不可説破,還要相機而行。”王立定要討文書來看,郭擇只得與他看了。
王立便要拿起,卻是郭擇不肯,自己收過,藏在袖裏。當郭擇和王立都騎了馬,手下跟隨的,不上二十個人,離了郡城,望宿松而進。
卻説汪革自臨安回家,已知樞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這場是非從何而起。卻也自恃沒有反叛實跡,跟腳牢實,放心得下。前番何縣尉領兵來捕,雖不曾到麻地,已自備細知道。
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聞知郡中又差郭都監來,帶不滿二十人,只怕是誘敵之計,預戒莊客,大作準備。分付兒子汪世雄埋伏壯丁伺候,倘若官兵來時,只索抵敵。
卻説世雄張氏,乃太湖縣鹽賈張四郎之女,平最有智數。見其夫裝束,問知其情,乃出房對汪革説道:“公公素以豪俠名,積漸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
為今之計,不若身出辨,得罪猶小,尚可保全家門。倘一有拒捕之名,假成真,百口難訴,悔之無及矣。”汪革道:“郭都監,吾之故人,來時定有商量。”遂不從張氏之言。
再説郭擇到了麻地,徑至汪革門首。汪革早在門外候,説道:“不知都監駕臨,荒僻失於遠接。”郭擇道:“郭某此來,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諒。”兩個揖讓升廳,分賓坐定,各敍寒温。郭擇看見兩廂廊莊客往來不絕,明晃晃擺着刀槍,心下頗懷悚懼。又見王立跟定在身旁,不好細談。汪革開言問道:“此位何人?”郭擇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觀察也。”汪革起身,重與王立作揖,道:“失瞻,休罪!”便請王立在廳側小閣兒內坐下,差個主管相陪,其餘從人俱在門首空房中安扎。
一時間備下三席大酒:郭擇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餘從滿盤,大甕酒,盡他醉飽。飲酒中間,汪革又移席書房中小坐,卻細叩郭擇來意。郭擇隱卻郡檄內言語,只説道:“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誣,命郭某前來勸諭。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無絲有線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擔當。”汪革道:“且請寬飲,卻又理會。”郭擇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説話,連次催併汪革決計。
汪革見得慌,愈加疑惑。此時六月天氣,暑氣蒸人,汪革要郭擇解衣暢飲,郭擇不肯。郭擇連次要起身,汪革也不放。
只管斟着大觥相勸,自巳牌至申牌時分,席還不散。
郭擇見天將晚,恐怕他留宿,決意起身,説道:“適郭某所言,出於至誠,並無半字相欺。從與不從,早早裁決,休得兩相擔誤。”汪革帶着半醉,喚郭擇的表字道:“希顏是我故人,敢不吐心腹。某無辜受謗,不知所由。今即入郡參謁,又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上官,強入人罪。鼠雀貪生,人豈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顏表意,為我轉眼兩三個月,我當向臨安借貴要之力,與樞密院討個人情。上面先説得停妥,方敢出頭。希顏念吾平情,休得推委。”郭擇本不受,只恐汪革心疑生變,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當效力,何勞厚賜?暫時領愛,容他璧還。”卻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誰知王觀察王立站在窗外,聽得汪革將楮券送郭擇,自己卻沒甚賄賂。帶着九分九釐醉態,不覺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監!樞密院奉聖旨着本郡取謀反犯人,乃受錢轉限,誰人敢擔這干係?”原來汪世雄率領壯丁,正伏在壁後。聽得此語,即時躍出,將郭擇一索捆番,罵道:“吾父與你何等情,如何藏匿聖旨文書,吃騙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聽見勢頭不好,早轉身便走。正遇着一條好漢,提着朴刀攔祝那人姓劉名青,綽號“劉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個心腹家奴,喝道:“賊子那裏走!”王立拔出刀廝鬥,奪路向前,早被劉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負痛而奔,劉青緊步趕上。只聽得莊外喊聲大舉,莊客將從人亂砍,盡皆殺死。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便隨刀仆地,妝做僵死。莊客將撓鈎拖出,和眾死屍一堆兒堆向牆邊。汪革當廳坐下,汪世雄押郭擇,當面搜出袖內文書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斬首。郭擇叩頭求饒道:“此事非關小人,都因何縣尉妄稟拒捕,以致太守發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來。若得何縣尉面對明白,小人雖死不恨。”汪革道:“留下你這驢頭也罷,省得那狗縣尉沒有了證見。”分付權鎖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時往炭山冶坊等處,凡壯丁都要取齊聽令。
卻説炭山都是村農怕事,聞説汪家造反,一個個都向深山中藏躲。只有冶坊中大半是無賴之徒,一呼而集,約有三百餘人。都到莊上,殺牛宰馬,權做賞軍。莊上原有駿馬三匹,行數百里,價值千金。那馬都有名,叫做:惺惺騮,小驄騍,番婆子。
又平結識得四個好漢,都是膽勇過人的,那四個:龔四八,董三,董四,錢四二。
其時也都來莊上,開懷飲酒,直吃到四更盡,五更初。眾人都醉飽了,汪革扎縛起來,真像個好漢:頭總旋風髻,身穿白錦袍。
聬鞋兜腳緊,裹肚系身牢。
多帶穿楊箭,高擎斬鐵刀。
雄威真罕見,麻地顯英豪。
汪革自騎着番婆子,控馬的用着劉青,又是一個不良善的。怎生模樣,剛須環眼威風凜,八尺長軀一片錦。
千斤鐵臂敢相持,好漢逢他打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