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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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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上去南方大串連“1”的火車,魯不住漾起一陣興奮,好像從冰冷的世界一步踏入暖熱的世界,一種懵懵懂懂、喜洋洋的覺籠罩在她多來一直憂鬱的心頭。

她跟盧小慧和另外兩個女生一起來到火車站,這裏早已像螞蟻搬家一樣喧天喧地地擠滿了人。隨着人擁進火車站時,她學着盧小慧的樣子掏出了北京實驗女子中學的學生證,一晃便擁進了檢票口。扛着大包小包的普通旅客與拿着學生證衝鋒陷陣的串連學生混在一起,洶洶湧湧。在擁擠中,魯那被北清大學抄家以來所有的驚恐、不安與抑鬱似乎都消淡了一半,雖然那巨大的陰影還不能徹底離開她。昨天,盧小慧聽她講了抄家的情況後,安她説:“別想那麼多,你爸爸還沒最後定,怕什麼?我爸爸在部裏也早捱了大字報,咱們幹咱們的,該串連就串連去。”盧小慧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個北京實驗女子中學的紅衞兵袖章,説道:“給你,戴上它。”她恩涕零地接了過來,戴到左臂上。

袖章是厚厚的紅布做的,沿着袖子往上拉,有一種摩擦力,這從手腕經過肘部套到大臂的覺讓她十分温暖。她覺得自己加入了一個組織,有了一個依靠,自己在大家庭中沒有被遺棄,甚至覺得左臂有了盾牌一樣遮擋起全身。在往站台衝鋒的一路上,她時時到了左臂紅袖章的存在。那是一種十分威武的覺,有恃無恐的覺,紅彤彤的覺。在隨着人踏着台階衝上地道口來到站台的過程中,她時時到整個身體的快樂。她像一頭瘦弱的小鹿,離開了自己的家,在森林邊的草坡上生疏地一步步跑起來,周圍有暖風,有很多快樂的動物和小鳥。她越來越放心地跑起來,一邊跑一邊覺出自己的瘦弱,可也慢慢覺出自己正變得結實,可以跑得比較快。

她們隨着洶湧的人撲向開往上海的火車。車門前擁擠着一堆人,車窗成了臨時的門,很多學生乾脆從窗口爬進去。她們四人在擁擠的人羣后面着急地踮起腳,盧小慧看到幾個男生爬進了一扇車窗,便拉着魯幾個人趕過來。幾個男生正準備把車窗關掉,盧小慧連忙向他們招手:“拉我們上去吧,我們是實驗女中的。”正在關窗的男生友好地一笑,把關到一半的車窗又提了起來。車窗裏伸下來兩雙黑瘦的手臂,盧小慧推了推魯,説:“你先上。”魯將手舉起來給了男孩們,在慌亂而又興奮的攀爬中被拉進了車窗。她幾乎是栽倒在男孩們的懷裏,那與男孩面孔的摩擦及呼的相互薰染給她帶來了長久難忘的美好覺。她快樂地着氣,覺得臉在發燒,接着,便與那幾個男生一起伸手去拉,這種車上車下團結一致的覺讓她充分體會到青的快樂。最後一個上來的是盧小慧,她快樂地笑着,大眼睛亮晃晃地放着光,無數隻手伸下去把她熱熱鬧鬧、亂七八糟地拉上來之後,幾個男生便一下把車窗放下來,再不理睬外面敲窗喊叫的人們。

這是男三中的學生,也是四個,四個加四個,面對面擠坐在三人座上,十分親熱。車廂裏坐滿了人,過道里也站滿了人,火車開動時,魯覺得車廂裏火熱的氣氛正暖陶陶地生長着幸福。四個男生有話多的,有話少的,但都十分熱情,目光中有直撲過來的親熱與直率。盧小慧明明朗朗的圓臉漾着微笑,大大方方地與男孩們説着話,魯便在靦腆中保持了輕鬆。男孩們的目光經常掃過她,那目光在親熱和快樂中隱含着別的意味,魯能夠朦朦朧朧覺到。她便覺得自己垂下眼的微笑十分快樂,能夠覺出臉上發熱,自己平時就愛臉紅,此刻一定是臉紅了。

當火車微微晃着掠過田野時,過道上滿的人擺來擺去,不斷有人擠蹭着她。都是一些鬧鬧嚷嚷的男女學生。這種擁擠也給她帶來團結戰鬥一家人的火熱覺。一個身穿黃軍裝的男孩一直在她身邊站着,每次因為擁擠和車的晃動側壓過來時,軍裝上的扣子就印記在魯的臉頰上。她能覺出釦子的光滑,衣服的糙,甚至聞到了對方身上的汗味。這也讓她到興奮。女子中學那種整整潔潔、單單調調、嚴嚴肅肅的氣氛一下被衝得無影無蹤。這種男女生大雜拌一樣擠在一起的覺,像過年的鞭炮齊鳴一樣給人帶來喜悦。她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商店裏賣的果脯,紅的、綠的、黃的,各式果脯混在一起,甜地,軟乎乎的,熱鬧鬧的。女子學校此刻給她方格本的覺:千篇一律,一個字寫在一個方格中,再沒有變化。

到了晚上,火車在京滬線上飛馳時,車廂裏更擁擠了。盧小慧拉着她鑽到座位下面,躺在地板上睡覺。在這一夜裏,魯有了十四歲年齡的最大收穫,她第一次明確知道,自己長得漂亮。這是盧小慧告訴她的。

兩個人躺在地板上非常好玩,座位黑壓壓的在上面,用手一摸就能夠着。頭這一面是車幫,左右兩側可以看見人的腿腳。腳的方向是過道,燈光昏黃中也擠滿了人。在這個上下左右都被人包圍的低矮空間裏,聽着火車哐啷啷哐啷啷地飛馳,覺着火車在身體下面的顛簸,想象着火車在黑暗的田野上掠過,聽着火車裏鬧鬧嚷嚷又瞌睡疲倦的嘈雜聲,兩個女孩擠在一起,低低地談論有關女孩的話題,讓人想到嬰兒的搖籃。

盧小慧告訴她,對面的一個男孩一直在看魯,她説:“他肯定是喜歡上你了。”魯在黑暗中仰躺着,微微笑着凝視着眼前的黑暗,兩手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口,説道:“他怎麼會喜歡我呢?他為什麼喜歡我呢?”盧小慧也舒服地仰躺着,將兩手放在前,説:“因為你好看唄。”魯當即覺得全身像觸電一樣有了麻酥酥的覺,連後脖頸都熱了。她不太敢相信這種事情,問:“我哪好看呀?”盧小慧轉過身來,將頭枕在一條胳膊上,端詳着魯,説:“你是好看的呀,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好看嗎?”魯在黑暗中搖了搖頭。她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從小學開始因為長得瘦高,在班裏排隊總是站在最後,班裏的很多男生都比她矮,這不但沒造成她的優越,反而使她到自卑。在小學六年裏,沒有一個男生給她遞過條子。後來,她慢慢長得豐滿一些了,同年齡男生的身高也逐漸有人超過她了,除此之外,她再沒有別的覺。盧小慧説:“你真的很好看。從你一到實驗女中,我就發現你好看了。告訴你,我説你好看,就是在男人的眼裏你也是好看的,你應該懂得什麼叫女孩的漂亮。”魯處在無比幸福的暖熱中,這幸福像最美妙的夢一樣,讓她暈暈乎乎。她甚至要真地想一想,這是不是做夢。

盧小慧顯出成女孩的友善和熱忱,她仰面躺着,將魯的漂亮做了一番描述與分析,顯然她很願意表現自己描述與分析的能力,魯則用旱苗逢甘的心情聆聽每一個字。魯覺得,兩個女孩躺在一起談論這樣的話題,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盧小慧説:“你的身材很好,苗苗條條的,而且你這種身材隨着年齡的增長會越長越好看。你的皮膚不白,微黑但很光澤,有一種東方人的韻味。你的頭髮特別好,不光黑,而且有彈,是一頭秀髮,如果披起來一定非常漂亮。你的眼睛特別女,一看就很多情,很傳神,是那種憂鬱的美。反正你身上有很人的地方。”盧小慧停了一會兒,問“聽懂我説的話了嗎?”魯覺得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光,照亮了這片黑暗的空間。她在光亮中看到自己好看的面孔燒得通紅,也覺出自己的身體體現着女孩的線條。緊貼着火車地板,她覺出自己的脊背還比較瘦削,肩胛骨被地板硌得有點生疼,手臂也比較細瘦,然而,她覺出自己身體的修長,覺出自己部的豐滿,也覺出兩條大腿的彈。火車顛動時,她覺出自己女孩的脯、肋骨還是微微凸着,一對rx房卻已經隆起,隨着火車的顛動,rx房也在顫動,讓她覺出了rx房的體積、重量和彈。她在遐想中觀察自己的面容,不由得用舌頭了一下嘴。這一瞬間,她體會到自己的臉蛋確實光潤漂亮,自己的眼睛在微笑或者不微笑時,都含着一種憂鬱的美麗。她沉浸在對自己漂亮的體會和想象之中。

盧小慧又問:“你聽懂我的分析了嗎?”她又轉過頭來,枕着自己的手對着魯説:“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漂亮,知道自己好看。人活一輩子,連這個都不知道就太傻了,明白嗎?”盧小慧抓住她的手搖了搖。魯在黑暗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下翻轉身俯卧在地板上。因為不小心,頭還碰了一下座位。她滿臉通紅地、幸福地説道:“我過去一直不知道,真的。”

“那現在呢?”盧小慧也轉過身來趴在地板上,側轉頭枕在手臂上問。魯一下覺得有股幸福的熱從身體下部湧上來,她的臉和頭都蓬蓬地發熱,她湊到盧小慧的耳朵旁,輕輕説道:“知道了。”盧小慧説:“你得謝謝我。”魯在盧小慧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然後,又不好意思地趴到自己手臂上,滿臉燙熱地説道:“太謝謝你了。”兩人趴在那裏,眼睛在黑暗中發着明亮的光,一邊看着眼前,一邊想着與女孩有關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盧小慧問道:“你家裏就沒人講過你漂亮嗎?”魯搖了搖頭“沒有。”盧小慧問:“你不是有三個姐姐嗎?”魯趴在那裏想了好一會兒,説:“她們從來沒有説過我漂亮,她們小時候老打我。”

“為什麼?”盧小慧問。魯説:“不知道。”兩人陷入片刻沉默,聽着火車在顛簸中飛馳。這樣趴在地板上,能夠更真切地到火車的鐵軲轆在鋼軌上飛速旋轉和敲擊鋼軌銜接縫隙的運動。她們到自己的身體和火車融為一體,能夠覺出火車在掠過黑暗中的廣闊平原,掠過黑暗中的村莊和樹林。特別是當火車經過大小橋樑時,那轟轟隆隆空空蕩蕩的震動與迴響使她們到下面河牀的寬闊,河水的洶湧。在火車的顛動中,她們到了火車的生命,也到了黑暗中廣闊大地的生命。魯在這一刻間想起了一個雨夜。

那天,二姐回來,發現家裏的貓丟了,當即就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她至今還記得二姐那氣洶洶的表情。那時候,她簡直比媽媽還厲害,打了她以後還不許她哭,不許她告訴爸爸媽媽。她想着,把這件小時候的事情講給盧小慧聽,她説:“我小時候很怕姐姐,特別是二姐、三姐。”盧小慧沉默了一會兒,説道:“我沒姐姐,我有兩個哥哥。他們從沒有打過我。”魯在黑暗中突然好奇地轉過頭,問:“盧小龍是你大哥嗎?”盧小慧説:“是。”

“他對你好嗎?”魯問。

“好。”盧小慧回答。魯又問:“他是不是有思想的?”盧小慧想了想,回答道:“他是一個特別敢行動的人。”魯又問:“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盧小慧在黑暗中笑了,説:“我以後讓你見見他,你就知道了。”魯在黑暗中凝視着眼前,陷入了遐想。

一出上海火車站口,就有紅衞兵把守,北京的學生證便成了通行證。在第二道關口,上海的紅衞兵挨個詢問每個人的出身,盧小慧説道:“我們都是革命幹部子弟。”一個圓臉的女紅衞兵聲音響亮地説道:“歡你們來上海革命串連。”她們在上海的高樓大廈中穿行了幾天,紛紛揚揚的傳單從兩邊高樓上雪片一樣飄灑下來。這裏比北京更擁擠,更稠密,到處都是一派如火如荼的革命氣象。她們逛了桅杆林立的黃浦江外灘,又跑到同濟大學、復旦大學看了兩圈大字報,便決定登車直奔井崗山。在上海的幾天中,魯覺得自己到了陌生而又新鮮的世界。這裏沒有北京寬展,少了水平線,多了高樓大廈的垂直線條。這裏的牆與牆之間的距離更狹窄,這裏的人更忙碌,這裏的天空更零碎,這裏的口號在空氣中更稠密。而真正使她快樂的是,她到了一個與自己的過去毫無關係的新天地。這裏沒有小時候的記憶,也沒有對家庭的回憶,想象不出姐姐們的面孔,這是她意識到自己漂亮後踏進的第一個樂園。當一個女孩意識到自己漂亮後,她對世界便有了一副全新的眼光。她喜歡上海的擁擠,喜歡上海的稠鬧,喜歡上海高樓大廈間空間的狹小,喜歡上海方言的呢儂軟語,她成了一個暈暈乎乎、傻頭傻腦、跑來跑去的女孩。

因為知道自己漂亮,她也便不斷髮現自己漂亮。那四個北京男三中的學生早已和她們擠散,現在無論在哪兒看大字報,都有人注意她。有了這種覺,眼前的一切便都有了特別快樂的趣味。上海真是一個嗡嗡亂響的、快樂的馬蜂窩。

她們又登上去江西的火車,又是同樣的擁擠,又是從車窗裏爬進爬出,又是車廂過道里站滿了人。在車廂的兩端,門旁邊和廁所裏也都擠滿了人。像是成堆的胡蘿蔔在一個大筐裏,晃呀晃呀,胡蘿蔔磨破了皮。她在夢一樣恍恍惚惚的狀態中晃到了南昌。在這裏,也是漫天遍野地看街上的大字報。又跑到江西省委大樓前和本地的紅衞兵一起衝了一回省委,震天動地喊了一片口號。那水般衝進省委大樓的覺實在令人興奮,男男女女的紅衞兵瘋狂地喊着口號往前衝擊時,她能夠到衝擊的快樂。南昌市也成了傳單滿天飛的革命城市,她們晃着通行無阻的北京學生證,分文不花來到了吉安市。再往前走,就直奔革命聖地井崗山了。

吉安是個十萬來人口的小城市,這裏的文化大革命與北京還有一段差距。造反派在地委、市委的門口都遇到了保守派稠密隊伍的阻擋。盧小慧説:“咱們先在這裏衝一下,再去井崗山。”作為最早一批到達吉安市的北京紅衞兵,她們立刻成為本地造反派學生萬眾簇擁的對象。她們用北京實驗女子中學紅衞兵的名義上街貼出了“炮打吉安地委”、“炮打吉安市委”的大標語,吉安的造反派學生們在全市範圍內幫她們張貼大字報、大標語。一時間,吉安市的街道兩邊和地委、市委大院門口,都貼滿了北京實驗女子中學的大標語。現在,不僅盧小慧成了經常在街頭講演的中心人物,魯也容光煥發地在人羣中做開了講演。

當她站在高處面對千百張面孔時,覺得自己比過去拔了,高大了,也強壯了。

在她們的鼓動下,吉安市造反派學生開始衝擊地委、市委前面的保守派防線。成千上萬的人在這裏進行體的衝撞,魯衝在第一排。後邊的人擁着她,前面一排排的人擋着她,她像水中的頭一樣衝過去,那些魁梧的工人、清瘦的學生都在勉勉強強地支撐着。她側着身,用胳膊和肩膀作為衝撞的盾牌,在喊聲震天的口號聲中,她既能覺出造反派的洶湧澎湃,也能覺出保守派防線拼盡全力的抵擋。這種有彈的衝撞與擁擠,讓她到生命深處迸發出來的興奮與快。她渾身已經汗濕,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往前衝。

終於,洪水突破了堤壩,他們衝了進去,源源不斷的人擁進了大院。這個看來不大的院子很快擠滿了喧嚷的人羣,一片渙散的沸騰。她氣吁吁地着汗濕的頭髮,準備尋找新的造反行動。她把頭髮捋到兩側,一瞬間又意識到自己的漂亮,心中漾起一絲幸福。盧小慧走過來,問:“你沒有擠傷吧?”她快樂地搖了搖頭。盧小慧看了她一眼,説道:“你變了。”她垂下眼想了一下,快活地説:“我真熱愛文化大革命。”這一瞬間,她惟一遺憾的是間沒有扎一條皮帶;倘若那樣,雙手叉站在這裏,一定會更拔,更有生氣。

吉安市的形勢急轉直下,工廠的工人一隊一隊開出來保衞地委、市委,農民也一隊一隊從四面八方的農村扛着扁擔、鐵鍁進城保衞地委、市委。幾個北京的紅衞兵和當地造反派學生暫時撤退到一所中學內。浩浩蕩蕩的贛江從吉安市旁過,江中有一個白鷺洲,這所學校就在白鷺洲上,她們等於被封鎖在學校之中。站在白鷺洲上看着岸邊滔滔不絕的保守派遊行隊伍,盧小慧和魯都覺出了一種戰鬥的氣氛。盧小慧決定從北京搬救兵,她給盧小龍擬了一封電報,由吉安市的一名造反派學生連夜泅水過江,到吉安市郵電局拍發出去。

注:“1”大串連1966年8月18澤東在天安門廣場接見了首都和各地紅衞兵代表,同年9月5,中共中央、國務院正式發出通知,從9月6起,組織外地高等學校和中等學校革命學生代表和革命職工代表來京參觀,學習“文化大革命”運動,至此,大串連迅速在全國全面展開,直至1967年3月19,中共中央發出“停止全國大串連”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