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賽珍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第一章1我接到羅燕女士的電話時,正準備動身去劉嶽厚那裏。這個電話接得很匆忙,我已經換好了出門的衣服,摸了摸鑰匙串,意識到它確實是在口袋裏,然後換上鞋,剛拉開門,電話鈴響了。以往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我的電話可以錄音,有時候因為偷懶,我故意不去接電話,然而這一次,我似乎預到了會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猶豫了片刻,了一隻鞋,在剛過塵的地毯上蹦着,跌倒在電話機旁的沙發上,一把抓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了羅燕女士的聲音,我首先聽到的是張藝謀的名字。這可是個響噹噹的名字,我不由得一怔。
羅燕女士説:“是張藝謀向我推薦了你!”我頓時有一種受寵若驚的覺。雖然張藝謀讓幾位作家同時替他撰寫武則天,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害得許多義憤人士跳出來痛加指責,有的人甚至在我面前大罵他,但是我對張藝謀並沒有什麼惡意。作家受點侮辱,吃點虧,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覺得張藝謀起碼有兩點可喜之處:第一,中國電影這麼差勁,而他的電影確實不錯,還可以看;第二,現在已經沒什麼人看小説了,總算他還是個能堅持看小説的人。我並不認識張藝謀,自然也談不上和他打過道,卻聽許多認識他的人談起過他。
羅燕女士接着在電話裏作自我介紹。由於她説自己剛從美國過來,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在好萊塢拍電影的盧燕女士。當我自作聰明提到盧燕這個名字的時候,我聽到電話裏傳來了更正的聲音。
羅燕女士説:“我姓羅,是‘思維’羅,燕子的‘燕’。”我怔了一下,敷衍説自己明白了。
羅燕告訴我她曾經拍過電影,若干年前,曾經主演過《女大學生宿舍》,並問我有沒有看過。我又怔了一怔,説看過。説完了就後悔,事實是,我只知道有過這麼一部電影,我看過的國產電影極少。好在羅燕女士不會從電話裏覺到我因為説謊而臉紅。直到去醫院,在電梯上,我才想明白所謂“思維”羅,應該是“四維”羅“四”和“維”兩個字,合起來,便成了一個繁體字的“羅”對於沒有實行簡化字的台灣和香港,這樣的文字障礙絕對不會存在,可是對於我這種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人來説,偶爾鬧些簡體字繁體字的笑話,就在所難免了。
負責開電梯的老大媽不知我為什麼要笑,她盯着我手中的電梯票看,表情十分嚴肅。兩位首次前來探視病人的訪問者,對醫院電梯的收費制度,表示強烈的不滿,電梯緩緩地上升,兩個人的嘴裏便嘰裏咕嚕。負責開電梯的老大媽顯然不想理睬他們,然而到了最後,終於忍不住了,惡聲惡氣地説:“不就是一錢一個人嘛,捨不得的話,我送你們下去,你們再自己走上來!”兩個人立刻無話可説,一個人的臉上,顯出了憤怒之,另一個解嘲地對我一笑,轉過頭去,看電梯顯示器上的阿拉伯數字。
2我從電梯間出去的時候,一輛蓋着白被單的推車,擋住了我的去路。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因為在這座癌症專科醫院裏,死人的事經常發生,頻繁程度讓人震驚。這是一座死亡的醫院,死神在醫院的過道上散着步,一不留神就把誰帶走了。劉嶽厚最初住在一個大病房裏,同病房的都是癌症晚期患者,他們像醫生一樣悉自己的病情,一旦他們被送到那些單間的小病房,就意味着他們的大限就要到了。
劉嶽厚是在兩天前被送進小病房的。他的女兒劉麗英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父親“差不多了”我問她劉嶽厚是什麼時候進小病房的。劉麗英有些不耐煩,説剛安置好,大約就是半個小時之前,她此時正在病區的辦公室。隱隱約約地,可以聽見護士的説話聲,我不知道自己在此時説什麼好,聽了一會電話那頭的噪音,奇怪劉麗英怎麼沒聲了。
我對着電話裏大聲地“喂”了一下。
劉麗英壓低着嗓子説:“我只是通知你一下,也沒什麼事。”我問她是否需要我幫忙。
電話裏又沒聲音了,我不知道她是在繼續聽我説話,還是在哭。我想,此時她的心情肯定很難過。我説一定時間去趟醫院,我的話音剛落,她就把電話給掛了。我的住處離劉嶽厚所在的醫院不遠,但是一直到兩天以後,我才正式決定去看他。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自從劉嶽厚的癌症復發,重新住進這家醫院,醫生就向劉麗英暗示過,她的父親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所有的治療將是象徵的,目的雖然是為了延緩生命,究竟有沒有效果,很難説。在這期間,我曾經無數次地去醫院看望過劉嶽厚,每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可結果都不是。
從一開始,我就在等待着最後的結局。不僅是我,還有劉麗英,還有劉麗英的丈夫,當然也包括劉嶽厚自己。劉嶽厚在鄉下的子,在鄉下的兒子和女兒,以及關係比較近的親戚,一次次趕來為他送終,臨了都是不耐煩地怏怏而去。這是一場看不見摸不着的死亡遊戲,幸好劉嶽厚有公費醫療,要不然真是拖不起。劉麗英作為這座城市中劉嶽厚唯一的親人,被父親的病拖得已失去了耐心。久病無孝子,劉麗英可以説已經盡力了。她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農村老家不停地來人,結果得婆媳關係越來越緊張。
在一剎那間,我突然心驚跳地想到,那輛和我擦肩而過的手推車上,那具雪白的被單罩着的屍體,很可能就是劉嶽厚。這樣的可能完全存在。在劉麗英給我打過電話的兩天裏,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我磨磨蹭蹭,直到兩天以後才來醫院,潛意識裏難道不是正等待着這樣的結局嗎?
很快我明白自己錯了。為了這個小小的曲,當我真走進劉嶽厚的單人小病房時,我到有些説不出的尷尬。事實上,劉嶽厚並不像我想象的,只剩了最後一口氣,已進入彌留狀態。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瞪大着眼睛,一看見我,竟然笑起來。他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只是苦笑,不説話。
3很長時間裏,我和劉嶽厚什麼話也沒説。説什麼呢,安的話我向來不擅長,而且事到如今,説什麼都白説。癌細胞已經在劉嶽厚的身上充分擴散,儘管他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儘管他神好的時候仍可以健談,但是當他向我伸出自己的舌頭,展示在那上面氾濫作怪的癌細胞病變時,我便明白那一天不會太遠。我彷彿已經嗅出了他身上的死亡氣息。
他的身上着好幾管子,我做出很認真的樣子,研究那些管子。一名護士進來換輸藥水,她知道我是個寫小説的作家,笑着問我最近在寫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一邊十分麻利地着針管,一邊打聽我的一部正在報紙上連載的長篇小説的結局。
“現在的作家,都喜歡悲劇,”她十分關心小説中男女主角的命運,對我的安排似乎是不太滿意“我覺得如今的時代,需要的應該是喜劇。”一直不吭聲的劉嶽厚,突然很認真地起話來:“可惜生活,卻被證明是個悲劇。”劉嶽厚的聲音低低的,有些嘶啞,聽起來很瘮人。我和病房的護士和負責劉嶽厚治療的醫生,都悉。為了讓他們對劉嶽厚有所關照,我曾經據病區的醫護人員花名冊,每人送了一本我的小説集。劉嶽厚時常對護士和醫生提起我,也對那些癌症病友吹噓我的故事。他到處對人説我曾是他的學生。他喜歡和別人談我的祖父,談我的父親,甚至談我的子和女兒。一旦我在本地的晚報上發表一篇小散文之類的東西,他肯定會和周圍的人討論半天。如果沒有人願意聽他談論這些,他便跑到病區辦公室,往我的家裏掛電話,結果害得整個病區的人,都覺得他神有些病。
護士離去以後,我告訴劉嶽厚,有一個叫羅燕的女人打電話給我,希望我替她改編美國女作家賽珍珠的小説。劉嶽厚不知道羅燕是誰,於是我提到了某某的名字。
“張藝謀想改編你的小説?”他有氣無力地説着。
我告訴他不是這麼回事。張藝謀和我要説的這件事本不搭界。劉嶽厚也從來沒有看過張藝謀的片子,他只是不斷地在報紙上看到過張的名字。和我的許多熱心的讀者一樣,他堅持認為只要我的小説能被張藝謀改編,我就會像當今那些最走紅的小説家一樣火爆起來。
“你已經有些名氣了,但是還需要再來一把火。”劉嶽厚潤了潤沙啞的嗓子,還想再説什麼,但是氣力已經不夠了。他的嘴無意義地動着,發不出聲來,於是只好對我苦笑。自從他住進這家醫院以後,他總是這樣苦笑。苦笑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的表情。我決定繼續和他談論張藝謀,因為此時此刻,也找不到別的更合適的話題。我向他介紹張藝謀拍攝的一部電影,恰巧這部電影我也沒有看過,只能是轉述別人的觀點。
“那麼究竟是誰想改編你的小説?”劉嶽厚似乎還不死心,他突然打斷了我的話,把話題又拉了回去。
“沒有人想改編我的小説。”我笑着説。
“你的小説應該有人把它拍成電影!”我對他聳了聳肩膀。這是個多餘的動作,躺在那兒的劉嶽厚不可能注意到我在對他聳肩膀。他的臉上都是疲倦,想説話,又有些力不從心。類似的話題,我們已經説過好幾次,他本不在乎我願不願談論這些。我決定不做聲,他反正也沒什麼氣力説話了,大家就這麼靜靜地相對,也好。
外面走道上,一位病人的家屬,和護士小姐為了什麼事爭起來。嗓音突然就高起來,然後便可以聽見有許多腳步聲從過道上跑過。我注意到劉嶽厚和我一樣,正豎着耳朵,十分認真地聽着外面的動靜。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顯然已經圍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有人在幫着吵,有人在勸,亂作一團。這醫院裏老是吵架,都是絕症病人,家屬的火氣特別旺,想找機會發。護士小姐的工作量很重,待遇一點也不比別的醫院好,因此脾氣也大。一個想找點事,一個本就不怕事,大家都是針尖對麥芒,稍一碰撞,就冒出了火花。
外面的聲音終於小了下來。我注意到,劉嶽厚已經閉上眼睛睡着了,正輕輕地打着呼嚕。他的女兒劉麗英拎着一個塑料口袋走進來,對我點點頭,站在牀邊看着劉嶽厚。
劉嶽厚突然睜開眼睛,非常突兀地問着:“那個打電話給你的人是誰?”我們不知道他指的是誰,以為他是在説夢話。劉麗英顯然已經被父親的病拖得筋疲力盡,她不耐煩地問他究竟在説什麼。
劉嶽厚的眼神在空中轉了一圈,落在我的臉上:“那個女製片人?”他指的是羅燕,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老惦記着這事。劉麗英轉過身來,看着我。我只好把説過的話,很無趣地再説一遍。我告訴他,多少年以前,羅燕曾是一名女演員,主演過一部叫《女大學生宿舍》的電影,後來去了美國,現在肯定是混闊了,想拍攝賽珍珠的一部小説。
劉嶽厚依然滿臉困惑:“賽珍珠是誰?”4從醫院出來,我開始一直在想賽珍珠。賽珍珠是誰,很多人都會提這樣的問題。如今的中國人,除了寫小説的,或者是搞小説研究的,許多人已經不太知道賽珍珠這個名字。就算是知道她的名字,對她的作品和生平也瞭解甚少。在小病房裏,我試圖用最簡短的語言,向劉嶽厚介紹賽珍珠。我覺得自己是説清楚了,可是劉嶽厚的眼神變得越來越黯淡,他似乎並不是真的想知道賽珍珠是誰。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並不想清楚賽珍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