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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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翟朱。”合薩沒好氣地説“我知道你就是左菩敦王,你要怎麼樣吧?”奪洛微微一笑:“只想請先生陪我們在這兒待到晚上。放心,我們不會傷害您的,往後幾天正是需要合薩長才的時候啊。”翟朱冷笑:“我只給右菩敦人療傷。”黃頭髮不悦地在刀刃上加了力氣,一縷血癢酥酥了下來,奪洛將刀尖撥開一些,讓翟朱得以息。
“如果過幾天世上已經沒了右菩敦部呢?您是不是能空瞧瞧咱們左菩敦人啊?”話裏的意思翟朱當然明白,合薩臉上的肌難以抑止地搐着,兩眼眯成一線,卻不説什麼。
奪洛卻不理會他兇狠的神情,伸手從陋的火塘裏撤下了兩塊石頭,剩下一個略缺一口的石壘圓環。
“這就是白石環山的地形。硝河從這隘口裏往外,人要進出,也最好是走這隘口。”奪洛用手指在圓環頂上虛畫了一圈“我想請教先生,這一圈山頂上,是否已安排了大量弓兵?”翟朱起初倔硬地不肯吭聲,黃頭髮刀尖一轉,如情人手指輕柔滑過他頸,留下一道赤紅傷痕,零星冒出血珠。
“他下手還可以再重點,真的,我見過的。”臭手笑眯眯地説。
沉默良久,翟朱恨恨地回答:“沒有安排弓兵。”
“那就是有了。”奪洛撮起一捻炭灰,在石環頂部撒上作為標記,立即又追問:“可有集中存放糧草的大倉?”
“有。”翟朱這次回答得很乾脆。
奪洛想了想。
“按理説,第一次以假亂真失敗了,你這次本該説句真話,讓我以為是假話。但你也知道我能推斷到這一層,所以你説的還是假話。”奪洛咧嘴一笑,藍眼閃爍頑皮光芒“那就是沒有大倉,糧草早已分散到各户去了。”翟朱氣得緘口不言,連黃頭髮那張陰沉的臉上也泛出一絲笑意。
“你們的守軍,大部分都部署在東南隘口吧。”奪洛手裏輕巧地拋接着一塊石子。
翟朱盯了他一會兒,緩緩地説:“對。”奪洛忽然隔着繃帶按住了他的右手,翟朱臉一白。
“合薩們撒謊的時候總會悄悄在袍袖裏屈起小指。他們相信人手的五指各有象徵——大指是生命,食指是信仰,中指是慾望,無名指是愛,小指則象徵誠實。這個動作的意思是,我的誠實暫時退屈了,但始終還在。”金髮的年輕男人用刀尖拍拍翟朱的臉頰“謝謝指教,先生。”
“你怎麼會知道…”翟朱開口説話,血人趁機單手掐住他的兩側顎骨關節,硬是讓他合不上嘴,進一團繃帶,將他拖到角落,與屍體堆放在一起。
“奪罕失蹤前,父汗曾希望他的兒子中能出一個合薩,所以把我打發到我們大合薩的門下,當過一年學徒。”奪洛彎提起巴庫丟在門邊的火芒粉,略帶歉意地對他微笑“師哥們還教我用收斂傷口的火芒粉偷偷撒在別人家的炭桶裏,只要一星半點,一旦那些木炭在火塘裏點燃,火頭便會竄到半空,光焰異常明亮,常把人嚇得魂飛魄散。”翟朱霍然明白他留下火芒粉的意圖,雖已不能動彈説話,仍憤怒地猛弓起身子,想吐出口中緊的繃帶。
左菩敦王並不把他的舉動放在心上,招呼他的手下全都圍着缺了口的火塘坐下,比劃着低聲商議什麼。翟朱屏息潛心聆聽,才知道他們後半夜便要在環山西北麓發起佯攻,引兵力,同時集合四萬騎兵衝擊東南面的缺口,好打開大隊進入的通路。趁着右菩敦部所有青壯男子忙於作戰,這二十餘人會在環山內部盆地裏縱火擾亂,挾持世子。
翟朱聽得心驚。白石冬場位於白石環山的山壁圍抱之中,唯有東南面一處隘口,易守難攻,後來者搶據冬場的希望極之渺茫。可若是這些左菩敦人的計劃得以施行,右菩敦部恐怕未必守得住這片命攸關的冬場。他反覆思量,暗自下定了決心,一旦再有人來探問帳篷內的情形,左菩敦人必然要拿開在他嘴裏的繃帶,讓他回答。到那時,即便立刻死於刀下,也要出聲示警,不能讓這些人順利潛入。
天剛擦黑,巴庫送來了一桶摻着碎的熱大麥粥,在門外喊了翟朱幾聲。翟朱心頭又懼又喜,掙扎着坐起身來,左菩敦人卻本沒有給他説話的機會。那個血人拼命咳着,從門幃底下伸出一隻血手抓住巴庫的腳,像是個發病將死的人,巴庫拖着尖叫聲跑遠了。
往後的數個時辰,翟朱只能眼巴巴看着那幫人吃飽喝足,圍火取暖,開始輪班休息。翟朱卻不敢睡,實在困得受不了的時候,他便開始心算鬱非與亙白雙星的衝合軌跡。天亮前的一個時辰最是難熬,他只能使勁瞪着帳頂煙口中出的那一點夜空,以免眼皮子不由自主往下耷拉。
火焰的熱往煙口蒸騰上浮,同時卻有什麼東西在往下墜,像是鹽,又像是焚燒骨殖的灰燼,嫋嫋地降落在青白的煙霧中,像是兩條虛空的蛇在相對纏繞。
西北方遙遙傳來喧譁,外頭有幾個人奔竄喊叫,音調嘶啞,聽不出喊的是什麼,打破了一夜的靜寂。低啞刺耳的獵號隨後傳遍營地,是長得彷彿永無盡絕的一聲,久久不曾間斷。右菩敦騎兵與臨時徵召而來的男人們聞聲從營帳湧出,整隊編列,刀鞘拍在嵌了薄鐵的肱甲上鏗鏘作響,周圍一片沸騰。
傷兵帳篷內的人全都睜開了眼,卻安然不動,守夜的小鬍子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擠出眼角的兩滴淚,夢遊似的説:“他們分兵了。一大半往東南隘口,一小半往西北,估計要上山增援。”
“不如預計的狀況理想。”奪洛仍然仰面躺着,兩臂枕在腦後,明藍的眼在火光下爍爍灼人“不過只要右菩敦人分兵,就是好事。進來的時候都看見了吧,他們在隘口前面挖了不少壕溝,最遠的到了三里開外,裏面扎滿尖樁,附近的守軍也異常警醒。咱們在西北山壁上造的聲勢還不夠大,得多加把勁,至少引一半的兵力過去,隘口那邊才有勝算。設法通知那邊的人。”
“那傢伙怎麼辦?”臭手指指翟朱。
“就留在這兒,反正他也跑不了。”奪洛起身,束緊戰甲,朝翟朱投來譏諷的一笑。
外頭的人聲開始漸漸散去,左菩敦人跟隨着他們的汗王離開了營帳,消失在亂兵中。
翟朱掙扎着坐起來,不去看身下那些猙獰的死人,也竭力不去想自己剛才坐到的嘎嘎作響的東西究竟是人身的哪一部分。他想往前跳,被繃帶纏緊的兩腳卻不聽使喚,帶着身體重重摔倒在地。他乾脆就那樣橫着往前滾,蓄上好一會兒的力,才能讓身體翻過一面,折騰了許久才挪到火塘邊。翟朱艱難地直起上身,猶豫了一下,側對着火塘又倒下去。頭髮立刻燒着了,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他還是咬着牙,努力把捆綁在身側的左手按到火焰上。皮膚嗞嗞作響,灼痛難忍,汗和眼淚啪啪地打在紅熱的炭灰裏,幸好嘴裏還填着東西,才不致叫喊出聲。繃帶終於斷了,他疲力竭地向一側滾開,幾乎昏厥過去。過了許久他才找回力氣,掙開起泡蜕皮的左手,扯出嘴裏的繃帶,一點點將右手和雙腳也解放出來。
顧不得敷手上的燒傷,他顛躓地衝出門幃,拽住眼前經過的第一個人。
“左…左菩敦人來了。”他着説。
戰士莫明其妙地看着他:“當然來了,那不就是?”他指了指東南。那兒是環抱冬場盆地的山壁隘口,無數飛躥橫的明亮紅點撕裂黑暗,彷彿是這座沉寂已久的火山正要重新開始噴發。
“不,他們已經進來了。就在冬場裏頭!”翟朱幾乎是哭喊出來的。
話音未落,營盤東角已騰起了第一股野火,火頭異常高聳明亮,如同燃燒的巨大槍桿刺入夜空。
冽風轉疾,漫天緩緩飄降的白燼被驟然掠起,像無數驚飛的蠓蟲,模糊了視線。
雪,終究是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