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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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眾人吃茶時,宋四公在裏面,聽得是東京人聲音,悄地打一望,又像個幹辦公事的模樣,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罵埋怨。卻把點茶老兒的兒子衣服,打換穿着,低着頭,只做買粥,走將出來,因此眾人不疑。
卻説宋四公出得門來,自思量道:“我如今卻是去那裏好?
我有個師弟,是平江府人,姓趙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謨縣。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罷。”宋四公便改換服,妝做一個獄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着臉,假做瞎眼,一路上慢騰騰地,取路要來謨縣。來到謨縣前,見個小酒店,但見:雲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舒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會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刺杏花傍。
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宋四公覺得肚中飢餒,入那酒店去,買些個酒吃。酒保安排將酒來,宋四公吃了三兩杯酒。只見一個緻致的後生,走入酒店來。看那人時,卻是如何打扮:磚頂背繫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兒,下面寬口褲,側面絲鞋。
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頭看時,不是別人,便是他師弟趙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師父師弟廝叫,只道:“官人少坐。”趙正和宋四公敍了間闊就坐,教酒保添只盞來篩酒。吃了一杯,趙正卻低低地問道:“師父一向疏闊?”宋四公道:“二哥,幾時有道路也沒?”趙正道:“是道路卻也自有,都只把來風花雪月使了。聞知師父入東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沒甚麼,只有得個四五萬錢。”又問趙正道:“二哥,你如今那裏去?”趙正道:“師父,我要上東京閒走一遭,一道賞玩則個,歸平江府去做話説。”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趙正道:“我如何上東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東京事,行院少有認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誰?第二,東京百八十里羅城,喚做‘卧牛城’。
我們只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東京有五千個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趙正道:“這三件事都不妨。師父你只放心,趙正也不到得胡亂吃輸。”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東京時,我覓得魂張員外的一包兒細軟,我將歸客店裏去,安在頭邊,枕着頭。你覓得我的時,你便去上東京。”趙正道:“師父,恁地時不妨。”兩個説罷,宋四公還了酒錢,將着趙正歸客店裏。店小二見宋四公將着一個官人歸來,唱了喏。趙正同宋四公入房裏走一遭,道了“宋置”趙正自去。當下天晚,如何見得:暮煙遠岫,薄霧卷晴空。羣星共皓月爭光,遠水與山光鬥碧。深林古寺,數聲鍾韻悠揚;曲岸小舟,幾點漁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花間粉蝶宿芳叢。
宋四公見天晚,自思量道:“趙正這漢手高。我做他師父,若還真個吃他覓了這般細軟,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卻待要睡,又怕吃趙正來後如何,且只把一包細軟安放頭邊,就牀上掩卧。只聽得屋樑上知知茲茲地叫,宋四公道:“作怪!
未曾起更,老鼠便出來打鬧人。”仰面向樑上看時,些個屋塵下來,宋四公打兩個噴涕。少時老鼠卻不則聲,只聽得兩個貓兒,乜凹乜凹地廝咬了叫,溜些下來,正滴在宋四公口裏,好臊臭!宋四公漸覺睏倦,一覺睡去。
到明天曉起來,頭邊不見了細軟包兒。正在那裏沒擺撥,只見店小二來説道:“公公,昨夜同公公來的官人來相見。”宋四公出來看時,卻是趙正。相揖罷,請他入房裏,去關上房門。趙正從懷裏取出一個包兒,納還師父。宋四公道:“二哥,我問你則個,壁落共門都不曾動,你卻是從那裏來,討了我的包兒?”趙正道:“實瞞不得師父,房裏牀面前一帶黑油紙檻窗,把那學書紙糊着。吃我先在屋上,學一和老鼠,下來屋塵,便是我的作怪藥,撒在你眼裏鼻裏,教你打幾個噴涕;後面貓,便是我的。”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沒道理!”趙正道:“是吃我盤到你房門前,揭起學書紙,把小鋸兒鋸將兩條窗柵下來;我便挨身而入,到你牀邊,偷了包兒。再盤出窗外去,把窗柵再接住,把小釘兒釘着,再把學書紙糊了,恁地便沒蹤跡。”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會處。你還今夜再覓得我這包兒,我便道你會。”趙正道:“不妨,容易的事。”趙正把包兒還了宋四公道:“師父,我且歸去,明再會。”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裏不説,肚裏思量道:“趙正手高似我,這番又吃他覓了包兒,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將店小二來説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錢在這裏,煩你買一百錢爊,多討椒鹽,買五十錢蒸餅,剩五十錢,與你買碗酒吃。”店小二謝了公公,便去謨縣前買了爊和蒸餅。卻待回來,離客店十來家,有個茶坊裏,一個官人叫道:“店二哥,那裏去?”店二哥抬頭看時,便是和宋四公相識的官人。
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買爊共蒸餅。”趙正道:“且把來看。”打開荷葉看了一看,問道:“這裏幾文錢?”店二哥道:“一百錢。”趙正就懷裏取出二百錢來道:“哥哥,你留這爊蒸餅在這裏。我與你二百錢,一道相煩,依這樣與我買來,與哥哥五十錢買酒吃。”店二哥道:“謝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時,便買回來。趙正道:“甚勞煩哥哥,與公公再裹了那爊。見公公時,做我傳語他,只教他今夜小心則個。”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裏,將和蒸餅遞還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過哥哥。”店二哥道:“早間來的那官人,教再三傳語,今夜小心則個。”宋四公安排行李,還了房錢,脊背上揹着一包被卧,手裏提着包裹,便是覓得魂張員外的細軟,離了客店。行一里有餘,取八角鎮路上來。到渡頭看那渡船,卻在對岸,等不來,肚裏又飢,坐在地上,放細軟包兒在面前,解開爊裹兒,擘開一個蒸餅,把四五塊肥底爊多蘸些椒鹽,卷做一卷,嚼得兩口,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就那裏倒了。宋四公只見一個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細軟包兒去。宋四公眼睜睜地見他把去,叫又不得,趕又不得,只得由他。那個丞局拿了包兒,先過渡去了。
宋四公多樣時甦醒起來,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誰?捉我包兒去。店二哥與我買的爊裏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氣聲走起來,喚渡船過來,過了渡,上了岸,思量那裏去尋那丞局好。肚裏又悶,又有些飢渴,只見個村酒店,但見:柴門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豈知有滌器相如?陋質蠶姑,難效彼當壚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麻衣,好飲芒郎留下當。酸醨破甕土牀排,彩畫醉仙塵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裏去,買些酒消愁解悶則個。酒保唱了喏,排下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杯。
宋四公正悶裏吃酒,只見外面一個婦女入酒店來:油頭粉面,白齒朱。錦帕齊眉,羅裙掩地。
髩邊斜些花朵,臉了微堆着笑容。雖不比閨裏佳人,也當得壚頭婦少。
那個婦女入着酒店,與宋四公道個萬福,拍手唱一隻曲兒。宋四公仔細看時,有些個面,道這婦女是酒店擦卓兒的,請小娘子坐則個。婦女在宋四公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盞兒來,吃了一盞酒。宋四公把那婦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前道:“小娘子,沒有兒。”又去摸他陰門,只見累累垂垂一條價。宋四公道:“熱牢,你是兀誰?”那個妝做婦女打扮的,叉手不離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兒頂老,我便是蘇州平江府趙正。”宋四公道:“打脊的撿才!我是你師父,卻教我摸你爺頭!原來卻才丞局便是你。”趙正道:“可知便是趙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細軟包兒,你卻安在那裏?”趙正叫量酒道:“把適來我寄在這裏包兒還公公。”量酒取將包兒來。
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這包兒?”趙正道:“我在客店隔兒家茶坊裏坐地,見店小二哥提一裹爊。我討來看,便使轉他也與我去買,被我安些汗藥在裏面裹了,依然教他把來與你。我妝做丞局,後面踏將你來。你吃擺番了,被我拿得包兒,到這裏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個會,不枉了上得東京去。”即時還了酒錢,兩個同出酒店。去空野處除了花朵,溪水裏洗了面,換一套男子衣裳着了,取一頂單青紗頭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與你一封書,去見個人,也是我師弟。他家住汴河岸上,賣人饅頭。姓侯,名興,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趙正道:“謝師父。”到前面茶坊裏,宋四公寫了書,分付趙正,相別自去。宋四公自在謨縣。
趙正當晚去客店裏安歇,打開宋四公書來看時,那書上寫道:師父信上賢師弟二郎、二娘子:別後安樂否?
今有姑蘇賊人趙正,來京做買賣,我特地使他來投奔你。這漢與行院無情,一身線道,堪作你家行貨使用。我吃他三次無禮,可千萬剿除此人,免為我們行院後患。
趙正看罷了書,伸着頭縮不上。
“別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對副我!我自別有道理。”再把那書折迭,一似原先封了。
明天曉,離了客店,取八角鎮;過八角鎮,取板橋,到陳留縣,沿那汴河行。到中前後,只見汴河岸上,有個饅頭店。門前一個婦女,玉井欄手巾勒着,叫道:“客長,吃饅頭點心去。”門前牌兒上寫着:“本行侯家,上等饅頭點心。”趙正道:“這裏是侯興家裏了。”走將入去,婦女叫了萬福,問道:“客長用點心?”趙正道:“少待則個。”就脊背上取將包裹下來。一包金銀釵子,也有花頭的,也有連二連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覓得的。侯興老婆看見了,動心起來,道:“這客長,有二三百隻釵子!我雖然賣人饅頭,老公雖然做贊老子,到沒許多物事。你看少間問我買饅頭吃,我多使些汗火,許多釵子都是我的。”趙正道:“嫂嫂,買五個饅頭來。”侯興老婆道:“着!”楦個碟子,盛了五個饅頭,就灶頭閤兒裏多撮些物料在裏面。趙正肚裏道:“這閤兒裏便是作怪物事了。”趙正懷裏取出一包藥來,道:“嫂嫂,覓些冷水吃藥。”侯興老婆將半碗水來,放在卓上。趙正道:“我吃了藥,卻吃饅頭。”趙正吃了藥,將兩隻箸一撥,撥開饅頭餡,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爺説與我道:‘莫去汴河岸上買饅頭吃,那裏都是人的。’嫂嫂,你看這一塊有指甲,便是人的指頭,這一塊皮上許多短兒,須是人的不便處。”侯興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這話來!”趙正吃了饅頭,只聽得婦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擺番趙正,卻又沒些事。趙正道:“嫂嫂,更添五個。”侯興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這番多把些藥傾在裏面。”趙正懷中又取包兒,吃些個藥。侯興老婆道:“官人吃甚麼藥?”趙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藥,名喚做‘百病安丸’。婦女家八般頭風,胎前產後,脾血氣痛,都好服。”侯興老婆道:“就官人覓得一服吃也好。”趙正去懷裏別搠換包兒來,撮百十丸與侯興老婆吃了,就灶前顛番了。趙正道:“這婆娘要對副我,卻到吃我擺番。別人漾了去,我卻不走。”特骨地在那裏解捉蝨子。
不多時,見個人挑一擔物事歸。趙正道:“這個便是侯興,且看他如何?”侯興共趙正兩個唱了喏。侯興道:“客長吃點心也未?”趙正道:“吃了。”侯興叫道:“嫂子,會錢也未?”尋來尋去,尋到灶前,只見渾家倒在地下,口邊溜出痰涎,説話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擺番了。”侯興道:“我理會得了,這婆娘不認得江湖上相識,莫是吃那門前客長擺番了?”侯興向趙正道:“法兄,山眼拙,不識法兄,切望恕罪。”趙正道:“尊兄高姓?”侯興道:“這裏便是侯興。”趙正道:“這裏便是姑蘇趙正。”兩個相揖了。侯興自把解藥與渾家吃了。趙正道:“二兄,師父宋四公有書上呈。”侯興接着,拆開看時,書上寫着許多言語,末梢道:“可剿除此人。”侯興看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道:“師父兀自三次無禮,今夜定是壞他命!”向趙正道:“久聞清德,幸得相會!”即時置酒相待,晚飯過了,安排趙正在客房裏睡,侯興夫婦在門前做夜作。
趙正只聞得房裏一陣臭氣,尋來尋去,牀底下一個大缸。
探手打一摸,一顆人頭;又打一摸,一隻人手共人腳。趙正搬出後門頭,都把索子縛了,掛在後門屋檐上。關了後門,再入房裏,只聽得婦女道:“二哥,好下手!”侯興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個。”婦女道:“二哥,看他今把出金銀釵子,有二三百隻。今夜對副他了,明且把來做一頭戴,教人唱採則個。”趙正聽得道:“好也!他兩個要恁地對副我命,不妨得。”侯興一個兒子,十來歲,叫做伴哥,發脾寒,害在牀上。
趙正去他房裏,抱那小的安在趙正牀上,把被來蓋了,先走出後門去。不多時,侯興渾家把着一碗燈,侯興把一把劈柴大斧頭,推開趙正房門,見被蓋着個人在那裏睡,和被和人,兩下斧頭,砍做三段。侯興揭起被來看了一看,叫聲:“苦也!
二嫂,殺了的是我兒子伴哥!”兩夫號天灑地哭起來。趙正在後門叫道:“你沒事自殺了兒子則甚?趙正卻在這裏。”侯興聽得焦燥,拿起劈柴斧趕那趙正,慌忙走出後門去,只見撲地撞着侯興額頭,看時卻是人頭、人腳、人手掛在屋檐上、一似鬧竿兒相似。侯興教渾家都搬將入去,直上去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