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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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侯死了,蘇先生未曾半分動容,蘇澎歡天喜地,唯有蘇白,那模樣説不上如喪考妣,也似霜打了的茄子。
蘇澎於人情世故上向來不大‘’通,問蘇白“你愁眉苦臉個啥?咱家大仇得報,正當高興。我又得了李翰林的好酒,晚上咱們爺兒倆喝一杯。”蘇白“哦”了一聲,興致缺缺。蘇澎問蘇先生“阿白這是怎麼了?”蘇先生道“為永安侯傷心的吧。”蘇澎去‘摸’蘇白的腦‘門’兒,疑‘惑’道“這孩子是不是傻了?”死個大仇人,正當放鞭炮慶賀,有啥可傷心的?
蘇先生實在不想看蘇白這個樣子,問蘇白“你要不要去廟裏給永安侯做個道場什麼的?”蘇白看他娘一眼“娘,你説什麼呢。”永安侯活着,蘇白難受,永安侯死了,蘇白也沒多好受。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還偏生被他遇上了。
蘇先生打量着蘇白,問“是不是永安侯找你説過些什麼?”
“也沒。”聽這話蘇先生就知道永安侯肯定是找過蘇白的,蘇先生道“永安侯的話,你一句都不必信。我認識他許多年,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你以為那天我為什麼會帶‘侍’衞?”
“還有,你自己多大你不知道麼?長卿五歲的時候,咱們去的趙家,那會兒你比長卿矮一個頭,想想也不是真的,要我説多少遍。”蘇白也不想叫他娘生氣,只是,不是滴血驗過的麼。
蘇先生道“你真是寧可相信這種處處可以做手段的滴血驗親,也不相信自己,更不相信我。”説着吩咐丫環端來一碗清水再取來‘藥’箱,打發其下去後,蘇先生自‘藥’箱中取出個瓷瓶在裏面倒了一滴水‘’體,用銀針在蘇白刺出一滴血。接着,又自蘇澎指間取了一滴血,兩滴血在清水中飄浮片刻,凝為一體。
蘇白都結巴了“娘,這,這,這…”蘇先生道“以後別疑神疑鬼的。”蘇白結巴半才把舌頭捋順,他看着自己微外冒血的指尖兒,問“難不成那天…”
“我少時就在永安侯府長大,侯府那些世僕,我認識一兩個,恰好有人在永安侯身邊當差。”蘇先生道“滴血驗親時可做手腳的地方太多,我早説了你不必信。”蘇白抱怨“娘,那你不早點告訴我。”他心裏憋悶了好久哪。
“我一早就跟你説過了。”一想到永安侯不是他親爹,蘇白簡直‘’神煥發,到他娘身邊給他娘捏肩敲背巴結討好他娘,道“你該原原本本的跟我説,有什麼事‘’待我去做。”
“你這種隨便就能給人騙到別院硬按着滴血認親的‘’子,有事也不敢‘’給你。”蘇澎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口無遮攔的笑話蘇白“原來阿白竟以為自己是…唉喲,虧你會想,你親爹要知道,得氣瘋了。”蘇先生給了蘇澎一個閉嘴的眼神,蘇澎一捂嘴巴“當我沒説,當我沒説。”之後‘’待蘇白苦幹晚上他要吃的菜,就回院子裏寫他的醫書去了。
蘇白又守着他娘問“娘,我爹到底是誰啊?”蘇先生道“這許多年了,早過逝的人,還提他做什麼。”
“起碼姓什麼叫什麼告訴我吧。”反正肯定不會姓蘇吧。
蘇先生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沒個漢名,就隨我姓了蘇,也不知後來有沒有改。”蘇白大吃一驚“難道我爹不是漢人?”蘇先生沒啥興趣,懶懶道“都死了的人了,還提他做什麼,沒的晦氣。”晦氣?
這可是親爹。
蘇白小心翼翼的問他娘“娘,是不是我爹做過什麼對不住你的事啊?”蘇先生道“我都忘了他長什麼樣了。”言外之意,以前的事都忘了。養孩子就這樣不好,總會唧唧瓜瓜的在你耳邊問個沒完。
蘇白依舊好奇的很“娘,你是怎麼遇到我爹的啊?”蘇先生再次表達了不願意談論此事的意思“有點累了。”蘇白鬱悶:別人一生下來就知爹孃,就他,活了二十幾年,還險認錯了。
蘇白只得不再説他爹的事,轉而問“娘,卿姐姐那裏的紫‘玉’青雲是真的嗎?”
“嗯。”
“永安侯難道就為這麼點事自盡了?他剛自蜀中回來,立了功勞,哪怕這事真捅出去,陛下也不見得會要他的命。”蘇先生眼睛微闔,緩聲道“做什麼事都要選對時機。李老太太與夏家並不難對付,難的是永安侯。早在他獻上紫‘玉’青雲時,我就知道那管笛子是假的,為什麼當時沒説出來。一個把柄,尤其是一個絕好的把柄,捏在手裏的同時,還要尋一個絕好的機會才能一擊而中。”
“難道這個時機好?永安侯可是剛立了功勞回來,萬一他就是不死呢。”蘇白如今對永安侯自盡之事可是沒有半點心理負擔了。當初永安侯找他,想讓他代為轉寰,那會兒蘇白還以為永安侯是他親爹呢,都義正言辭的回絕了,他對永安侯道“不論當年還是如今,侯爺的處境我都理解。侯爺是有孃的人,我也是有孃的人。還請侯爺以己心度我心。”他就不信,帝都府三下五除二可以審出當年真相,而在當年,永安侯會審不出。蘇白想到就來火,之後永安侯自盡,蘇白便有些心裏‘陰’影。如今知道自己誤會了與永安侯的關係,蘇白的心情方重新陽光燦爛起來,也有心思向他娘請教了。
蘇先生道“立不立功只是小節,你要學着着眼於天下大勢,如今已不是先帝時的天下了。”蘇白悚然一驚。
蘇先生接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擱什麼時候都不會變的。再者,要謀大事,你就要把方方面面算清楚。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天時便是新帝登基,但凡新帝登基,必是先賞賜天下以施恩,接着三把火以立威,如蜀王,如彭相,此二人,一人宗室親王,一人朝之重臣,這就是太后娘娘在立威。陛下年少,再天資不凡,如今他也掌不了權。先帝生前就十分信任太后,太后娘娘確有才幹,只是也有不足。宋榮出身貧寒,再怎麼才高八斗,宋家也無法與那些上百年積澱的世族豪‘門’相比,就是宋氏這一‘門’,第一翹楚者當屬宋榮,可惜他是外戚,我朝素有外戚不可干政的鐵例,只這一條,就釘死了他。宋耀在福閩,接下來宋家第二代,宋榮這一房裏,宋嘉讓人品不差,但心機城府不成,註定走不了太遠。不過,他是陛下的親舅舅,這樣的‘’子,説不定還是福氣。宋嘉諾麼,他是德妃的同胞弟弟,只這一條,宋太后不會重用他。宋嘉謐年紀太小,資質難辯。餘者宋耀諸子,宋榮倒不吝提攜侄子,但是,宋家缺少一個驚才絕‘豔’之人,待他們能獨擋一面時,還有的熬。宋太后當年能入主中宮,一則是自身才幹,二則靠的就是母族姻親出力。宋榮自己族紀子爵府,宋嘉讓聯姻戚國公府,還有寧安侯夫人,這是宋太后嫡親的大姨母。寧安侯長子亦是與侯府聯姻。正是這些姻親,促成宋太后當年入主鳳儀宮。先帝駕崩,宋太后第一道懿旨便是將寧安侯扶上位衞統領之位,餘者御林軍、九城兵馬裏都有職位變動。她除蜀王、壓下彭相,一則監察司得力,二則藉助這些姻親之力。”蘇先生道“書上説,以此興之,必以此亡之。這話也不是絕對,但,先時宋太后要藉助姻親之力在鳳儀宮立足,如今她掌天下權柄,用他們之前,必然要先馴服這些公府侯‘門’,讓他些人願意為她所用,而不是任由他們坐享從龍之功,以功脅主。再往遠裏想,一個富有遠見卓識的掌權人,就不能只用親近的人。滿朝文武,哪個不是想‘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太后娘娘想走得更遠,必然要看得更遠。”
“這就是時機了。永安侯算不得宋太后的從龍之臣,但,永安侯府與寧安侯府上百年都十分親密。為什麼永安侯會得了去蜀中繅滅蜀王餘孽的差使?難道這裏頭沒有寧安侯的運作?”蘇先生淡淡道“帝王最忌諱什麼,莫過於結黨。當年,這些姻親豪‘門’支撐着鳳儀宮的穩固,如今,宋太后不見得願意看到他們一條藤的干涉國事。這並不是説這些人對宋太后不忠心,不過,在任何時候,防微杜漸,都不是壞事。古來權臣,哪個不是自忠臣過來的?君臣之間保持一個度,如此,臣為忠臣,君為明君,兩相安好。”
“永安侯的事,他即使死皮賴臉的不死,於咱們又有什麼關係呢?”蘇先生緩緩道“哪怕要對付永安侯府,我也不會讓你去衝鋒陷陣。永安侯於朝中多年,難道沒有一二政敵?把紫‘玉’青雲之事告訴永安侯的政敵,包管永安侯吃不了兜着走。”
“當初,永安侯因生母之事被御史參奏,若非及時獻上家族傳承千年的至寶,先帝不會那麼輕易放開此事,進而冊封永安侯長子。他因此獲益斐淺,何況,他欺的不是當今陛下,若欺的是當今陛下,陛下寬大為懷,處罰輕重皆可運作。他欺的是先帝。”蘇先生道“朝中之事,素來可大可小。這個時候,只需一句‘陛下身為人子,若寬赦此等欺先帝以謀富貴之徒,將來史筆如刀,孝義何存?’,永安侯便吃不了兜着走。”蘇先生道“何況,永安侯在朝中多年,難道就沒有見不得光的事?做官的人,官帽在頭上時都是光鮮亮麗的,一旦帽子不穩,哪怕你清清白白,想踩下你的人也能潑一盆污水在頭上。何況,我還有另外的把柄沒用。若永安侯不死,當年起火之事會繼續在你舅舅的要求下查下去。帝都府尹不過數便可將三十年前之事查得大致清楚,永安侯此等才幹,難道真對此事不知?我既可在他滴血驗親的水裏做手腳,這事又有什麼難的呢?當年我既能在帝都身,手裏難道沒有證據?”
“我太瞭解他。別人説,好死不如賴活着。如永安侯的‘’子,向來是,寧可好死,絕不賴活。”蘇先生微微一笑“其實,他也瞭解我,不然,死不了這麼痛快。如今他一死,將府中產業盡數捐給朝廷,反能保全他的幾個兒‘女’。”蘇白聽得目瞪口呆,自己琢磨一會兒,問“娘,永安侯府有爵位不會再落到李家人頭上吧。”
“要是這樣,永安侯豈不是白死了。”蘇先生道“人都有自己的原則,他不過想保住幾個兒子,若依舊妄想爵位,我是不會放開手的。”蘇白仍有些不解,問他娘“其實,哪怕當初滴血驗親不做手腳,也不會有什麼影響?”蘇先生道“人再聰明能幹,一死百事消。從滴血驗親就能知道,事關生死,永安侯是不會抗拒用暴力手段的。如果他用你威脅我,我會陷入被動。就算滴血驗親的事瞞過永安侯,那天在山上,莫非他知道我們去了老梅庵,他肯定會派人下手直接搶奪紫‘玉’青雲。他沒這樣做,不是因為不想,是因為我沒給他這個機會。”以往,蘇白在人羣中都是智商優越者的存在,如今聽他娘一席話,真是把他的智商給傷了一回。
蘇白把他孃的話都記下來,準備一會兒回房繼續揣摩,蘇先生難得安兒子,道“有一輩子的時間琢磨這個,不必急。”她幼時隨父親遊遍天下十之七八,少‘女’時期在侯府長大,受侯府‘女’主人姑母的教導,難免知道的多一些。蘇白一路赤手空拳,何況這孩子心地不錯,遠不是宋榮那等賤人可比,在這上頭,進境自然慢一些。
蘇白給他娘安的更鬱悶了,他心下一動,冷不防問“我爹是哪兒的人?”蘇先生不提防,口而出“你爹…”剛説倆字,蘇先生的話嘎然而止,指了指站在‘門’口的青衫男子,無可奈何道“吶,這就是了。”蘇白覺着,他娘完全是在糊‘’他,隨便指個人敷衍他,蘇白有幾分生氣了,道“娘,這不是吹笛子的‘侍’衞麼?”怎麼胡‘亂’指個人就説是他爹!他爹神聖的光環是可以隨便玷污的嗎!
蘇先生無奈“有這樣的父親,又有什麼好説的呢?我原是説讓他偷偷看你一眼便走就是,他死皮賴臉的不走,也只得告訴你了。”青衣人大怒,舉步上前,大聲道“我為何要偷偷‘摸’‘摸’看我兒子!還有!我幹嘛走!這是我媳‘婦’的家,我兒子的家,也就是我的家!不用死皮賴臉,我也不走!”蘇先生以袖覆面,深覺不可思議:當年一時貪戀美‘’,我竟與這樣的人生了孩子。蘇白資質不夠出眾,絕對是父系原因所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