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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蒼山大師與謎一般的二十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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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草地上,七八個少年若即若離地簇擁着一個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論,少年們時不時高聲發問,老人便悠然止步從容解説,如此反覆,逍遙漫遊般飄到了一片谷地。

清晨燦爛的陽光下,谷中蘭草瀰漫出淡淡的幽香。谷地山處一座山一片茅屋,竹籬竹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蓆錯落有致又幹淨整潔,炊煙裊裊書聲琅琅,直是一片生氣的山中勝境。進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將《不苟》篇誦得了,明與師兄們一起辨析。”少年們整齊應答一聲是,布衣老人便悠悠然向山去了。

“老師!”庭院外的山道上一聲高喊“申君書簡!”隨着喊聲,一個長髮黃衫的年輕人飛馬進了大庭院翻身下馬,將一隻皮袋雙手捧給了布衣老人。老人打開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簡展開,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孫龍子要來論戰,你以為如何應對?”

“既來論戰,自是求之不得也!”黃衫年輕人很是亢奮。

“你可知公孫龍子何許人也?”

“名家第一辯士,我門最大公敵!”

“過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後聚學,老夫説説公孫龍子。”

“嗨!”李斯欣然應命“午後韓非正可回來,酒亦齊了。”

“還有,魯仲連飛鴿傳書,説舉薦一人來山,近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衣老人從容進了山。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陽光從幽深的天井灑將下來,中與外一般的明亮乾燥;天井右側一個天然石口一方几於人高的圓石上刻着三個碩大的紅字——執一坊。老人進了執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瀏覽起來,片刻間出一卷竹簡凝神翻閲,不呵呵笑了。

布衣老人是荀子,目下戰國最後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師。

荀子是戰國諸子中最為特立獨行的大家之一,其論戰之鋒鋭,其學派之顯赫,其行蹤之淡隱,無不令天下驚歎!戰國之世名動天下而節淡泊者,惟墨子堪於荀子相提並論。當然,如果僅僅是神秘與淡泊,老子莊子等更在其上。此間關節在於,老子莊子所執無為出世之學曲高和寡,遠離天下,行蹤惟關一己之私而已,本無所謂神秘淡泊;荀子與墨子卻都是天下顯學而疏離仕途,不迴避論敵,不奉官府,一干大國徒然歆慕而無以為其所用,天下學派攻訐有加而無以失其崢嶸。兩廂比較,荀子被天下關注還略勝一籌。蓋墨子學派雖則獨樹一幟,在戰國之世卻是走偏,終非主,其拒絕仕途乃學派本旨使然,無論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天下皆以為理所當然。荀子則不然,學居主引導思,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與孔子孟子之孜孜求官儼然兩途,故令天下人驚歎也!

論處世,荀子是一道悠悠自在的山溪。

論治學,荀子是一團熊熊不熄的火焰。

極端相合,水火融,註定了荀子生命的奇幻樂章。

少年荀況走出趙國故土的時候,恰是趙武靈王鼓盪天下風雷的強趙之期。秉承了趙人的豪俠血,在趙國已經少年成名的荀況,揹着一隻青布包袱與一隻盛滿馬酒的皮囊來到了臨淄的稷下學宮。這座學宮名士雲集,沒有人正眼看他這個從遙遠的北方來得布衣少年。學宮為少士們確定師門時,沒有一個成名大師點他入門,也沒有一個錦繡少士邀他同門修學。荀況看到得是輕蔑的眼神,聽到得是竊竊嘲笑:“嘻嘻,趙國只有草原蠻子,毋曉得修個甚學也!”木訥老成的少年被怒了,當場赳赳高聲宣佈:“荀況不入一門,只以學宮為師,以百家之學而成我學!”學宮令騶衍大為驚奇,當即對這個趙國少士開了先例:許其自由出入各門學館聽學,任館不得阻攔!於是,少年荀況便成了稷下學宮唯一一個沒有名門老師的自由少士,願意到那個學館便到那個學館,除了不能得學宮諸子的私下親授,官課倒是鼓盪飽滿。依照學宮法度,此等少士視同遊士求學,三年後若不能在學宮少士論戰中連勝三場,便要離開學宮,且後不得冒學宮弟子之名。

三年後,天賦驚人的荀況在學宮少士論戰中旬不敗。其淵博的學問,犀利的辯才,使昔嘲笑他的錦繡少士們一一潰敗,竟無人能與荀況辯駁得片刻辰光。由是,年輕的荀況一戰成名!諸子大師紛紛點其做特拔弟子,爭執到學宮令面前,騶衍便要荀況自己説話。年輕的荀況依然是昂昂一句:“荀況無門,學宮便是我師也!”

“狂傲之猶,荀況也!”

“木秀於林,堆出於岸,此子難料也!”成名諸子們大為掃興,對荀況的議論評點便益地微妙起來。荀況初為人敵,很不喜歡這等使人無可辯駁的“人言”風,一氣離開稷下學宮到列國遊歷去了。二十餘年遊歷,荀子尋訪了所有不在稷下學宮的名士大家,坦誠磋商爭鳴論戰相互打磨,不期然滄桑變幻,竟成就了一代蜚聲天下的大家!

便在這時,齊襄王聞荀子大名,派特使邀荀子重入稷下學宮做學宮祭酒。已經五十歲的荀子一番思忖,終於沒有推辭,生平第一次做了學官。齊國君臣沒有料到的是,荀子做了相當於上大夫的學宮祭酒,卻全然沒有做官的模樣,依然是醉心治學孜孜論戰,絲毫不將為齊國網羅士林人心的大事放在心上,惹得許多大師都不願再來齊國了。

這便是荀子,一生都沒有停止過論戰治學之風,不屈不撓,不斷創新,遂開法家新學,鼓盪大浩浩前行,獨領戰國後期之風騷!

大略數來,荀子的學問大戰有過四次:第一戰,在稷下學宮與孟子“人善説”做空前論戰,獨創“人惡説”後來,荀子將論戰辯駁寫成了《惡》篇,一舉奠定了法家人説之基。也就是説,只有在荀子之後,法家學説才有了真正的人論基礎。此説之要害在於:法律立足於“人惡”而產生,遏制人之惡乃是法制正義之所在!兩千餘年後,西方法學以現代哲學的方式論證法律產生的正義的時候,荀子學説依然是整個人類法學的人論基礎。這是後話了。

第二次大戰,是討伐天下言行不一的偽善名士。其時也,諸子為左右治國學説之趨勢,紛紛對法家學説做出了各種各樣的詮釋,大多不顧自己的基學問而對法家恣意曲解。荀子憤然作《非十二子》篇,開篇便慷慨宣戰:“於今之世,飾説文言以梟亂天下!譎詭委瑣,使天下渾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其下汪洋恣肆,逐一批駁了天下十二名家的六種治國説:環淵、魏牟被荀子指斥為“縱情,安恣雎,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鰌被荀子指斥為“苟以分異人為高(只求於別人不同而自鳴清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足以欺惑愚眾!”墨子、宋鈃被荀子駁斥為“不知一天下、建國家之權稱(法度),不容辨異懸殊君臣之分(不允許有任何待遇差別及君臣等級)。然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慎到、田駢被荀子駁斥為“尚法而無法,聽於上,從於俗,終言成文典,倜然無所歸宿(疏闊不切實際),不可以經國定分!”惠施、鄧析被荀子指斥為“好治怪説,玩奇辭,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子思(孔子的孫子)、孟子被荀子駁斥為“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才具志大聞見雜博…幽隱而無説(神秘而無不知所云),閉約而無解(晦澀而不能理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茲厚於後世,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將上述十二家逐一批駁,其立足點便是指斥這些名家的言行與其倡導的學説相背離——自己尚且言行不一,何以使天下人信服也!用後人的話説,荀子所斥責者正是名士們的人格分裂!

“天下諸子善為人敵者,莫如荀子也!”

“一口罵盡天下者,其心必誅!”稷下學宮議論蜂起,紛紛以指斥荀子為能事。議論風靡之時,齊國君臣也對荀子冷眼相待了。齊襄王竟説荀子如張儀,利口無敵而有失刻薄。此説傳開,齊人詬病荀子便成了朝野風尚,全然忘記了當初對荀子的斐然讚譽。當年荀子重回稷下,齊國人以荀子的鋒芒為稷下學宮的榮耀,齊人有頌歌雲:“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説得便是荀子論戰的赫赫功績!

“談天衍”指得是赫赫陰陽家騶衍,其人開口便是天事,故有“談天衍”之號;“雕龍奭”指得是另一個陰陽家騶奭,此人將陰陽學派的“五德終始説”闡發得淋漓盡致,文章雕飾得如古奧龍文,故得“雕龍奭”名號。便是如此兩個專好神秘之學的大師,卻被荀子在幾次大論戰中批駁得張口結舌!後來,又有雜家辯士淳于髡挑戰荀子,又被駁得體無完膚。齊人嘲笑淳于髡的才學是“炙轂之油”(塗車軸的膏油),遇見荀子這把烈火便被烤乾了(炙轂)。

“炙轂過髡”便是“過髡如炙轂”也!惟其有此盛名,才有了荀子三為稷下學宮祭酒。然則,今卻因向十二子開戰而被齊人詬病,荀子便是萬般慨,憤然辭去稷下學宮祭酒之職,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漂泊。

漂泊歸漂泊,艱辛歲月卻絲毫沒有鈍化荀子的治學鋒芒。

這次,荀子沉下心來着意清算了最善口舌官司的儒家,直接對老仲尼宣戰了。這便是荀子的第三次大論戰,堪稱正本清源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