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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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罷罷,原來如此!可知道前説你與什麼阿舅有,眼見得沒巴鼻,在我面前胡説。今後眼也不要看這老禽獸!娘子休哭,且安排飯來吃了睡。”這婦人見丈夫聽他虛説,心中暗喜,下樓做飯,吃罷去睡了。正是:嬌喚做枕邊靈,十事商量九事成。
這任珪被這婦人情昏,也不問爺卻有此事也無。過了一夜,次早起來,吃飯罷,叫了一乘轎子,買了一隻燒鵝,兩瓶好酒,送那婦人回去。婦人收拾衣包,也不與任公説知,上轎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樓去。周得知道便過來,也上樓去,就摟做一團,倒在梁婆牀上,雲情雨意。周得道:“好計麼?”婦人道:“端的你好計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兩下相思之願。”兩個狂罷,周得下樓去要買辦些酒饌之類。
婦人道:“我帶得有燒鵝美酒,與你同吃。你要買時,只覓些魚菜時果足矣。”周得一霎時買得一尾魚,一隻豬蹄。四時新果兒,又買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來家裏,教使女梅安排完備,已是申牌時分。婦人擺開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與婦人對席坐了,使女篩酒,四人飲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飯,梁公梁婆二人下樓去睡了。這兩個在樓上。正是:歡來不似今,喜來更勝當初。
正要稱意停眠整宿,只聽得有人敲門。正是:間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這兩個指望做一夜快活夫,誰想有人敲門。梅在灶前收拾未了,聽得敲門,執燈去開門。見了任珪,驚得呆了,立住腳頭,高聲叫道:“任姐夫來了!”周得聽叫,連忙穿衣徑走下樓。思量無處躲避,想空地裏有個東廁,且去東廁躲閃。這婦人慢慢下樓道:“你今如何這等晚來?”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關了城門。去張員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來這裏歇一夜。”婦人道:“吃晚飯了未?”任珪道:“吃了,只要些湯洗腳。”梅連忙掇腳盆來,教任珪洗了腳。婦人先上樓,任珪卻去東廁裏淨手。時下有人攔住,不與他去便好。
只因來上廁,爭些兒死於非命。正是: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仇莫結,路逢狹處難迴避。
任珪剛跨上東廁,被周得劈頭揪住,叫道:“有賊!”梁公、梁婆、婦人、使女各拿一柴來亂打。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賊!”眾人不由分説,將任珪痛打一頓。周得就在鬧裏一徑走了。任珪叫得喉嚨破了,眾人方才放手。點燈來看,見了任珪,各人都呆了。任珪道:“我被這賊揪住,你們顛倒打我,被這賊走了。”眾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説!只道是賊,賊到卻走了。”説罷,各人自去。任珪忍氣聲道:“莫不是藏什麼人在裏面,被我衝破,到打我這一頓?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訪。”聽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牀上睡了。心中胡思亂想,只睡不着。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來穿了衣服便走。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飯去。”任珪被打得渾身疼痛,那有好氣?也不應他,開了大門,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門來。卻忒早了些,城門未開。城邊無數經紀行販,挑着鹽擔,坐在門下等開門。也有唱曲兒的,也有説閒話的,也有做小買賣的。任珪混在人叢中,坐下納悶。
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正所謂:吃食少添鹽醋,不是去處休去。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當時任珪心下鬱鬱不樂,與決不下。內中忽有一人説道:“我那裏有一鄰居梁涼傘家,有一件好笑的事。”這人道:“有什麼事?”那人道:“梁家有一個女兒,小名聖金,年二十餘歲。
未曾嫁時,先與對門周待詔之子周得通姦。舊年嫁在城外牛皮街賣生藥的主管叫做任珪。這周得一向去那裏來往,被瞎阿公識破,去那裏不得了。昨歸在家裏,昨晚周得買了嗄飯好酒,吃到更荊兩個正在樓上快活,有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靜,趕不出城,徑來丈人家投宿。姦夫驚得沒躲避處,走去東廁裏躲了。任珪卻去東廁淨手,你道好笑麼?那周得好手段,走將起來劈頭將任珪揪住,到叫:‘有賊!’丈人、丈母、女兒,一齊把任珪爛醬打了一頓,姦夫逃走了。
世上有這樣的異事!”眾人聽説了,一齊拍手笑起來,道:“有這等沒用之人!被姦夫婦安排,難道不曉得?”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殺做兩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漢,必是個煨膿爛板烏龜。”又一個道:“想那人不曉得老婆有,以致如此。”説了又笑一常正是:情知語是鈎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當時任珪卻好聽得備細,城門正開,一齊出城,各分路去了。此時任珪不出城,復身來到張員外家裏來,取了三五錢銀子,到鐵鋪裏買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在間。思量錢塘門晏公廟神明最靈,買了一隻白公雞,香燭紙馬,提來廟裏,燒香拜告:“神聖顯靈,任珪梁氏,與鄰人周得通姦,夜來如此如此。”前話一一禱告罷,將刀出鞘,提雞在手,問天買卦:“如若殺得一個人,殺下的雞在地下跳一跳,殺他兩個人,跳兩跳。”説罷,一刀剁下雞頭,那雞在地下一連跳了四跳,重複從地跳起,直從樑上穿過,墜將下來,卻好共是五跳。當時任珪將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報仇。化紙出廟上街,東行西走,無計可施。到晚回張員外家歇了。沒情沒緒,買賣也無心去管。
次早起,將刀在間,沒做理會處。要去梁家幹事,又恐撞不着周得,只殺得老婆也無用,又不了事。轉轉尋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徑投一個去處,有分教:任珪小膽番為大膽,善心改作惡心;大鬧了新橋,鼎沸了臨安府。正是: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這任珪東撞西撞,徑到美政橋姐姐家裏。見了姐姐説道:“你兄弟這兩有些事故,爹在家沒人照管,要寄託姐姐家中住幾時,休得推故。”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時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兒去接任公,扶着來家。
這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見了父親,將從前事,一一説過,道:“兒子被這潑婦虛言巧語,反説父親如何如何,兒子一時被惑,險些墮他計中。這口氣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這婦便了,何須嘔氣?”任珪道:“有一撞在我手裏,決無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從今不要上他門,休了他,別討個賢會的便罷。”任珪道:“兒子自有道理。”辭了父親並姐姐,氣忿忿的入城。
恰好是黃昏時候,走到張員外家,將上件事一一告訴:“只有父親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張員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須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無人管你。你若依我説話,不強如殺害人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結。”任珪聽得勸他,低了頭,只不言語。員外教養娘安排酒飯相待,教去房裏睡,明再作計較。任珪謝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牀上,番來覆去,延捱到四更盡了,越想越惱,心頭火按捺不祝起來抓扎身體急捷,將刀在間,摸到廚下,輕輕開了門,靠在後牆。那牆苦不甚高,一步爬上牆頭。其時夏末秋初,其夜月正明如晝。將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來。
隔十數家,黑地裏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卻好了,怎地得他門開?”躊躇不決。只見賣燒餅的王公,挑着燒餅擔兒,手裏敲着小小竹筒過來。忽然丈人家門開,走出梅,叫住王公,將錢買燒餅。任珪自道:“那廝當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門裏,徑投胡梯邊梁公房裏來。掇開房門,拔刀在手,見丈人、丈母俱睡着。心裏想道:“周得那廝必然在樓上了。”按住一刀一個,割下頭來,丟在牀前。正要上樓,卻好梅關了門,走到胡梯邊。被任珪劈頭揪住,道:“不要高聲!若高聲,便殺了你。你且説,周得在那裏?”那女子認得是任珪聲音,情知不好了,見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來了!”任珪氣起,一刀砍下頭來,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樓去殺姦夫婦。正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當時任珪跨上樓來。原來這兩個正在牀上狂蕩,聽得王公敲竹筒,喚起梅買燒餅,房門都不閉,卓上燈尚明。徑到牀邊,婦人已知,聽得梅叫,假做睡着,任珪一手按頭,一手將刀去咽喉下切下頭來,丟在樓板上。口裏道:“這口怒氣出了,只恨周得那廝不曾殺得,不滿我意。”猛想:“神前殺雞五跳,殺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應得四跳。那雞從樑上跳下來,必有緣故。”抬頭一看,卻見周得赤條條的伏在樑上。任珪叫道:“快下來,饒你命!”那時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見任珪,戰戰兢兢,慌了手腳,了爬不動。任珪起,從牀上直爬上去,將刀亂砍,可憐周得從樑上倒撞下來。任珪隨勢跳下,踏住脯,搠了十數刀。將頭割下,解開頭髮,與婦人頭結做一處。將刀入鞘,提頭下樓。到胡梯邊,提了使女頭,來尋丈人、丈母頭,解開頭髮,五個頭結做一塊,放在地上。此時東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殺得快活,稱心滿意。逃走被人捉住,不為好漢。不如身首官,便吃了一剮,也得名揚於後世。”遂開了門,叫兩邊鄰舍,對眾人道:“婆娘無禮,人所共知。我今殺了他一家,並姦夫周得。我若走了,連累高鄰吃官司,如今起煩和你們同去出首。”眾人見説未信,慌忙到梁公房裏看時,老夫兩口俱沒了頭。胡梯邊使女屍倒在那裏。
上樓看時,周得被殺死在樓上,遍身刀搠傷痕數處,尚在血裏,婦人殺在牀上。眾人吃了一驚,走下樓來。只見五顆頭結做一處,都道:“真好漢子!我們到官,依直與他講就是。”道猶未了,嚷動鄰舍、街坊、里正、緝捕人等,都來縛住任珪。任珪道:“不必縛我,我自做自當,並不連累你們。”説罷,兩手提了五顆頭,出門便走。眾鄰舍一齊跟定,滿街男子婦人,不計其數來看,鬨動滿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珪,正是:生為孝子肝腸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眾鄰舍同任珪到臨安府。大尹聽得殺人公事,大驚,慌忙升廳。兩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珪將五個人頭,行兇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珪,年二十八歲,系本府百姓,祖居江頭牛皮街上。母親早喪,止有老父,雙目不明。前年冬間,憑媒説合,娶到在城新橋河下樑公女兒為,一向到今。小人因無本生理,在賣生藥張員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常間這婦人只是不喜。至去年八月十八,父親在樓下坐定唸佛。原來梁氏未嫁小人之先,與鄰人周得有。其本人來家,稱是姑舅哥哥來訪,徑自上樓説話。常來往,痛父眼瞎不明。忽父與小人説道:‘什麼阿舅常常來樓上坐,必有姦情之事。’小人聽得説,便罵婆娘。
一時小人見不到,被這婆娘巧語虛言,説道老父上樓調戲。因此三前,小人打發婦人回孃家去了。至,小人回家晚了,關了城門,轉到家投宿。不想姦夫見我去,逃躲東廁裏。小人臨睡,去東廁淨手,被他劈頭揪住,喊叫有賊。當時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齊執柴亂打小人,此時姦夫走了。小人忍痛歸家,思想這口氣沒出處。不合夜來提刀入門,先殺丈人、丈母,次殺使女,後來上樓殺了婦。猛抬頭,見姦夫伏在樑上,小人爬上去,亂刀砍死。今提五個首級首告,望相公老爺明鏡。”大尹聽罷,呆了半晌。遂問排鄰,委果供認是實。所供明白,大尹鈞旨,令任珪親筆供招。隨即差個縣尉,並公吏仵作人等,押着任珪到屍邊檢驗明白。其人山人海來看。
險道神了衣裳,這場話非同小可。
當一齊同到梁公家,將五個屍首一一檢驗訖,封了大門。縣尉帶了一干人犯,來府堂上回話道:“檢得五個屍,並是凶身自認殺死。”大尹道:“雖是自首,難以免責。”打二十下,取具長枷枷了,上了鐵鐐手肘,令獄卒押下死囚牢裏去。一干排鄰回家。教地方公同作眼,將梁公家家財什物變賣了,買下五具棺材,盛下屍首,聽候官府發落。
且説任珪在牢內,眾人見他是個好男子,都愛敬他。早晚飯食,有人管顧,不在話下。
臨安府大尹與該吏商量:任珪是個烈好漢,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只得將文書做過,申呈刑部。刑部官奏過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夫婦,理合殺死,不合殺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着令本府待六十限滿,將犯人就本地方凌遲示眾。梁公等屍首燒化,財產入官。
文書到府數,大尹差縣尉率領仵詐、公吏、軍兵人等,當去牢中取出任珪。大尹將朝廷發落文書,教任珪看了。任珪自知罪重,低頭伏死。大尹教去了鎖枷鐐肘,上了木驢。只見:四道長釘釘,三條麻素縛。
兩把刀子舉,一朵紙花遙縣尉人等,兩鼓,一聲鑼,簇擁推着任珪,前往牛皮街示眾。但見犯由牌前引,後隨。當時來到牛皮街,圍住法場,只等午時三刻。其看的人,兩行如堵。將次午時,真可作怪,一時間天昏地黑,無光,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播土揚泥,你我不能相顧。看的人驚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飄。
少頃,風息天明,縣尉並劊子眾人看任珪時,擲索長釘俱已落,端然坐化在木驢之上。眾人一齊發聲道:“自古至今,不曾見有這般奇異的怪事。”監斬官驚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珪屍首,自己忙拍馬到臨安府,稟知大尹。大尹見説大驚,連忙上轎,一同到法場看時,果然任珪坐化了。大尹徑來刑部稟知此事,着令排鄰地方人等,看守過夜。明早奏過朝廷,憑聖旨發落。次巳牌時分,刑部文書到府,隨將犯人任珪屍首,即時燒化,以免凌遲。縣尉領旨,就當街燒化。城裏城外人,有千千萬萬來看,都説:“這樣異事,何曾得見!何曾得見!”卻説任公與女兒得知任珪死了,安排些羹飯。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兒拾着轎子,一齊徑到當街祭祀了,痛哭一常任珪的姐姐,教兒子挽扶着公公,同回家奉親過世。
話休絮煩,過了兩月餘,每遇黃昏,常時出來顯靈。來往行人看見者,回去便患病,備下羹飯紙錢當街祭獻,其病即痊。忽一,有一小兒來牛皮街閒耍,被任珪附體起來。眾人一齊來看,小兒説道:“玉帝憐吾是忠烈孝義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廟,秋祭祀,保國安民。”説罷,小兒遂醒。當坊鄰佑,看見如此顯靈,那敢不信?即斂出財物,買下木植,將任珪基地蓋造一所廟宇。連忙請一個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坐於中間,虔備三牲福禮祭獻。自此香火不絕,祈求必應,其廟至今尚存。後人有詩題於廟壁,贊任珪坐化為神之事,詩云:鐵銷石朽變更多,只有神永不磨。
除卻姦拚自死,剛腸一片賽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