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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腸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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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人愛惜淑真的才華,將她的詩詞整理出來。《斷腸集》是她的詩集,詞集則叫做《斷腸詞》。

我突然想起來,第一次知道《斷腸集》這個名字是在央視版的《紅樓夢》裏。那個好學苦的巧丫頭香菱,就是在深夜,就着一點微弱的燭火讀這本詞。夏金桂夜裏叫她,她悚然一驚,把詩集丟在桌子上,奔過去接受差遣。那本書孤單單離了主人手,翻轉過來。燭火映着,看得清楚是《斷腸集》。屋子裏蠟燭紅淚滴個不停,打濕“斷腸”兩個字。

斷腸血淚…

我知道,那一晚,香菱要死了。可是。她一生的悲苦也過去了。其實,朱淑真也是一樣的,當生命安睡過去,她血裏的悲苦也漸漸淌乾淨了。

一枝紅荷歸南海。未嘗不是慈航普渡,慈悲一場。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我依然能那樣清晰地回憶起燈會那一每分每秒的光景,閉着眼睛追溯每一點滴,與你之間輕聲別離,經歷了斷腸之痛,安靜迴歸。

其實一直都是那個和你一起月下漫步,笑語翩躚的人,生死之間,未曾鬆開手指。

來生來世,希望朱淑真可以做個快樂自在的人,回覆本裏的甜美嬌憨。在西湖淡煙輕雨中,盛開如花。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張祜《何滿子》由朱淑真的《斷腸詞》想到唐人張祜的《何滿子》。《何滿子》亦名《斷腸詞》,是唐詩裏非常著名的斷腸之作。估計四萬八千首全唐詩,縮水到一百首,這篇都會入選。

據説這首詩在當時深受推崇。大臣令狐楚,認為這首詩為千古絕唱,於是上表給唐穆宗李桓,並把張祜的詩作也一起呈上。本來有了名舉薦,皇帝賞識,張祜很可能一詩成名,平步青雲。這種事擱別的朝代説是神話,然而“以詩入仕”在唐朝卻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情。德宗時,韓翃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揚名天下,才名飄忽忽傳到皇上的耳邊。後來德宗身邊缺一個秘書,中書省提供了兩份名單,皇上都不太興趣。經再三請示,皇上欽點韓翃。當時還有一個江淮刺史也叫韓翃,兩人重名,宰相問要的是哪個,聖上批覆:“‘城無處不飛花’那個韓翃。”可惜張祜沒有韓翃的好運,他比較點背,遇上了個橫豎看他不順眼的元稹。於是他的大好前程被元稹“啪”的一聲打掉在地。因為身份懸殊,元稹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給他,就這麼惡巴巴地把人欺負了。

這件事細説起來,過錯全在元稹身上。在張祜寫《何滿子》之前,元稹也寫過一首《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説玄宗。

詩很簡單,但餘味無窮:那些嬋媛婀娜的宮娥們,年輕的時候懷着繽紛的憧憬進到宮中,四十幾年後坐在荒廢的行宮裏互相談論着往事,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後宮佳麗如雲,除卻本身的美貌、智慧,還有身後政治力量的較量。一個普通宮女,不可能常被寵幸。那麼閒坐説玄宗,會有以下幾種情況:如果是偶爾被寵幸——可能一輩子都活在對那一兩次的甜回憶中,閒坐説玄宗的時候可能是津津樂道,自我陶醉;如果她從未被寵幸,但當時可時常親睹龍顏,甚至時不時地説上兩句話——屬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種,也算還能接受,認命吧;然而更多的老宮女,一輩子都不知道皇上是何樣,一輩子不知道男人為何物,她們圍坐在那些有談資可炫耀的宮女的周圍,或苦澀的陪笑,或尷尬的附和,或悄悄地別過頭去,淚水打濕衣襟。

“白頭宮女在,閒坐説玄宗。”——朝廷的興衰和個人的際遇,盡在不言中。

張祜的《何滿子》寫的是稍微年輕一點的宮女,比元稹的《行宮》少了一點寂寥深遠的意境,卻也就更顯得悲劇。一個女孩十幾歲進宮,在宮牆裏過了二十年沒有情的生活,生理、心理上承受是怎樣的折磨呢?

想那賈元貴為貴妃,回家省親還忍不住倒苦水——“把我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一個普通的宮女,她後半生的希望和憧憬又在哪裏?

她的一曲悲歌、兩行清淚,給人的震撼無以復加。張祜整首詩沒提到人物主體,連一個修飾的詞彙沒有,幾個名詞往一塊一擺,就產生了一種不可言傳的真切,加上這首詩詞義淺白,便於誦記。此詩一出,天下傳唱,宮掖內外,沒有不會的,連元稹也震動了;張祜的出現讓他覺到一種惘惘的威脅。

忌才這事不算希奇,文人相輕也不是隻有唐朝才出的了的事,不過這事涉及了兩個大家都比較悉的詩人,就有必要説一下了。客觀地説,元稹和張祜這兩首詩題材一樣,寫得都是宮怨,一放一收,各擅勝場,很難説哪個更高明一點,但絕對都堪稱絕唱。

但是元稹心裏並不這麼認為。當時張祜的詩轟動朝野,可能着實讓他心裏不舒服了一下。儘管現在看起來元稹在當時的位高權重,不是一介布衣可比的,而且他留傳後世的佳作也比張祜多得多。但從古到今一直有這種人——才高量窄。長江後推前,前不願死在沙灘上,元稹選擇盡力地打壓張祜。

當時元稹與令狐楚有朋黨之爭,積怨較深。因此,令狐楚推薦張祜,元稹就橫加阻撓。當令狐楚向德宗舉薦張祜時,元稹對皇上進言,説此人的作品雕蟲小巧,有傷風化。當時元稹位居高官,他這麼一作梗,愣把張祜登雲階的梯子給毀了。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在這種情況下,張祜毫不知情地成了朋黨之爭的犧牲品。後來他再想晉身官場,也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當時元稹的鐵哥兒們白居易,也是身居高位,還老參與主持銓問‮試考‬、進士錄取這樣重要的工作。在元白勢力的聯合抵制下,張祜就比較鬱悶地屢次碰壁,一生仕途蹭蹬。直到很久以後,才遇上對他賞識有加,堪稱知己的杜牧。

杜牧作詩稱讚道:“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辭滿六宮。”一介布衣和刺史好,當中也是因為這首《何滿子》。張祜這一生頗有些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味道。

“何滿子”這個名字,因為張祜詩的渲染,在人心裏變得不尋常起來,像落葉飛旋秋波盪漾,滿溢着訣別和憂傷。傳説何滿子是唐玄宗喜愛的歌女,她死的時候,輕輕的棺木竟然幾人都抬不動,當唐玄宗趕來叫一聲何滿子的時候,棺木才起。後來有人度曲制樂,音調悲哀,就將此曲命名為《何滿子》。

但是關於詩名《何滿子》的來歷並不止這一種説法。一向關係老鐵,見解一致的白居易和元稹還為此還有過不同意見。白樂天詩云:“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還在詩底下注明:“開元中,滄州有歌者何滿子,臨刑時唱此曲,以求皇上赦免他的死罪,皇上不免。”(唐玄宗熱愛梨園藝術,竟有死囚獻歌贖罪,我真是不得不服,唐朝的民風開闊,敢想敢做!)而元稹的《何滿子歌》雲:“何滿能歌聲宛轉,天寶年中世稱罕。嬰刑系在囹圄間,下調哀音歌憤懣。梨園弟子奏元宗,一唱承恩羈網緩。便將何滿為曲名,御府親題樂府纂。”下注雲:“甚矣,帝王不可妄有嗜好也。明皇喜音律,而罪人遂進曲贖死。”元稹説的事實則恰好和白居易説的相反。他説有犯人獻歌贖罪,結果還真有梨園弟子轉奏給皇帝了,結果這個人就被赦免了。由此可見,做皇帝的不能有太明顯的嗜好,不然就有人投機取巧,趁機漁利。元稹的説法顯然更帶有勸諫的味道。

我覺得李隆基還不至於糊塗到憑一首曲子就把人赦了的地步。也許是這個人臨刑前唱出自己的冤屈,有人見這個人歌聲美妙,唱辭悽婉,轉奏給皇帝。李隆基動了憐才之心,下令大臣們重審案件。因為有皇帝的關注,大臣們認真審查案情,最後還了彼人一個清白,這倒還是有可能的。

不過,張祜這首《何滿子》是哀悼一個深宮裏的女子是無疑的。這個人是唐武宗時的孟才人,這件事是張祜在《孟才人嘆》序裏面寫明的。

其序稱:“武宗疾篤,孟才人以歌笙獲寵者,密侍左右。上目之曰:”吾當不諱,爾何為哉。‘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上憫然。復曰:”妾嘗藝歌,願對上歌一曲,以憤。‘許之,乃歌一聲何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候之,曰:“脈尚温而腸已絕。’(一雲肌尚温而腸已斷。)上崩,將徙柩,舉之愈重。議者曰:”非俟才人乎。‘命其親至,乃舉。

“説唐武宗時有孟才人因歌藝雙絕,獲君寵,武宗病重,自覺不久於人世,就把孟才人招來,一曲歌畢,問:“我如果死了,你準備怎麼辦?”孟才人抱着笙囊哭泣:“臣妾願以此自縊,相隨陛下於九泉。”武宗默許了。在長長的寂靜裏,孟才人漸漸不哭了,對睡在她面前的武宗説,臣妾善於唱歌,願意再為陛下唱一曲,表達臣妾心中的悲傷。武宗看着自己寵愛的妃子,發現她變得很平靜,不由心中的歉疚又多了一縷。他點點頭,讓她唱。

孟才人唱《何滿子》,一種悲慼無力從她的歌喉蔓延出去。病重的皇帝到滿心不適,他正要叫停,歌聲斷了。孟才人像飛翔高歌的雲雀被割斷了喉嚨。雲雀從天空掉落下來,而孟才人,也倒在皇帝的塌前。

武宗急令太醫救治。太醫説:“身體雖然還温熱,但是肝腸已經寸寸斷絕,救不活了!”不久武宗也死了。在遷移孟才人的棺木時,非常沉重,不像一個女子的棺木。眾人議論紛紛,後來找來孟才人的家人,棺木才可以移動。

我看到這段傳説時,曾經非常的悲傷。孟才人哀慼的面容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不止是為孟才人的深宮歲月,還為人殉、這暗無天的殘酷而心寒。對自己所愛、或所恨的人,只要權力在手,竟然都可以採取這種慘無人道的手段去佔有或者懲罰。

武則天入尼庵逃了一條生路,他重回大明宮,執掌帝位,堪稱千百年宮闈異數。但是更多的,是像孟才人這樣宮人。或許,孟才人還是幸運的。她有才有貌,唱罷一曲《何滿子》,腸斷而死,死得比較突出,讓張祜這樣有良知的文人惻然,很為她哀嘆了一把。張祜寫了《孟才人嘆》——偶因歌態詠嬌顰,傳唱宮中十二

卻為一聲何滿子,下泉須吊孟才人。

然後又寫了宮詞《何滿子》:“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縱有人慨惋惜又怎樣呢?幾千年悲苦如黃連的女子,並不見少,她們的命運也沒有徹底的改變,生在什麼樣的年代,就要承受什麼樣的命運。無論是何滿子還是朱淑真,都無法逃

開頭説到朱淑真的《斷腸詞》,那的確是一本讓人讀完傷不已的詞集,很適合想把自己往憂鬱裏折騰的人看。《斷腸詞》帶着強烈的個人意識,《何滿子》點破的則是籠罩在中國女人身上綿延了幾千年的悲劇,唱出了她們的哀音。

這個境界,就不好用悲傷來形容,那種情緒更接近於佇立野火焚原後的荒野上,撲面而來的、無可言説的悲涼。

一樣斷腸,卻是兩樣心腸。朱淑真憐憫的是自己。情真意切,當你觸及到一樣的情緒時,你就會和她一樣悲傷;張祜憐憫的是被紅牆黃瓦錮的宮人們,這種悲傷如同秋的蕭蕭落木,寥落高天,有廣大而深遠的意境,就像一個人心懷釋迦大士的悲憫之後,明白慈悲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