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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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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在什麼時候?

是在逃亡的路上?在車站?在醫院的太平間還是在牢房?現在是第一次出勞改隊還是第二次被釋放?是不是壓兒就沒得到准許而越過了圍牆?

在長凳上醒來,一種逃亡者的本能使他立即警覺地抬起頭。但還沒有等他睡眼張開他已經覺到了沒有危險。他嗅到了一股煤煙的氣味。他把煤煙和從各種人的各個部位散發出的臭氣一股腦兒地進肺裏,心頓時注入親切的和暢。經驗告訴他氣味越雜亂越妙,只有牢房裏的氣味才臭得單調。

他像嚼着糖塊似的咂着嘴。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過從嘴裏津津的口水就知道已經有了體力。他剛剛做了一個很奇妙的夢。他夢見時光倒退到從他進勞改隊那天開始,而以後的一切卻是另外一場經歷。他夢見他已經是個作家,今天正在美國遊歷。他夢見自己不但結了婚,還正和一個著名的電影演員發生了愛情。他還夢見他和她在美國西海岸的一家小餐館共進晚餐,然後去了一所幹淨的姓餉館…他坐起來。壓在人們頭頂上的燈光遲鈍得令人窒息。候車室裏擠滿了人,馬上就有一個穿老羊皮襖的蒙古人填補了他旁邊空出的座位。受到羊皮板子的排擠,他懊悔不繼續躺在這條長凳上。他本來可以睜着眼或閉着眼佔據兩個人的位置。他早已知道一塊餅子一草繩一片破布的價值。人類的一切學問都説最有價值的是人的內心生活,什麼理想信仰希望,而現實的一切卻告訴人最有價值的是你手頭用得着的東西,譬如,在眼前就是那木製長凳上的一截。

幸好天麻麻亮起來。他看見一個偎在母親懷裏的孩子眼睛裏有一點曙光。他還看見那一點曙光中有一絲童稚的希望,彷彿只要天亮了就會吃飽似的。他看見風在候車室外奮力揚起灰塵並伺機往候車室裏鑽,好像整個車站是建在一座垃圾堆上。他還看見蜷縮在候車室裏的人們也像是被命運從四面八方掃來的垃圾。這一大堆破爛的衣衫絕不同於勞改隊那樣破爛得整齊劃一,宛如一羣被曬乾的蝴蝶突然被風吹散。

“有開水!”候車室門口兀地響起一聲如歌的呼喚。他看見被塵土活埋了的人們這時才破土而出慢慢動起來。

他沒有行囊也沒有茶缸。望着被移動被傳遞的冉冉的水蒸氣,聽着唏唏的喝水聲,他嚥了一大口口水。在勞改隊經過了大飢餓他充分認識到最寶貴的是人體自身的分泌物。口水和都能救急。倘若長久不拉屎,你就會覺得自己肚子裏有東西,在心理上會自以為你是個飽漢而避免在路途上倒斃。這完全符合“神變物質”的偉大哲學原理。

他將手伸進破棉襖,用鋼琴演奏家一般的手指分辨出哪一處是破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口袋。從怦怦跳動的口他掏出一張折成四方的紙輕輕展開。

當他再一次看清那確實是一張刑滿釋放證明書並且上面赫然寫着他的大名他才確信他的存在。現在浮游在他周圍的人現在逐漸明朗的天光現在在遠方響着的汽笛全是真實的,而那美國西海岸的小餐館姓餉館和電影演員等等才是真實的虛幻。多少年以後他才真正體會到這張刑滿釋放證明書的妙用:它是勞改隊開具給你的可以走入社會的證明,而社會看見了它又可以僅僅憑着這張紙再一次將你關起來。

而這時他只是小心地把它收起來再扣好紐扣束緊間的麻繩。為了這次相會,他特意將間的草繩換成了麻繩。他着實盡了最大的可把能自己打扮了一番。

他首先到廁所去。橫溢的水結成了冰,極像一幅標示世界地形的沙盤。他跨過喜瑪拉雅山脈走向最裏面的一個茅坑。這裏一點也不臭是因為候車室裏同樣充斥着這種味道。他蹲下去但不褲子卻掉一隻鞋。他掀開鞋底的夾層用兩手指頭搛出一張伍元的鈔票。他確信旁邊的茅坑沒有人他能放心地用親切的目光盯着鈔票翻來覆去地看;他慢慢撫平它彷彿安着一個啼哭的嬰兒。這時他心中對那位手執鋼釺的鍊鋼工人到歉然。然後他一邊假裝系褲帶一邊走出廁所。在此之前他當然已經將僅有的一張鈔票裝好。他曾經混過三次查票。最後一次被查着了但查票員搜遍了他全身甚至把釋放證明書都搜了出來卻搜不出他擁有的這張鈔票。他知道如果搜出了鈔票便要他補票還要外加罰款。他雖然被查票員臭罵了一頓趕下了車卻保住了錢。他暗暗高呼“老勞改犯萬歲”是因為老勞改犯教給他的訣竅多過五個教授孜孜不倦的指點。事實屢次證明勞改隊的現實主義要比書齋裏的古典漫主義高超。

於是他又不由得有點留戀列車上的廁所。那是他的避風港,每當查票員過來他便鑽到那裏面去。那個白磁的蹲坑那個玲瓏的洗手盆那個小小的空間比他的宿舍還要安全。因為他就是從宿舍中被逮捕走的。

他想着在這個世界上最安全最温馨的地方便是廁所。這樣想着他撒開步子走出車站。然而當他經過候車室門口放的盛開水的大木桶時竟發現水面上飄着幾點油腥,誘人饞涎地放出孔雀藍的幽幽光澤。這既使他懊喪又使他頗費思量:哪裏來的油腥?哪裏來的牡蠣?哪裏來的威士忌?

雖然y市醫院的門房,那個一直穿舊衣褲褂的老頭眨巴着爛眼圈告訴你她可能已經結了婚,但你還是要跑去看她。這和多少年後你在美國西海岸非要掛那次長途電話一樣。

爛眼圈的看門人已經不認識你。可是你以為他不停地眨巴眼是給你某種暗示:他嘴裏説她已經結了婚其實她並沒有結婚?你想起幾年前“反右”的時候你去找她,她明明在裏面而這老頭卻説她出去了。老頭曾跟你談過y市在“老社會”有一道城牆,談過他怎樣在軍閥的槍械所熬火藥最後壞了眼。而那時你憐憫地想為什麼這樣一所醫院卻醫不好自己的門房。

你來到這所醫院使你更加想去看她,不管她結了婚沒有。台階上走廊裏候診室中甚至院裏的那幾株白楊樹下到處彌散着她身上的藥香。那幾株白楊已盡了秋葉,但其他的景依舊。晾衣裳的繩子上同樣晾着醫生的白大褂。它們一件件凍成了冰咯咯作響,彷彿一段往事正在破裂。

在勞改隊,你曾進過那裏的醫院。剛從死亡中甦醒你便以為是撲進了她的懷抱。一切都是因為消毒劑所引起。任何消毒劑都會像大麻一樣在你眼前透出一片白的幻影。你的動足以損壞你的神經和心臟。

於是你想你不能沒有她正如你不能沒有自己。三年來在你的思念中你只能見到她的背影。她黑油油的髮辮黑得炫目她白衣裳的褶白得耀眼。她那兩條勻稱的小腿曾使你願意變成一條狗。在拿着鐮刀在水稻田裏“夜戰”時你以為她正往月亮上走,這樣你便被自己的鐮刀砍傷了腳背。專給勞改犯治病的醫生説你應該再往上砍,最好是把自己的腿砍斷。但你絲毫不悔是因為當時你正想把她扳過身來再看看她那對大眼睛。但最終她還是穿着她的白衣裳化進了皚皚的早霜。

你想過是不是我讓人寫信告訴她我已經死亡所以才切斷了最後的一點心靈上的應。她始終用背對着你究竟是吉兆還是凶兆?可是你想象如果我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會轉過臉來並讓我用嘴去接她簌簌的眼淚。

你輕飄飄地走到大馬路上。黃風像一條忠實的狗,渾身沾滿砂土一直追隨你的腳步。

你嗅到草原的氣味。那獵獵的黃風原來是被秋草所染黃。

你嗅到西伯利亞的氣味。你聽見風中還回蕩着貝加爾湖旁放者深沉的歌。貝加爾湖,我們的母親!

為爭取自由和平等,我們來到你身旁…

你和她曾一同唱過這首歌。

但那時你們是發你們的歡樂。那時任何一首歌曲哪怕是殤歌都能傳遞你們愛情的傾訴,你們在歌聲中彼此的情慾。一同唱歌就是在同一張牀上做愛。除了同唱一首歌曲藉此換灼灼的眼神你們便不知道男女之間還有什麼別的方式表示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