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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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起來的時候外面尚未天亮,弟弟阿都還在睡,葉賽爾開帳篷出來、冒着寒氣查看着各處營帳。旁邊的駝隊裏已經有人在忙碌,高大的男子竟要比赤駝都高上半截——那是族中第一勇士奧普已經起來了,正在檢查駝隊。
“昨晚有星,看到了麼?”膚深褐的男子咧嘴對她一笑,問。
葉賽爾含笑點頭。奧普還想和女族長多説點什麼,一時卻找不到話題,有點尷尬地拍了拍赤駝背上的褡褳,轉頭繼續忙去了。看他首先檢查整理好的,卻是她的赤駝。
葉賽爾嘆了口氣,心裏有些澀澀的不是滋味,信步向那個鮫人的帳篷走去。然而開帳子俯身進去的剎那卻嚇了一跳——氈毯之下,半躺着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面目清秀。
“你是誰?”她的手按上了刀,厲叱。
那個女子似乎在疲倦地閉目養神,此刻聽得喝問,微微睜開了一線眼睛:“是我。”深碧的眼睛,一邊清晰,另一邊混沌。
“你?你這是…”葉賽爾繞是見多識廣,也嚇了一跳。聽聲音分明就是前救回來的那個鮫人,可血模糊的面容一夜之間居然變了那麼多,彷彿重新長出了一張新臉來。
“那是幻術…鮫人的幻術。”旁邊聞聲趕來的是族中最老的女巫,迪邇大媽拄着枴杖彎進來,看着氈毯中躺着的女子,眼裏有一種不屑鄙視的光“這些從海里誕生的鮫人,有自己的奇怪幻術。可這種幻術卻脆弱如海上的泡沫,維持不長久。”
“至少能維持到進入葉城。”那個鮫人安靜地回答,應該是藥有奇效,説話中氣都足了很多,用碧的眼睛看着老女巫“可惜眼睛的顏不能改——我入城的時候可以扮做盲女,這樣也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葉賽爾點頭,旁邊的老女巫卻忽然發出了桀桀的冷笑:“會使用‘雲浮幻術’改變自己形貌的鮫人,可不一般啊…你確定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麼?”顯然沒有料到西方大漠一個殘留部落中、還有人能説出她的幻術名稱,那個鮫人一驚,不由怔了怔。然而很快眼裏就浮出了狠厲的神,咬牙道:“若是勢頭稍有不對,我自然立刻離開、絕不連累你們。”
“都是被那些冰夷的…我們應該是盟友。”同是女人,葉賽爾看不得那樣的孤狠絕決,立刻言,堅決地盯着老女巫“反正五十年來我們的麻煩還少了?多她一個、那些追殺也不見得就會多多少——我們霍圖人接待了客人後、可從來沒有把再客人推出去過!”彷彿被族長的氣勢壓住,女巫迪邇想説什麼,最終還是重重嘆了口氣,不再説話。
“快喝點駝,等會兒就要上路了。”葉賽爾俯身到了一盞熱,遞給那個鮫人女子。顯然對方不習慣喝那樣的東西,只喝了一口眉頭就皺了起來,然而定了定神、依然握着碗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一碗。
在紅衣女族長放心地離去後,空空的帳子裏那個鮫人女子掙扎着坐了起來,用手按着口。彷彿肺裏有什麼東西在翻騰、最終忍不住還是一口吐了出來——吐在地上的中,夾雜了無數慘綠的血塊。
毒還是沒有拔除乾淨啊…鮫人的身體就是太脆弱,稍微受了傷就要很長的時間來恢復。不知道這次浸泡毒河那麼久,會不會留下終身難以痊癒的內傷。
那個鮫人女子想着想着,角忽然浮起枯澀的笑意:還談什麼痊癒不痊癒呢?活下來已經是幸運。她親眼目睹了那些慘烈的死亡。一起去往空寂城的同伴、返回的途中一個個先後死去,用盡全力遊着、全身的肌就片片落,最終變成了毒河裏漂浮的骨架,被赤水中的幽靈紅藫噬。
那樣悲慘的景象她永生不能忘記。
而不曾親眼目睹的死亡,卻更讓她痛徹心肺——寒洲那個笨蛋,在半途聽説曼爾戈部以勾結復國軍的罪名被圍剿後,沉默了一整夜,最終決定孤身返回。
這個優柔善的寒洲,真的是復國軍的右權使麼?她曾和他一起在鏡湖深處長大,共同經歷了二十年前那場被鎮壓的起義。然後、她在戰敗後被俘虜,趁機混入了徵天軍團做傀儡,不擇手段以美竊取種種情報;而他留在了復國軍中,和炎汐一起管理着鏡湖大營。
——而那樣婦人之仁的脾氣,從小時候開始就沒有變過啊!
“你當年真該去做女人,而不該變身成一個男的!”她怒罵,用盡所有刻毒的語言,隱約痛心莫名“心竅——你以為你回去了雲煥真的會放了曼爾戈人麼?那個有天鈴鳥般歌喉的長公主,值得你拋下復國軍回去送死?你的誓言呢?你的夢想呢?竟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女人!”然而,無論她烈反對或者曉之以理、都無法打動右權使赴死的決心。
“不,不是為了那樣,湘。”温雅的右權使望着她、目光裏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讓另一族去死。”那樣温雅的回答彷彿一支利箭中了她,她不能回答,卻下意識地去奪他手裏的如意珠,大罵:“笨蛋!你要把如意珠送還給雲煥?”然而寒洲沒有反抗,任憑她輕鬆奪去了如意珠:“不。復國軍為了如意珠,已經犧牲了很多人,這些血不能白…滄帝國拿到了如意珠、必然會用於伽樓羅製造。一旦試飛成功,我們海國永無出頭之——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的。”她在水裏看着右權使,忽然道:“那你準備就這樣回去送死?你並不能阻攔什麼。”
“便是沒有希望,還是要盡力。”寒洲也停住了潛游的腳步,懸浮在劇毒的水中靜靜看着她,雖然能力超出普通戰士,他的肌膚依然開始潰爛“就算只是贖罪也好。我沒能攔住你殺那個空桑女劍聖,這次我卻無法坐視…我真的無法坐視——不然,我和那些禽獸般的人有什麼區別?”然後他掉轉了身形,逆水泅遊而去,深藍的長髮如同水藻。
“寒洲!”她看着那個優柔善的右權使離去,忽然間大叫了一聲。
他停下來看着她。
那個瞬間,她的手指摳入了自己的左眼,生生將眼球挖了出來!
“湘!”那個瞬間寒洲驚呆了,迅速閃電般掠回來,看着鮫人紅的血浮散在水裏“你這是幹什麼!你瘋了?”然而她捏着自己柔軟的眼球,忍着劇痛、迅速開始念動鮫人族最古老的咒語。
凝聚了碧的瞳孔忽然擴散了,那種綠彷彿被攪拌開一樣、漸漸瀰漫到整個眼球,將眼白部分掩蓋——隨着幻術的進行、那枚被空桑人稱之為“凝碧珠”的鮫人眼睛,居然變成了一粒直徑寸許的純青剔透珠子,閃着琉璃的光澤。
寒洲一瞬間説不出話來,他已經明白了湘的意思。
“帶它回去給雲煥——或許有一線生機。”她忍着眼窩裏毒素入侵的劇痛,將施了法術的珠子到寒洲手裏“雲浮幻術只能維持十,我已盡力。”
“湘…”看着面前同樣遍體潰爛的女子,寒洲卻彷彿被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手。
“其實我也不想殺慕湮,更不希望曼爾戈人死,可對手太狠了…我們只能比他更狠!海國,曼爾戈人,我們兩族…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偏偏有些人不讓…”眼裏出的血似淚滴,然後彷彿再也忍受不了眼窩裏劇毒的刺痛,她猛然將另一隻手裏握着的如意珠入了空的眼眶,掉轉了頭“希望你能活着回來,右權使。我和復國軍戰士,在鏡湖最深處的大營裏等着你——直到永遠。”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夥伴。她用盡全力在黑暗的水底遊着,直至筋疲力盡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