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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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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同到滋生駟馬監,倩人傳報與韋諫議。諫議道:“教入來。”張媒、李媒見了。諫議道:“你兩人莫是來説親麼?”兩個媒人笑嘻嘻的,怕得開口。韋諫議道:“我有個大的兒子,二十二歲,見隨王僧辯徵北,不在家中;有個女兒,一十八歲,清官家貧,無錢嫁人。”兩個媒人則在階下拜,不敢説。

韋諫議道:“不須多拜,有事但説。”張媒道:“有件事,待不説,為他六兩銀;待説,恐惱諫議,又有些個好笑。”韋諫議問如何。張媒道:“種瓜的張老,沒來歷,今使人來叫老媳婦兩人,要説諫議的小娘子。得他六兩銀子,見在這裏。”懷中取出那銀子,教諫議看,道:“諫議周全時,得這銀;若不周全,只得還他。”諫議道:“大伯子莫是風?我女兒才十八歲,不曾要説親。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這六兩銀子?”張媒道:“他説來,只問諫議覓得回報,便得六兩銀子。”諫議聽得説,用指頭指着媒人婆道:“做我傳話那沒見識的老子:要得成親,來辦十萬貫見錢為定禮,並要一小錢,不要金錢准折。”教討酒來勸了媒人,發付他去。

兩個媒人拜謝了出來,到張公家,見大伯伸着脖項,一似望風宿鵝。等得兩個媒人回來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兩銀子來,安在卓上,道:“起動你們,親事圓備。”張媒問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説,要我十萬貫錢為定禮,並要小錢,方可成親。”兩個媒人道:“猜着了,果是諫議恁地説。公公,你卻如何對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來開了,安在卓子上,請兩個媒人各吃了四盞。將這媒人轉屋山頭邊來,指着道:“你看!”兩個媒人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瞳人,打一看時,只見屋山頭堆垛着一便價十萬貫小錢兒。道:“你們看,先準備在此了。”只就當,教那兩個媒人先去回報諫議,然後發這錢來。媒人自去了。

這裏安排車仗,從裏面叫出幾個人來,都着紫衫,盡戴花紅銀揲子,推數輛太平車:平川如雷吼,曠野似奔。猜疑地震天搖,彷彿星移轉。初觀形象,似秦皇海鬼驅山;乍見威儀,若夏奡烻行舟臨陸地。滿川寒雁叫,一隊錦雞鳴。

車子上旗兒着,寫道:“張公納韋諫議宅財禮。”眾人推着車子,來到諫議宅前,喝起三聲喏來,排着兩行車子,使人入去,報與韋諫議。

諫議出來看了車子,開着口則合不得。使人入去,説與恭人:“卻怎地對副!”恭人道:“你不合勒他討十萬貫見錢,不知這大伯如今那裏擘劃將來?待不成親,是言而無信;待與他成親,豈有衣冠女子嫁一園叟乎?”夫二人倒斷不下,恭人道:“且叫將十八歲女兒前來,問這事卻是如何。”女孩兒懷中取出一個錦囊來。原來這女子七歲時,不會説話。一,忽然間道出四句言語來。

天意豈人知?應於南楚畿。

寒灰熱如火,枯楊再生*"

"。

自此後便會行文,改名文女。當時着錦囊盛了這首詩,收十二年。今將來教爹爹看道:“雖然張公年紀老,恐是天意卻也不見得。”恭人見女兒肯,又見他果有十萬貫錢,此必是奇異之人,無計奈何,只得成親。揀吉良辰,做起親來。張公喜歡。正是:旱蓮得雨重生藕,枯木無芽再遇

做成了親事,卷帳回,帶那兒女歸去了。韋諫議戒約家人,不許一人去張公家去。

普通七年復六月間,諫議的兒子,姓韋名義方,文武雙全,因隨王僧辯北征迴歸,到六合縣。當天氣熱,怎見得?

萬里無雲駕六龍,千林不放鳥飛空。

地燃石裂江湖沸,不見南來一點風。

相次到家中。只見路傍籬園裏,有個婦女,頭髮蓬鬆,繫青布裙兒,腳下拖雙靎鞋,在門前賣瓜。這瓜:西園摘處香和,洗盡南軒暑。莫嫌坐上適無蠅,只恐怕寒難近玉壺冰。井花浮翠金盆小,午夢初回了。詩翁自是不歸來,不是青門無地可移栽。

韋義方覺走得渴,向前要買個瓜吃。抬頭一覷,猛叫一聲道:“文女,你如何在這裏?”文女叫:“哥哥,我爹爹嫁我在這裏。”韋義方道:“我路上聽得人説道,爹爹得十萬貫錢,把你賣與賣瓜人張公,卻是為何?”那文女把那前面的來歷,對着韋義方從頭説一遍。韋義方道:“我如今要與他相見,如何?”文女道:“哥哥要見張公,你且少待。我先去説一聲,卻相見。”文女移身,已腳步入去房裏,説與張公。復身出來道:“張公道你如烈火,意若飄風,不肯教你相見。哥哥,如今要相見卻不妨,只是勿生惡意。”説罷,文女引義方入去相見。

大伯即時抹着出來。韋義方見了,道:“卻不叵耐!恁麼模樣,卻有十萬貫錢娶我妹子,必是妖人。”一會子掣出太阿寶劍,覷着張公,劈頭便剁將下去。只見劍靶掿在手裏,劍卻折做數段。張公道:“可惜又減了一個神仙!”文女推那哥哥出來,道:“教你勿生惡意,如何把劍剁他?”韋義方歸到家中,參拜了爹爹媽媽,便回如何將文女嫁與張公。韋諫議道:“這大伯是個作怪人。”韋義方道:“我也疑他,把劍剁他不着,到壞了我一把劍。”次早,韋義方起來,洗漱罷,繫裹停當,向爹爹媽媽道:“我今定要取這妹子歸來。若取不得這妹子,定不歸來見爹爹媽媽。”相辭了,帶着兩個當直,行到張公住處,但見平原曠,蹤跡荒涼。問那當方住的人,道:“是有個張公,在這裏種瓜。住二十來年,昨夜一陣烏風猛雨,今不知所在。”韋義方大驚,抬頭只見樹上削起樹皮,寫着四句詩道:兩枚篋袋世間無,盛盡瓜園及草廬。

要識老夫居止處,桃花莊上樂天居。

韋義方讀罷了書,教當直四下搜尋。當直回來報道:“張公騎着匹蹇驢,小娘子也騎着匹蹇驢兒,帶着兩枚篋袋,取真州路上而去。”韋義方和當直三人,一路趕上,則見路上人都道:“見大伯騎着蹇驢,女孩兒也騎驢兒。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道:‘教我歸去相辭爹媽。’那大伯把一條杖兒在手中,一路上打將這女孩兒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見。”韋義方聽得説,兩條忿氣,從腳板灌到頂門,心上一把無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帶着當直,迤邐去趕。

約莫去不得數十里,則是趕不上。直趕到瓜洲渡口,人道見他方過江去。韋義方教討船渡江,直趕到茅山腳下。問人時,道他兩個上茅山去。韋義方分付了當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趕上山去。行了半,那裏得見桃花莊?正行之次,見一條大溪攔路,但見:寒溪湛湛,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壺,極目花番瑞雪。垂楊掩映長堤岸,世俗行人絕往來。

韋義方到溪邊,自思量道:“趕了許多路,取不得妹子歸去,怎地見得爹爹媽媽?不如跳在溪水裏死休。”遲疑之間,着眼看時,則見溪邊石壁上,一道瀑布泉將下來,有數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韋義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來?上面莫是桃花莊,我那妹夫張公住處?”則聽得溪對岸一聲哨笛兒響。看時,見一個牧童騎着蹇驢,在那裏吹這哨笛兒,但見:濃綠成陰古渡頭,牧童橫笛倒騎牛。

笛中一曲昇平樂,喚起離人萬種愁。

牧童近溪邊來,叫一聲:“來者莫是韋義方?”義方應道:“某便是。”牧童説:“奉張真人法旨,教請舅舅過來。”牧童教蹇驢渡水,令韋官人坐在驢背上渡過溪去。

牧童引路,到一所莊院。怎見得?有《臨江仙》為證:快活無過莊家好,竹籬茅舍清幽。耕夏種及秋收。冬間觀瑞雪,醉倒被矇頭。門外多栽榆柳樹,楊花落滿溪頭。絕無閒悶與閒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遊。

到得莊前,小童入去,從籬園裏走出兩個朱衣吏人來,接見這韋義方,道:“張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看這牌上寫着“翠竹亭”但見:茂林鬱郁,修竹森森。翠陰遮斷屏山,密葉深藏軒檻。煙鎖幽亭仙鶴唳,雲深谷野猿啼。

亭子上鋪陳酒器,四下裏都種夭桃豔杏,異卉奇葩,簇着這座亭子。朱衣吏人與義方就席飲宴。義方待問張公是何等人,被朱衣吏人連勸數杯,則問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辭自去,獨留韋義方在翠竹軒,只教少待。

韋義方等待多時無信,移步下亭子來。正行之間,在花木之外,見一座殿屋,裏面有人説話聲。韋義方把舌頭開硃紅球路亭隔看時,但見:朱欄玉砌,峻宇雕牆。雲屏與珠箔齊開,寶殿共瓊樓對峙。靈芝叢畔,青鸞綵鳳飛;琪樹陰中,白鹿玄猿並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煙瑞氣散氤氲。

見這張公頂冠穿履,佩劍執圭,如王者之服,坐於殿上。殿下列兩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兩面鐵枷,上手枷着一個紫袍金帶的人,稱是某州城隍,因境內虎狼傷人,有失檢舉。下手枷着一個頂盔貫甲,稱是某州某縣山神,虎狼損害平人,部轄不前。看這張公書斷,各有罪名。韋義方就窗眼內望見,失聲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聽得,即時差兩個黃巾力士,捉將韋義方來,驅至階下。

官吏稱韋義方不合漏天機,合當有罪,急得韋義方叩頭告罪。真人正恁麼説,只見屏風後一個婦人,鳳冠霞帔,珠履長裙,轉屏風背後出來,正是義方妹子文女,跪告張公道:“告真人,念是妾親兄之面,可饒恕他。”張公道:“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以劍剁吾,吾以親戚之故,不見罪。今又窺覷吾之殿宇,天機,看你妹妹面,饒你命。我與你十萬錢,把件物事與你為照去支討。”張公移身,已腳步入殿裏。

去不多時,取出一箇舊席帽兒,付與韋義方,教往揚州開明橋下,尋開生藥鋪申公,憑此為照,取錢十萬貫。張公道:“仙凡異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韋舅乘蹇驢,出這桃花莊去。”到溪邊,小童就驢背上把韋義方一推,頭掉腳掀,顛將下去義方如醉醒夢覺,卻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懷中,有個帽兒。似夢非夢,遲疑未決。且只得攜着席帽兒,取路下山來。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尋兩個當直不見。只見店二哥出來,説道:“二十年前有個韋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擔閣,兩個當直等不得,自歸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煬帝大業二年。”韋義方道:“昨才過一,卻是二十年。我且歸去六合縣滋生駟馬監,尋我二親。”便別了店主人。

來到六合縣。問人時,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駟馬監裏,有個韋諫議,一十三口白上升,至今昇仙台古蹟尚存,道是有個直閣,去了不歸。韋義方聽得説,仰面大哭。二十年則一過了,父母俱不見,一身無所歸。如今沒計奈何,且去尋申公討這十萬貫錢。

當時從六合縣取路,迤邐直到揚州。問人尋到開明橋下,果然有個申公,開生藥鋪。韋義方來到生藥鋪前,見一個老兒:生得形容古怪,裝束清奇。頷邊銀剪蒼髯,頭上雪堆白髮。鳶肩龜背,有如天降明星;鶴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嶺逃秦客,料是碻溪執釣人。

在生藥鋪裏坐。韋義方道:“老丈拜揖!這裏莫是申公生藥鋪?”公公道:“便是。”韋義方着眼看生藥鋪廚裏:四個茗荖三個空,一個盛着西北風。

韋義方肚裏思量道:“卻那裏討十萬貫錢支與我?”且問大伯,買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説涼頭明目,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些個百藥煎。”公公道:“百藥煎能消酒面,善潤咽喉,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賣荊”韋義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平無毒,能隨諸藥之,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語叫做‘國老’。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問公公回五錢。”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韋義方對着公公道:“我不來買生藥,一個人傳語,是種瓜的張公。”申公道:“張公卻沒事,傳語我做甚麼?”韋義方道:“教我來討十萬貫錢。”申公道:“錢卻有,何以為照?”韋義方去懷裏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兒來。申公看着青布簾裏,叫渾家出來看。青布簾起處,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出來,道:“丈夫叫則甚?”韋義方心中道:“卻和那張公一般,愛娶後生老婆。”申公教渾家看這席帽兒:“是也不是?”女孩兒道:“前張公騎着蹇驢兒,打門前過,席帽兒綻了,教我縫。當時沒皂線,我把紅線縫着頂上。”翻過來看時,果然紅線縫着頂。申公即時引韋義方入去家裏,還十萬貫錢。韋義方得這項錢,把來修橋作路,散與貧人。

忽一,打一個酒店前過,見個小童,騎只驢兒。韋義方認得是當載他過溪的,問小童道:“張公在那裏?”小童道:“見在酒店樓上,共申公飲酒。”韋義方上酒店樓上來,見申公與張公對坐,義方便拜。張公道:“我本上仙長興張古老。

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點污,故令吾託此態取歸上天。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殺心太重,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道罷,用手一招,叫兩隻仙鶴,申公與張古老各乘白鶴,騰空而去。則見半空遺下一幅紙來,拂開看時,只見紙上題着八句兒詩,道是:一別長興二十年,鋤瓜隱跡暫居廛。

因嗟世上凡夫眼,誰識塵中未遇仙?

授職義方封土地,乘鸞文女得昇天。

從今跨鶴樓前景,壯觀維揚尚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