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鬧宅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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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説掃地的小和尚領了法旨,匆匆出了山門,一直找到後半夜,總算尋得了那隻賴瘡老貓,將它抱至鄙雷塘邊,嘆道:“叵耐你這業畜不曉事,不知怎地得罪了老禪師,卻要着落在小僧身上,今夜不得不結果了你的命,這就唸經超度你去往西天極樂世界了…”隨即硬起心腸,將老貓投入潭中溺死,又撈出死貓屍體,埋在了後山密林,這才回轉寺廟,向曇真長老覆命。
常言道“入門休問枯榮事,觀看顏便得知”曇真長老一看小和尚的神,就知他已將事辦妥,長老見此時天光大亮了,就問他是如何將貓了斷,當時是否天未明?
掃地的小和尚破了殺戒,心中多是恍恍惚惚的,隱約記得淹死老貓之時,似乎是東方剛動,城門也還未開,當着長老面前,不敢再有什麼隱瞞,一五一十的説了出來。
曇真長老聽罷,心想“看來此乃天意,人力不可強求了”此前只因禪機不可明言,難以對掃地小和尚直説,所以不能如實相告。原來佛家講個因果循環,那隻滿身賴瘡的老貓雖是墜在畜牲道里,但它生來帶有道行,每到鄙雷寺中有僧人焚香誦經,敲木魚的聲音一響,老貓必定聞聲而至,伏在堂前檐下聆聽經文。
曇真長老慧眼相看,知道此貓是一身道骨,成不了佛,但佛道眾生,皆是眷屬,它聽經多年,早晚會有一段善果,只不過還要投胎在人間有些作為才能得大道。正值頭天夜裏,靈州城有位產婦臨盆,胎兒橫生倒長,產婦命垂危,眼瞅着就要烏呼哀哉一屍兩命了,接生婆和醫束手無策,空自焦急。
外人不明就理,只有曇真長老一人清楚,此貓不死,彼婦不產,這才命小和尚與那老貓行個方便,但是未成想,陰錯陽差地誤了時辰,如今只能看這老貓自己的造化了。
當天早上果然有譚員外家喜得貴子,取名為“百徵”譚家是靈州城中有名的書香門第,到了譚公子這代,已是人丁不旺,千傾地裏只有他一苗,誰知這小公子自生下來起,就全身生瘡,遍求名醫也難以治癒,好在此人生來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年輕時有意考取功名,但他學問雖然到了,福氣卻不到,任憑中錦繡,筆走龍蛇,總是沒有登科之命,每次皆是名落孫山,好在家產殷厚,不必為生計擔憂。
譚公子有一個怪僻,他平生酷愛養貓,各種《貓經》、《貓譜》從不離手,還常常花大價錢,從兩粵之地請人過來相貓,在功名場上屢試不中,心意漸漸淡薄了,此後更是將全部神命脈,都傾注在了養貓這一件事上,他散盡家財,整與羣貓為伍。
靈州自古便有老貓能通人言的傳説,譚公子逢貓就問:“汝能言否?”看到屋頂有野貓經過,也要追着問:“瓦上郎君留步,你可能通人語?”可不論家貓、野貓,向來沒有一隻肯理睬譚公子,他的這些怪異舉止,被鄰居家人看在眼中,也多是以為譚公子是失心瘋魔不可救藥了。
有一年譚公子在城郊野外閒走,遇到一隻形態罕見的四耳花貓,正伏在樹叉上呼呼大睡,全身酒氣沖天,似乎是剛從什麼地方偷酒喝過,醉卧在此。譚公子擅能相貓,一眼就瞧出此貓絕然非凡,似乎是隻化來的四耳仙貓,不知何以如此?他看得好奇,就坐在樹下想要看個究竟,直等到夕陽西下,那隻四耳貓方才醒了酒,對樹下的譚公子看也不看,打個哈欠溜下樹來,搖搖擺擺地竟自去了。
譚公子跟在四耳貓身後進了深山,這一去就是十幾年,外人都道此人早已死了,誰知譚公子在山裏卻有一場奇遇,至於他究竟遇到了什麼,卻極少有人知道,只知他從山裏出來之後,身邊就帶着一隻四耳花貓,時常呼朋引類,聚集大羣野貓招搖過市,沿街叫賣“貓兒藥”號稱能治百病。
世人多將他看做瘋子,誰肯吃他的野藥?但也有些行討的乞丐,病入膏盲卻無錢看病,只好拿他的“貓兒藥”來吃,總強過活活等死做了“路倒”誰知竟然是藥到病除,被他治好了許多疑難雜症,活人無算,一時間聲名大著,遠近相聞。
那一年靈州城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土焦田燥,河港枯竭,不僅河裏沒水,水井也多是枯的,百姓們為了取水,把井打到十幾丈深,都見不到一絲氣,天空上一輪紅炎炎相照,毒火相,不知渴死了多少窮苦人,酷暑更使屍瘟蔓延,原本的富貴盛地、繁華之鄉,在旱災中幾乎變為了一座死城。
滿城的官史百姓,都聚集在龍王廟前祈雨,那廟裏雖然供養着五湖四海的行雨龍王,卻沒一個顯靈落雨。這時譚公子帶着羣貓來到龍王廟前,告訴眾人,龍王廟大殿樑柱中生有“火蠶”乾了地脈中的水氣,若不拆毀廟堂,旱情便不會緩解。
靈州軍民雖是求雨若渴,卻哪敢做此褻瀆神明之舉,譚公子之言觸了眾怒,被逐出城去。當夜,城中龍王廟發生大火,被燒了個片瓦無存,有人見到是幾隻野貓推翻了廟中的燈台,引起火頭,料來也是出於譚公子的指使,正要將他綁到衙門裏問罪,誰知驀地裏一聲驚雷,四野陰雲聚合,從空中降下一場甘霖。
眾人這才知道“旱禍”果真起自龍王廟,先前是錯怪好人了,此後更是將譚公子視做活神仙一般,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人人爭服譚家貓兒藥,以求延年益壽、家門平安,除卻行醫施藥之外,還有人問他休咎禍福,所問之事,無不奇中,又過了數年,譚公子帶着四耳貓離開靈州城出外雲遊,最後不知所蹤。
靈州百姓都説他得道成仙去了,就在城裏建造仙祠供養靈州花貓,自打貓仙祠建成後,香火旺盛,數百年不衰,常常都顯出許多靈異,當地拜貓之風從此興起,因此留下這段逸事至今。貓仙古蹟,真真假假,奇奇怪怪,當世罕聞,各地少見,雖是説來好聽,卻未必都是屬實,傳説中涉及了“釋、道、儒”三教六眾,也是本地民風使然。
老軍鐵忠對此深信不疑,他指着巷子深處説:“槐園老宅就是在龍王廟舊址上所建,向來是處凶宅鬼府,你們前去過夜,務必多加小心,但盼着貓仙爺顯靈,保佑你等平安無事,我是年老膽簿,不敢再往前邊相送了,咱們就此別過。”説罷,他借了一隻燈籠給張小辮三人,就佝僂着身子轉身離去了。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都是有些潑皮膽量、潑皮手段的人,滿腦子想着到槐園中發筆橫財,本不肯將鐵忠的話放在心上,帶上小鳳和黑貓,提着燈籠放開腳步,徑直來在槐園門前,取出鑰匙開了大鎖,只見裏面好大一座園子,門第森嚴,屋宇連綿,雖非天上神仙府,也是人間富貴家。
天黑後的槐園中靜夜沉沉,四周皆是悄然無聲,唯見頭頂明月高懸,腳下銀光瀉地,園中的庭廊水榭、樓台花木,在月影之中看起來顯得分外清冷淒涼。張小辮到得此處,心中也自打鼓,林中老鬼只説帶黑貓進這凶宅,就能挖出金山銀山,其餘細節卻未做待,不知究竟要如何作為才能取了那樁富貴,此行是兇是吉,還要全看張三爺自己的造化。
眼見這座槐園樓閣院落眾多,不知該從何處着手,只得先打開正堂屋門落腳,但見樓中蛛網閉户,灰塵滿布,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房裏的傢俱擺設,早被搬了一空,三人找個角落,胡亂收拾掃抹了一番,就在屋中分吃剩下的幾塊乾糧,想要先填了肚子,再到園中各處尋視。
白天奔波多時,三人都已餓得狠了,此時狼虎嚥,誰也顧不上説話,正吃着半截,就聽後宅裏傳來一陣孩童啼哭之聲,哭聲悽慘飄忽,時遠時近,那黑貓極是警覺,它原本蜷伏在地,此刻聽到響聲,貓耳朵一動“蹭”地躥了起來,貓眼充血,它如臨大敵,顯得十分懼怕。
張小辮聽得真切,又是出乎意料,不免又驚又奇,險些被嘴裏的乾糧一口噎死,他翻着白眼好不容易才強嚥下去,暗罵一聲作怪了,在這荒園廢宅裏,怎會有小孩哭泣?
小鳳被那陣揪人心肺的哭聲所嚇,驚道:“莫非是凶宅裏有小鬼做祟?”張小辮抱起黑貓來,對小鳳説道:“怕什麼?黑貓、白狗專能辟,縱然是厲鬼,也要懼怕它們幾分。聽這哭聲有異,也説不定是園中埋藏的銀子成了。”孫大麻子説:“世上之所以會有鬼魅妖之物,多是因為人心不平,所謂一正壓百,倘若問心無愧,就算真是鬧鬼又有甚麼可怕?”説話聲中,他便抄起杆在手,壯起一身虎膽,當先尋着哭聲找向後園。
後院是片荒廢園林,種有數百株刺槐,如今這些槐樹多半都已枯死了,枯樹在月光下枝杈戟張,猶如一片片猙獰的鬼影,滿院子全是沒膝深的荒草,草窠牆縫中沒有任何蛙鳴蚓吹之聲,一派死寂中,只有那斷斷續續的小孩啼哭聲,不時從草木深處傳來。
早年間曾有許多埋銀化物的傳説,説是大户人家深宅大院,地下常會藏有隱密的銀窖,埋下許多金銀財寶,以防後世子孫坐吃山空,但是把銀子埋得年頭太多了,物老生變,就會變化人形作祟,民間稱之為“銀魄”張小辮財心竅,認準了凶宅藏銀、荒園埋寶,思量着那哭聲定是積銀之兆,挑起燈籠,放開腳步撥草折枝,徑向槐樹叢中走去。
孫大麻子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糙人,仗着會些拳腳,掄着杆同張小辮並肩上前,正待打它個“開方舒五內憤,發助得一身威”誰知撥開面前一片枯枝敗葉,卻見到古槐叢中竟有一座兩層的木樓,碧瓦朱漆,樓閣玲瓏,門窗卻都不是全的,顯得破敗頹廢,小兒啼哭之聲正是從樓中傳出。
三人在樓前站定了腳步,耳聽哭聲甚近,觸人心神,皆是又驚又疑,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闖進去看個究竟,就見樓中黑暗處,有團白花花的影子在緩緩動,恰好是月光照不到的所在,看不清是個什麼事物。
有道是財人眼亂心,張三爺是窮神轉世,眼裏只認得一個財字,哪裏曉得此間利害,問聲:“誰家孩兒死得苦惱,在此哭鬧不休?”舉着燈籠望前一照,三人都藉着燈光看得真真切切,不看萬事皆休,一看看見了,頓時驚得心酥腳麻,不知自家身子是橫是豎了。
原來從黑的樓閣中,哪裏有什麼銀銀魄,只趴着一個白白胖胖的童子,僅有八九個月大,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在脖子上吊了個長命銀鎖,那童子正自嚎啕大哭,嗓子都哭啞了,他見燈籠晃動,立即轉悲為喜,竟然“咯咯咯”的怪笑起來,一陣風似的朝着樓口爬將過來,須臾之間便已到了張小辮三人面前。
有分教“婁氏槐園藏兇靈,三更半夜索命急”知張小辮等人在槐園中有哪些險惡遭遇,且留待下回分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