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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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蹲在河邊刷鍋,白沙摩擦黃銅,發出枯澀而酸楚的聲響。
兒子在身後説:“阿爸,那我走了。”啞巴轉回頭來看他。兒子真高,比他媽媽都高,到底是像誰呢。十一歲,算是成人了,在嶄新筆的皮袍子裏拘束地站着,左肩和兩肋上捆着坑坑窪窪的舊皮甲,是兩頭羊換來的。
兒子走近了些,一臉綿羊似的羞澀表情,頭髮也永遠像遭羊啃過一樣,亂七八糟。啞巴淨手上的濕沙,用指頭替兒子梳了梳。
男孩間只掛着樸素鋒利的短刀,沒有成年牧民慣用的三尺彎刀。啞巴皺起眉,戳戳束帶上空着的皮繩釦絆,兒子明白他的意思,微笑了。
“法特沃木説了,等我進了遊哨隊,他們會想法子給我找把刀。”啞巴嘴裏無聲地嘀咕着,兩手繞到自己後,從厚實棉袍裏笨拙地解下一柄刀,遞到兒子跟前。男孩伸手就抓,啞巴用刀鞘打了兒子的手心,啪地一記清亮聲響。
兒子惘地縮回手,看父親兩手託着刀鄭重送出,示意他用同樣的動作接下。男孩照辦了。刀不是彎刀,入手沉重,順暢筆直的線,只在刃尖有一抹兇險彎翹,彷彿動物的獠牙。
男孩出刀瞧了瞧。這玩意的年歲一定比他還大,出過鏽,又被磨平了,斑駁醜陋。
“這是刀嗎?”兒子有點失望。
啞巴知道兒子在想什麼。他自己也有過這個年紀,那時候只喜歡亮晃晃白閃閃的新傢伙,不論趁不趁手,先有一股威風。他嘆了口氣,仔細把刀系在兒子上,拍拍兒子肩頭,讓他去。男孩風一樣跳過草堆跑了。
轉場的大隊明兒就要到了,兒子卻連一天也等不了,急着要去與遊哨隊會合。往後打仗的子多得是,多得能讓你想抹脖子…這會兒急什麼呢。啞巴嘴邊層疊的皺紋微微扯開,現出一絲苦笑。
他回身蹲下,接着擦那口鍋。鐵河在腳下緩緩淌,水波把倒影一條條撕裂,起伏盪漾。啞巴對着水面走了一會兒神。不過四十二歲,頭髮早白了大半,銅的臉皮上溝壑深刻,眼神渾濁,像是五六十的模樣了。
兒子又瘋瘋癲癲地跑了回來,手裏揮舞着什麼。
“阿爸你看!”是把新刀。糙的沒上漆的榆木鞘,手柄上的皮裹條還是鮮黃的,沒染過一點手汗。刀錚然出鞘了,刃有點薄,卻鋒利,光下一道新鮮雪光刺目。
“遊哨隊剛買了三百口新刀,法特沃木替我搶了一把來咧!”男孩衝空氣中砍了兩刀,虎虎生風。他手忙腳亂解下間的舊刀,丟在啞巴身邊的草窠子裏“這個還你。”啞巴張開嘴,好一會兒,又合上了。他都啞了這麼些年了。
兒子全沒留意他的神情,新刀捨不得入鞘,一路拿着架勢,比劃來比劃去地走遠了。
水裏映出老婆通紅的圓臉,他抬頭,見她在身旁蹲下,擱下一摞錫的、銅的髒舊碗盤,又把他擦洗好的那些收拾起來,頂在頭上,臨走時衝他一笑。她做姑娘時,臉就這麼紅。
羊羣在對岸吃草,不算多,四百頭羊,每年三口人裁了衣料,餘錢還夠添換馬具,買一大袋子鹽。若是明年天羔子下得多,興許能給兒子説門親事。
他在心裏盤算着,埋頭使勁刷了會兒鍋。
身後的草地上有腳步聲,啞巴停了手,眯眼看着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背後的兩條人影。
頭正當午,河水粼粼閃耀波光,啞巴的眼睛以前被風沙吹壞過,落下了病,一睫也長不出來,上下眼瞼老是濕乎乎的,着太陽和大風就淌眼淚,看不清。他只好又回過頭去看。
人他是認得的,只是多年沒見,高了,肩膀寬闊了,還帶了個形貌醜陋的跟班。
那人擺了擺手,跟班牽了馬走開。他在蘇鳴身邊蹲下,端詳了好一會兒,開口説話,説的是東陸語言:“怎麼你還活着?”啞巴嘿嘿笑了,聽來如同北風竄過空的巖窟。
方濯纓也笑了。當然,人們現在又叫他奪罕了。
“我記得你死了的。在居茲綠洲西邊的沙漠裏。”他説。
啞巴忽然開口説話,不比耳語更響亮,是從喉嚨裏一字一字磨出來的枯槁聲音:“雜,種,命,硬。”
“你從綠洲出發的時候,就發現我們跟着你了,是吧?”啞巴還是搖頭,食指輕敲自己的腦門,叩叩兩響。他的舊部下也笑了:“原來如此,難怪人人都説蘇將軍腦子好用。你壓兒沒發覺我們,你只是斷定我們一定會在那段路上動手。”蘇將軍。哪一輩子的事了?啞巴伸手到水裏洗了洗,在袍襟上擦乾。他的手從小就難看,指節大,彎彎曲曲的,只是有勁。在自己親生父親的宅院做了十四年奴僕,又當了十七年的兵,位至大將,統轄過羽林軍,最終授了兵部尚書。再往後的十一年裏,他又什麼也不是了,連名字也沒有,只是個啞巴。
天享四年初,皇帝的聖意下達,遣他出使殤州夸父族領地,蘇鳴知道這就是要他的命了。平叛復國之後,五名功勳彪炳的大將逐一死去,郭知行的算學運籌,阿摩藍的用兵謀略,鞠七七的機栝毒理,方鑑明的驍勇善戰,顧大成的鋭詭秘,全都無補於事,他倒是沒料到自己是活到最後的一個。鞠七七死後,蘇鳴便撤換了身邊下人僕傭,料理貼身雜務的都是嚴選出來的親兵。即便如此,恐怕他的大半舉動仍在旁人掌握之中。只是,那個“旁人”會是誰呢?帝旭終醉生夢死,跡近癲狂,蘇鳴不信他能有如此周密冷靜的手腕。他疑心過是方鑑明,可方鑑明死得比顧大成還早,其後蘇鳴身邊那無形的巨掌也並未放鬆。
離開天啓時,蘇鳴經過相的商行層層轉託,自殤州分批訂購玫瑰金一百五十錠,輕暖的雪鳧鳥絨氈兩百匹,火山薔薇晶石八十五匣,見光即燃的磷硝一百桶,貨款幾乎耗盡他全部家當,卻值得。
大漠荒瀚,無論是行商或出使,必然取兩處鄰近綠洲間最短的路線,以圖安全。依蘇鳴指定的時間,數支商隊從殤州分批出發東進,前往瀚州南部首府霜還城,所走的正是蘇鳴出使的那一條路線,只是方向恰恰相反,將在半途先後與使節的隊伍相遇。
奪罕靜靜説道:“那些商隊可讓我傷透了腦筋,追蹤的人手幾乎派不過來,只怕哪一次車馬會的時候,蘇將軍悄沒聲息混進往東走的商隊裏,又掉頭回霜還去了,剩下我們在半道上傻等。幸好那天‘蠍鈎’沒有發難。”蘇鳴渾身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