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手槍上的紅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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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隊長三天兩頭要擦他那把駁殼槍,剛開始肖大隊長自己擦,每次擦槍時,父親就站在一旁看肖大隊長把槍拆得七零八落,然後仔細擦好後,又重新裝上。每次擦槍時,肖大隊長都説:“槍不擦,打不準。”幾次以後,肖大隊長每次摘下槍後,父親就接過槍,很練地拆開,又裝上,肖大隊長就拍一拍父親的肩頭。
山下十幾裏外有一個大屯鎮,那裏住着本兵。大屯鎮有個偽鎮長,姓劉,外號叫劉大肚子。劉大肚子給本人幹,也給自治聯軍幹。山下大屯鎮軍有什麼情報都是劉大肚子提供。自治聯軍有什麼指示也通過人送給劉大肚子。
父親來後,和偽鎮長劉大肚子聯繫的任務就落到父親的身上,人們考慮到他是個孩子,沒有人會注意他。
那一次,肖大隊長派父親給劉大肚子去送一封信,信藏在父親的鞋裏。
父親來到鎮政府時,看到一隊本人從鎮政府裏走出來。父親的喉嚨就緊了緊,他看見本人身上都揹着槍,本兵還唱着歌,他聽不懂那歌。他在鎮政府門口張望幾次之後,就壯起膽子往裏走,沒走幾步,便被一個很瘦的當差的叫住,當差的罵:“媽的個×,不看是啥地方,找死?!”父親望那當差的一眼説:“我找劉鎮長,我是他堂侄。”這些話都是肖大隊長教過的。那人聽説是找劉鎮長的,便把父親領到一間屋子裏,一個大肚子五十來歲的男人坐在屋子裏水煙,他瞄了一眼進來的父親,父親就説:“肖堂弟讓我來找你。”劉大肚子一聽馬上放下水煙槍,揮揮手把當差的打發走了。
父親完成了任務,劉大肚子沒讓父親馬上走,讓當差的領父親去伙房吃飯。父親那天終於吃上了白米飯,菜是豬燉粉條子。父親第一次吃到白米飯,那一天他吃了很多,吃得他再也吃不下時,他放下了碗。當差的陪了他一會兒,便走了,伙房裏剩下幾個廚子在忙着給本人做飯,沒有人注意他。
父親吃完飯,興致未盡,他真不願意離開這裏,不是留戀偽政府,而是留戀那白米飯,父親看天尚早,他想過一會兒,再吃一次白米飯再走,但他又不能呆在伙房裏,也不能去劉大肚子那裏,他想去找個地方歇一歇。他竄過伙房來到了後院,後院有一排房子很清靜,他看見一間房門半掩着,他順門縫裏看過去,裏面沒有人,有一張寬大的牀,牀上花被子疊得很整齊,還有一張八仙桌。父親就走進去,吃完飯的父親,因為吃得過飽,渾身的血都去消化胃腸裏的食物了,走了十幾裏山路,此時父親又困又累,他又不敢躺到牀上去睡,想了想鑽到牀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牀,牀下也很乾,牀上的花牀單正好擋住他,他只想躺一會兒,沒想到卻睡着了。
父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他被一個女人的説話聲吵醒。
那女人嬌聲嬌氣地説:“太君,你慢一點。”説完劃火點燃了八仙桌上的馬燈。
父親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一不小心睡了這麼長時間,晚上的白米飯沒吃上不説,還被人家關到了屋裏。父親緊張地想着這一切時,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燈影裏,他從牀單縫裏看到了一雙穿皮鞋的腳就站在他頭頂,他的目光越過那雙皮鞋,看到了一雙穿繡花鞋的腳正款款地向牀前走來。父親驚出了一身冷汗,那雙穿繡花鞋的腳停在牀邊不動了。他又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説話聲:“太君,時間不早了,我們睡吧。”女人説完,他又聽到了一個男人的嬉笑聲,兩人纏在了一起,然後牀地動山搖地響了一聲,少頃又聽到那個女人妖里妖氣的尖叫聲:“喲,太君,你的槍磕疼了我,你睡覺還背槍麼?”槍的字眼,很快地佔據了父親的腦際。他又想到了白米飯,劉大肚子家裏有槍就有白米飯吃,還有豬燉粉條子。這時父親忘記了害怕,他大膽地掀開牀單一角,看到了一個醉醺醺的本軍人,嘴裏着唾,滿嘴是笑地躺在牀上,一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年輕女人正在幫這個本人衣服。父親終於看到了那把槍,槍在父親的頭上,心裏格格地猛跳着。他又想到了在肖大隊長間繫着紅綢子的槍。那一次他勇敢地拔出了肖大隊長的槍,可惜肖大隊長醒了過來,就是不醒他也不會開槍。
他胡思亂想時,一雙女人的光腿從牀上走了下來,吹熄了燈。女人又走回到牀邊,女人嬉笑了一聲,牀“吱呀”一聲,他聽見那個本人説:“喲西,喲西。”接下來,父親頭上的牀板似乎隨時都要塌下來,震天動地地胡亂地響了一氣,本人喲西喲西地説着話,和女人誇張的大叫聲,這一切父親都沒留下一點印象,他腦子裏裝的全都是槍。頭頂上的牀在震顫的時候,父親覺到懸在頭頂上槍套的皮帶不停地晃盪。過了好久,牀不動了,只剩下男人和女人的息聲,又過了一會兒,息氣也平息下去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父親聽到了鼾聲,此時父親決定開始下手了。他有了上次奪肖大隊長槍的經驗,這次就練的多了,他先小心地從牀下爬出來,伸出手抓住了槍套上的皮帶,一用勁,槍就到了手上,也就在這時,那個本人突然醒了,他咕嚕了一聲什麼,伸出手在牀上胡亂地抓了一下,這時似乎清醒了過來,他坐起身,這時他模糊地看見蹲在地上的父親。父親抓到槍後,便從槍套裏利索地拿出了槍,並把槍牢牢地握在了手裏。
本人發現了父親,驚呼一聲,赤身體地就從牀上撲了下來,他像山一樣向父親壓來,當他壓住父親時,父親手裏的槍響了,那聲音很悶,就像開一個香檳酒瓶那麼“砰”地響了一聲。本人在父親身上動了動,便不動了,父親覺得身上有一股熱熱粘粘的東西向自己過來。父親在開槍時,聽到牀上那個女人大叫了一聲,這種叫聲和剛才的叫聲一點也不一樣,女人叫完之後便沒有了動靜。父親見沒有聲音之後,他用了很大力氣翻掉了身上那個赤身體的本人,父親把槍在褲裏,又用衣襟蓋住,便倉惶地跑出了門。
父親穿過伙房,父親又聞到了白米飯的香味,父親沒有停留。父親一直向大門跑去,父親看到大門口有一個本兵荷槍站在那裏,那個很瘦的當差的提着個燈籠正點頭哈地衝本人説着什麼。
父親毫不猶豫地走過去,那個本人想攔,當差的卻喊:“小侄子,這麼晚了你幹哈去?”本人把伸出的槍又縮了回去。兩個人呆呆地望着父親消失在黑夜裏。
“一切繳獲要歸公。”肖大隊長對父親説。
“槍是我的。”父親説。
肖大隊長看着父親。
“槍是我的。”父親不看肖大隊長,看手裏的槍。
後來父親知道,他打死的是一個本小隊長。
肖大隊長沒有收繳父親得來的那支槍,從此父親有了屬於自己的槍。
到大姨家的第二年,我上了學。
學校在山樑那一邊,每天上學我都要爬過這條山樑。
上學的第一天,是大姨父送我去的,大姨父一條腿跛,上山的時候,大姨父要揹我,我看着他那條腿沒讓他背,自己走。跛腿的大姨父就在前面領路。大姨給我買了一個新書包,書包是牛糞黃兒,書包還繡着幾個紅字“為人民服務”剛開始我不認識那幾個字,是表哥告訴我的。表哥比我長一歲,早上一年學,表哥指着那幾個字説:“這是‘為人民服務’。”我就記住了。那個書包我一直背到上完小學。表哥非常羨慕我這個新書包。表哥沒有書包,他每天上學總是把書夾在胳膊下面。
大姨父這個人很老實,一天到晚也不見他説一句話,大姨不管説什麼,他都説:“嗯哪。”大姨説:“鐘山要去上學了,第一天你去送。”姨父説:“嗯哪。”大姨説:“學校要問,你就説是咱家的孩子。”大姨父説:“嗯哪。”大姨説:“給鐘山煮倆雞蛋帶上。”大姨父説:“嗯哪。”在我的印象裏,大姨父除會説“嗯哪”好像沒有聽到他説過其它什麼完整的話。
大姨父的臉很黑,有很多皺紋,皺紋裏滿是泥灰。大姨父沒事的時候,就煙。大姨父在我的印象裏煙得很兇,的是自家地裏種的大葉煙,大姨父捲煙用的是我和表哥用過的作業本紙,作業本上有老師用紅筆畫出的勾,大姨父煙的時候,我還能從煙上看到我演算的算術題和老師批改作業時留下的那醒目的紅勾來。有時那些紅勾就含在大姨父的嘴裏,紅墨水洇開來,粘在大姨父發紫的嘴上。大姨父一嘴角,並不費勁地把紅墨水嚥下去。
大姨父帶我走到山樑上時,我就看到了山腳下一溜平地上那排土房子,大姨父對我説:“那就是學校。”大姨父蹲在山樑上,又捲了一支煙,煙味很辣,風把煙霧吹到我的臉上,我大聲咳嗽了幾聲,大姨父慌忙走到順風處,眯着眼瞅着那一溜土房,又抬頭看了眼東面的頭,站起身在前面一跛一跛地走了。
大姨父把我送到校長面前,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矮個子男人,姓魏。魏校長梳着分頭,坐在一張桌後,望着我説:“你會數數嗎?”這時我看見魏校長牙縫裏夾了一片綠菜葉。我沒搖頭也沒點頭,大姨父忙走進來,手裏擎着一支剛卷好的煙,往校長手上送,校長見我不答話就問大姨父:“這孩子是啞巴?我們可不收啞巴。”大姨父忙説:“我的孩子怎麼會是啞巴呢,他會數數,還會寫字哪。”校長説:“讓他數。”伸手指了指我,魏校長抬手的時候,我看見魏校長的衣袖上沾了一塊白滲滲的米湯。我盯着魏校長的分頭就數到一百,還想再數下去,魏校長就説:“行了。”我看到大姨父長吁口氣,衝魏校長笑了笑。
大姨父把我送到一年級的教室裏,又從二年級教室裏叫出表哥説了兩句什麼,看我一眼就走了。
放學的時候,表哥到一年級門口等我,見到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回走。表哥沒穿鞋,光着腳板,表哥的腳上有了一層厚厚的黑皴,表哥邁步的時候,我看見表哥的腳掌上有了一層硬硬的繭。表哥很少穿鞋,只有在冬天裏才穿,鞋是大姨做的,用穿過的舊衣服剪好,又用面熬出的漿糊糊粘牢,納出密密的線,又用舊布裁出鞋幫,鞋幫裏又把棉花絮在裏面。表哥只在冬天下雪時才開始穿鞋,下雪時天氣已經很冷了,表哥的腳先是被凍得紅腫起來,後來就出了膿水。直到這時,大姨才忙完了秋收,閒下來開始沒沒夜地做鞋。大姨先做出一雙讓我把單鞋換上棉鞋,然後才能輪上表哥和表姐。
表哥光着腳板牽着我走在山路上,表哥走到山上問我:“你願意上學麼?”我點點頭,表哥瞅我一眼説:“我就不願意上學,上學沒意思,還餓。”那時大姨一家總是吃不飽,雪天的時候總是用玉米麪煮萊吃,吃了不少,不一會兒又餓了。表哥在星期天的時候,經常去偷青,偷青就是去偷地裏還沒有成的玉米和黃豆,抱到山旮旯裏,拾來些乾柴燒了吃。在不上學的子裏,表哥每天都常帶我去偷青,所以表哥不願意上學,上學的子偷不成青,捱餓。每天上學,大姨總是揹着表哥往我書包裏兩個雞蛋。我不忍心一個人吃,下課的時候,就抓着兩個雞蛋去找表哥,表哥看見了雞蛋,嚥了一會兒口水推回我的手説:“媽給你的,你吃,我不吃,我比你大呢。”表哥這麼説時,我肚子咕嚕地響了一聲,我真的餓了。敲破雞蛋,剝了皮就吃。表哥低下頭,不看我,看他那一雙黑腳。我吃完一個,又去敲第二個時,表哥抬起頭瞅着我手裏的雞蛋説:“媽從來沒給我煮過雞蛋吃。”説完又咽了一回口水。第二個雞蛋我咬了一口,便往表哥手裏,表哥不接,雞蛋就掉在地上,一羣螞蟻就爬過來,表哥忙彎下身,拾起來,用嘴去吹粘在雞蛋上的泥,吹不掉,他就用袖子去抹。然後又遞給我,我不接,表哥就無奈地説:“那我就嘗一口。”説完表哥就咬了一口,還沒嚥下去,又咬了一口,最後一口把雞蛋都下去了,噎得表哥細長脖子鼓了鼓。那雞蛋上還有沒擦淨的土。
表哥一天放學帶我回家,剛下過雨路還很滑,都是泥,我還沒等上山就跌了一個跟頭,得滿身是泥。
表哥看看我,又看看山路,便把他胳膊下夾着的書本到我手裏説:“你拿好,我揹你。”還沒等我同意,表哥就躬在了我面前,用手攬住了我的腿。
表哥很瘦,表哥的骨頭硌得我肚子生疼。表哥的臉和脖子都紅了,不一會兒有汗水順着脖子下來,表哥大口地着氣,光着腳板,趔趔趄趄地揹我回家。快到山樑頂時,表哥腳下一滑,身子一軟,我和表哥都摔在草叢裏,我把表哥的紙筆也都順手甩了出去。表哥忙爬起來,先扶起我,我看見表哥的臉上粘了一塊泥,我想笑,表哥就説:“壞了。”説完就去拾草地上散亂的本和書,本和書被草地上粘着的雨水打濕了,表哥小心地用沒有粘到泥水的衣服去擦,擦完了,他小心地把這些東西夾在腋下,又伸手去在草地裏摸,我説:“你找什麼?”表哥説:“鉛筆,我的鉛筆沒了。”我就跟表哥一起去摸鉛筆,找了好久,也沒找到,表哥的眼睛就直了,黑着臉説:“壞了,媽一定得打我。”最後表哥還是回家了,大姨終於發現表哥丟了鉛筆,大姨真的把表哥打了一頓,邊打邊説:“讓你長記,還丟不丟東西了?”表哥不出聲,只淚,任憑大姨的掃帚疙瘩落在身上。後來,我哭了,抱住大姨的手,説那鉛筆是我丟的。大姨才住了手。表哥那一晚沒有吃飯,早早地睡了,睡夢中他還不停地噎。
後來我知道,我和表哥上學用的紙和本,都是用雞蛋換來的。從那天起,我再也不要大姨給我雞蛋了。
轉天上學時,我晚去了一節課,終於在昨天我和表哥摔倒的地方找到了那小半截鉛筆。我高興地跑到二年級教室,把那半截鉛筆到表哥手裏。表哥接過鉛筆,看了又看,最後跑出教室,抱住一棵大樹放聲大哭。
我又一次和表哥偷青去,被看青的農民抓住了。
星期三,只上半天課。放學走到山染上,望着山坳裏即將成的莊稼地,表哥説:“你餓不餓?”我説:“餓。”表哥讓我等在山樑上,不一會兒表哥回來了,手裏拿着四穗玉米,我倆跑到一片樹木裏,點火烤玉米,這時,看青的農民就來了。
莊稼要成時,經常有人偷青,看青的人有經驗,只要看到什麼地方冒煙,就知道肯定有人偷青燒玉米吃了。
生產隊長通知大姨父,罰四十斤玉米,在秋後口糧里扣。
那一夜,表哥沒有敢回家,不知他躲在什麼地方。
大姨在得到罰四十斤玉米的消息時,臉氣得鐵青,不停地説:“看他回來,我不剝他的皮。”表哥一夜也沒回來。那一晚,我發現一家人都沒有睡着,半夜時,大姨和大姨父還到外面找了一趟,也沒找到表哥。
第二天,我在學校看到了表哥,他臉蒼白,眼圈發黑,渾身粘着草葉,我問他,這一夜去哪兒了,他説:“在山裏。”表哥再回家時,大姨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只説:“你以後長記,偷雞摸狗的事咱不幹。”表哥耷着腦袋答:“嗯。”十幾年後,在越南前線,我和表哥在一個排。
表哥是機槍手,行軍的時候,他就扛着班用機槍“呼哧呼哧”地走在隊列裏。表哥那幾天拉肚子,很快人就瘦了一圈。班用機槍扛在他肩上就顯得很沉重。有一次部隊轉移,我和表哥被編在一個小組裏。表哥扛着重的班用機槍,跑了一會兒便跑不動了,他白着臉,紅着眼睛大口地着氣,渾身上下出的汗似水過一樣,我默默地接過他肩上的槍,他抬頭見是我,沒説什麼,鬆開了抓槍的手。他走在我的身旁,不時地用手替我分開橫在前面的樹枝,邊走邊説:“他媽,我一點勁也沒有了。”我口乾得噪子冒煙,什麼也沒説。這時周圍不時地響起零星的槍聲,他慌慌地從我肩上奪下班用機槍,抱在他懷裏,做出一付隨時準備擊的樣子。
晚上,部隊宿在一個山坳裏待命,那一晚,有清冷的月光從天上瀉下來,我們都躺在一個山坡的草地上,遠處不時有炮彈落地的爆炸聲隱約傳來。剛開始,我們只要一聽到槍炮聲就緊張,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奔襲了一天,我們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再跑起來了。躺在草地上不一會兒都昏天黑地地睡去了。睡中,我被一個人搖醒,睜開眼,見是表哥,表哥側身躺在我的身旁,小聲地對我説:“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很困,沒説什麼,藉着月光望了表哥一眼想睡去。他又説:“我夢見咱媽了。”我自從到了大姨家以後,我便開始叫大姨媽。表哥這麼説,我的心就一動:“咱媽説啥?”我又想起了鬢髮花雜的大姨,大姨那雙永遠是淚水不息的眼睛。
“我夢見媽死了。”表哥説完,眼角過兩滴淚水,在月光下一閃。我的心一沉,眼角也了一下,我卻説:“夢都是和現實相反的,你夢見她死了,説明她身體很健康。”表哥聽完了我的話,沒説什麼,仰躺下身子,望着天上有一顆星一閃而過。
半晌,表哥又轉過身,扳了一下我的肩膀説:“戰爭結束你想幹啥?”我瞅着天上的幾顆星星,在我眼前很近地眨着,當時我就想,生活真是個謎,今天你還好好地活着,明天説不定就死了,生命既永恆也暫短。我就説:“不打仗了我就寫詩,寫有關生死的詩。”表哥不説話了,抱住頭,望天上。這時遠方仍有隱隱的槍炮聲隱約地傳李。後來我又問:“你呢?不打仗你想幹啥?”表哥就撐起身子,瞅着我很認真地答:“入黨,提幹,把咱媽接出來享福。”我望着表哥在月光下很蒼白的臉,猛然想起了遠在新疆的父親,還有死在新疆的母親,同時,也想起了大姨,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表哥嘆口氣説:“其實我是説着玩兒呢,部隊不會留我這樣沒有文化的人,打完仗我就回家種地去。”過了一會兒又説:“你學習好,等打完仗你就能考軍校了,到時候咱媽只能指望你了。”表哥沒能唸完初中便停學了,他和大姨父一起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我望着表哥那雙惆悵的眼睛,真誠地説:“等打完仗,我幫你複習文化,咱們一起考軍校。”表哥聽了我的話,笑一笑,沒説什麼,躺在草地上,枕着那支班用機槍閉上眼睛,我卻怎麼也睡不着,盯着漸漸西移的月亮,想了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
表哥沒能等到戰爭結束複習考軍校,他為了救我,失去了右手,那雙扣動班用機槍扳擊的右手,戰爭結束後,他就離開了部隊。
那次我們從零七一高地上撤下來,打了一個勝仗,大家心裏都高興。我們分成了幾組,心裏無比輕鬆地往回走,突然我的腳下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條件反,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待我定睛往腳下看時,我斷定我踩上地雷了。
我踩上的是一枚很小的地雷,地雷的引爆開關在地雷口一個簧上,踩在簧上它不響,只要你一動,簧再次彈起來它才響,這種雷威力不大,但它卻完全有能力炸去你一條腿。這是越南人從美國引進的玩意,現代戰爭,越南人狡猾地用上這種武器,他們不僅想消滅你的戰鬥力,同時他也想消耗你的戰鬥力。一但有人踩上地雷,就會有人要抬傷員,無形中他的一顆地雷會牽制你幾個戰鬥力,無論是在戰爭中,還是在戰後,這個失去一條腿的人,無疑會成為你這個國家的包袱,國家得要供養這些傷殘的士兵,比當時炸死你要惡毒十倍,百倍。
我就這樣踩上了一顆非常惡毒的地雷,我沒有動,我卻驚恐地喊了一聲:“地雷。”走在我身旁的幾個人也條件反地趴在了地上,此時我看見了早晨剛出升的太陽,在山頭後面耀了一下,那束光線又透過樹枝斑駁地照在草地上。我踩住地雷的一條腿,似乎失去了知覺,僵硬得不聽使喚,汗水順着我的背脊了下來,我看了一眼右腿,那是一條完好的腿,軍褲不知什麼時候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裏面出皮,我飛快地聯想到,我這條腿馬上就不會存在了,這時我失去了理智,變音變調地喊了一聲:“他媽,我踩地雷了。”我喊完這句話時,我就想躺下去,炸成什麼樣就算什麼樣,這時我看見了表哥,表哥僵在那兒,大睜着眼睛,先是吃驚地望着我,隨後他大喊一聲:“鐘山,你別動。”説完他很快地扔掉身上的班用機槍,我還看到表哥下意識地解開前的一顆釦子。表哥衝過來,先是繞着我轉了一圈,我看到表哥的臉漲成了紫,鬢角上正滴滴地往下着汗水,他轉了一圈之後,就彎下身,我喊了一聲:“表哥你快趴下。”表哥沒有趴下,這時他抬起了頭,仰視着我,我看見表哥那雙充血的眼睛,表哥衝我喊了一嗓子:“你要活下去,要完好地活下去,戰爭完了,你還要考軍校。”他喊完了,便伸出一隻手向我的腳下摳去,這時,我到血在周身轟然一響,那雙踩着地雷的腿恢復了知覺,我到表哥的一隻手已經摳到了我的腳下,我的腳心被表哥伸進的手指頭硌了一下又硌了一下。這時我大腦清醒地意識到表哥在幹什麼,我撕聲喊了一句“哥,你躲開。”我還沒能喊完,表哥另一隻手一下子抱住了我踩地雷的那一條腿,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仰躺着摔在草地上,幾乎同時,我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爆炸聲,那聲響一點也不驚心動魄,就像過年時小孩放的一聲鞭炮,但我卻清晰地聽見表哥慘叫一聲。我抬眼望去,一股灰煙之後,表哥躺在了血泊中,右手被炸去了一截,表哥昏死在草地上。
我大叫一聲向表哥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