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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莊襄王臨終盟約破法度兩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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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的八月,咸陽王城卻是一片陰沉窒息。

方士的丹藥越來越沒有了效力,卧榻之上的秦王嬴異人肝火大做,咻咻拒服任何藥石,只叫嚷着看上天要將他如何。呂不韋聞訊連夜入宮勸,偏偏都逢嬴異人神志昏昏無視無聽。呂不韋大急,嚴令太醫令務必使秦王醒轉幾,否則罪無可赦!見素來一團風的呂不韋如此嚴厲,太醫令大是惶恐,當即召來最有資望的幾名老醫反覆參酌,開出了一個強本固元的大方,每劑藥量足足兩斤有餘。藥方呈報丞相府,呂不韋細細看罷喟然一嘆:“病入膏肓者雖扁鵲難醫,固本培元終是無錯,只看天意也!”太醫館立即將藥配齊各方會同驗過,連夜送入王城寢宮。太醫令親自監督着藥工將一劑重藥煎好,內侍老總管便喚來最利落的一個有爵侍女服侍奄奄卧榻的秦王用藥。這個中年侍女果真幹練,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上山枕,左手攬住秦王肩頭,右手便輕輕拍開了秦王毫無血的嘴,圓潤小嘴從藥工捧着的大藥碗中得一口,便輕柔地上秦王嘴注將進去,片刻之間一大碗温熱的湯藥喂完竟是點滴未灑。白頭太醫令直是目瞪口呆!

大約一個更次,昏昏酣睡的嬴異人大喊一聲熱死人也倏然醒轉,一身大汗淋漓竟似沐浴方出一般。守侯外間的太醫令驚喜過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預備湯食,一面派人飛報丞相府。及至呂不韋匆匆趕來,嬴異人已經用過了一盅麋鹿湯換了乾被褥重新安睡了。喂藥侍女説,秦王臨睡時吩咐了一句,請丞相明午後進宮。呂不韋思忖一番,到外間吩咐太醫令指派幾名老太醫輪上心守侯,便心事重重地去了。

秋雨濛濛,緇車轔轔,呂不韋思緒紛亂得如墮霧一般。

領政三年,幾經頓挫,呂不韋對秦國可謂慨萬端。當初邯鄲巧遇人質公子嬴異人時,呂不韋並無經邦濟世大志向,實在是老辣的商人目光使他決意在這個落魄公子身上豪賭了一次。其時所求者無非光大門庭,使呂氏家族從小國商人變為鍾鳴鼎食的大國貴胄,如此而已。然一旦攪入局中全力周旋,歷經十年艱辛險難而拜相封侯,呂不韋的心志竟漸漸發生了自己不曾意料到的變化。光大門庭之心漸漸淡了,經邦濟世之心卻漸漸濃了,偶爾想起當初的光大門庭之求竟只有淡淡一笑了。功業之心的基,一是呂不韋對秦國政事國情弊端的深切察,二是呂不韋內心深處益醖釀成的糾弊方略。若沒有這兩點,呂不韋自然也就滿足於封侯拜相的威赫榮耀了。至於國事,依照法度便是,自己完全可以不用勞過甚。在事事皆有法式的秦國,做一循例丞相是太容易了。至少嬴異人一世不會罷黜他,縱是嬴異人早逝少年新君即位,自己憑着三朝元老的資望,至少也還能做得十年丞相。一生做得十三年大國丞相,已經是大富大貴之顛峯極致了,夫復何求?果能如此想頭,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了。呂不韋的茫在於:嬴異人若果真早逝,自己治秦方略的實施便將大為艱難,如果自己的獨特方略不能實施,而只做個依法處置事務的老吏,實在是味同嚼蠟,何如重回商旅再振雄風?至少,風險叢生的商旅之道使人生機,強如板着老吏面孔終老咸陽。

王子嬴政的眩目登場加深了呂不韋的憂慮茫。

秦國為政之難,便是不能觸法。無論事大事小,只要有人提及法式之外的處置,立即便有顛覆秦法之嫌,朝野側目而視,直將你看作孔孟復辟之徒!百餘年來,秦法以其凝聚朝野的強大功效,已經成為秦人頂禮膜拜的祖宗成法,歷經秦昭王鐵碑勒誓,秦法更成為不可侵犯的聖典。呂不韋幾次改變成法而從權處置重大國事,雖則每次都是艱難周折,然終是成功且未被秦國朝野指為壞法復辟,實在是秦國之奇蹟!正是這種被視為奇蹟的結局,既加深了呂不韋的憂慮,也增強了呂不韋的自信。憂慮加深者,秦國朝野求變創新之已見淡薄,固守成法之定勢已經大行其道,若需改變,難之難矣!自信增強者,幾次特例破法實實在在證實,諸多朝臣國人並非發自內心的事事護法,變之適當化之得法,糾正秦法弊端不是沒有可能的。然王子嬴政在考校中大獲朝野讚許的言論見識,卻使呂不韋鋭捕捉到了一個消息:王子政少學以《商君書》為聖典,視秦法為萬世鐵則,更兼其秉剛烈大非尋常少年,完全可能成為糾正秦法弊端之未來阻力!

果真如此,呂不韋的為政功業便是大見渺茫了。然則,呂不韋並沒有將少年嬴政看死,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是好見逆反之時,見識偏執未必不能校正,若化之得法,也許正是推行摻以呂不韋方略的新秦法的得力君王。然則,如何才能化解這個自己甚為生疏的少年太子呢?心下無譜。秦王嬴異人安置後事時能給自己多大權力呢?心下也無譜。雖説嬴異人對自己信任有加,然怪疾折磨之下難保心失常,假若生出萬一又當如何…

淅瀝秋雨打着池中殘荷,蕭疏秋風搖着檐下鐵馬。呂不韋一夜不能成眠,晨曦之際朦朧入夢,卻又莫名其妙地驀然自醒。寢室中悄無聲息,只有一個悉的側影鑲嵌在虛掩的門縫中,心頭一閃,呂不韋霍然起身離榻。

“還未過卯時,大人再睡無妨。”莫胡輕柔地飄了進來。

“涼浴強如榻。”呂不韋嘟噥一句,便徑自裹着大袍進了裏間的沐浴室。莫胡連忙説去預備熱水,卻被關在了門外。兩桶冰涼刺骨的清水當頭澆下,渾身一片赤紅的呂不韋頓時覺得神清氣,裹着一件長大的絲綿袍出來,早膳已經在案頭擺置妥當了。

“大人,”莫胡跪坐案前邊盛滾燙的牛髓湯邊低聲道“西門老總事要我帶為稟報:他近來似覺腿腳不便,幾劑藥不見好轉,請允准他老去歸鄉。”

“何時説得?”呂不韋放下了伸出的象牙箸。

“已經三,一直不得見大人回府。”呂不韋起身便走。莫胡情知攔擋不住,便連忙拿起一把油布傘追了上去,張開傘也不説話,只默默跟着呂不韋到了西跨院。瀟瀟雨幕中,西門老總事的小庭院分外冷清。當莫胡搶先推開虛掩的正房大門時,一鼓病人特有的氣息夾雜着淡淡的草藥味兒便瀰漫出來,走過正廳進入東開間寢室,幽暗的屋中垂着一頂布帳,幽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西門老爹!”呂不韋一步衝前掀開布帳,只見西門老總事似睡非睡地仰卧在大被中,雙眼似睜非睜氣息若有若無,素來神采矍鑠的古銅臉膛驟然變得蒼白瘦削溝壑縱橫,儼然便是彌留之際!呂不韋心中大慟,撲上去抱住老人便是語不成聲“老爹…呂不韋來遲也!”西門老總事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嘴角搐出一絲微笑:“東主,是老朽不讓他們報你…”呂不韋只一點頭,二話不説兩手一抄連帶大被抱起西門老總事便走。慌得莫胡連忙搶前張傘,雨水攪着淚水在臉上橫,卻緊緊咬着牙關生怕一出聲便要大哭。

匆匆到得正院第三進,呂不韋徑直進了自家起居庭院的南房。將西門老總事在榻上安置妥當,呂不韋便吩咐莫胡去請夫人。片刻間陳渲匆匆進來,呂不韋息一聲道:“太醫我已經吩咐去請了。自今起,西門老爹便住在我這南房治病,不好不許搬出。夫人親自照料。”陳渲一邊點頭一邊過來探視,一見西門老爹奄奄一息情狀不便哽咽拭淚:“老爹前幾還好好與我説話來,如何便…”呂不韋不一聲長嘆:“老爹生剛強,是我疏忽也!”説話間太醫已經到了。一番診脈,太醫説是勞過度氣血虛虧老疾併發,只要歇息靜養百便可能康復。呂不韋這才放心下來,坐在一旁默默看着陳渲與莫胡將湯藥煎好,竟是良久無言。及至陳渲將一盅藥親自給西門老總事喂下,老人沉沉睡去,呂不韋才起身對莫胡吩咐道:“留心查勘一番舊時老人,誰在秦國有事未了立即報我。”陳渲聽得一怔:“你?這是何意?”莫胡心下驀然閃現出當年離開邯鄲時呂不韋清理僕役執事們餘事的情形,不驚訝得口而出:“大人!要離開秦國麼?”呂不韋卻一句話也沒説便走了,只留下陳渲莫胡良久愣怔。

午後時分,呂不韋在綿綿秋雨中進了王城。

過了王城宮殿官署區便是秦王寢宮,這裏被稱為內苑,朝臣們也叫做內城。依照法度,內苑的正式居住者只有秦王與王后,大臣非奉特詔不得入內。內苑在前宮殿區與嬪妃侍女後宮區的中間地帶,雖然不大,卻是整個王城的靈魂所在。其所以為靈魂者,在於國君除了大型朝會以及在東偏殿舉行小型會商或鄭重其事地會見大臣,大多時光實際上都在內苑書房處置政務。君王晚年或患病之期,更是長住內苑深居簡出,這裏便顯出了幾分神秘。自秦昭王晚年起,接連兩代多病國君,這內苑便更顯樞要了。

已經早早在內苑城門口候的老內侍將呂不韋領進了一座樹木森森的獨立庭院,而不是昨那座很悉的秦王寢室。王城多秘密,自古皆然。呂不韋也不多問,只跟着老內侍進了林木掩映的一座大屋。進得門廳,便有一股乾的熱烘烘氣息撲來,在陰冷的秋雨使節很是舒適。連入三進方入寢室,各個角落都是紅彤彤的大燎爐,呂不韋臉上頓時滲出了一層細汗。

嬴異人臉上有了些許血,靠着山枕擁着大被埋在寬大的坐榻上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嬴異人倏然睜開眼睛:“文信侯坐了。上茶!”

“臣參見我王。”呂不韋深深一躬,這才在坐榻對面案前入座。

“老霖雨煩人,外邊冷麼?”嬴異人淡淡問了一句閒話。

“季秋之月,寒氣總至,水殺浸盛,天數使然也。”侍女輕盈地捧來茶盅,又輕盈地去了。嬴異人默默地看着啜茶的呂不韋,呂不韋也默默地啜着滾燙的釅茶,室中一時寂然。良久,嬴異人輕輕嘆息了一聲:“文信侯,異人將去也!”呂不韋心下一驚臉上卻是微微一笑:“我王笑談。太醫大方已見神效,我王康復無憂矣!”嬴異人搖搖頭:“文信侯通曉醫道,何須虛言我?我身我命,莫如我知,不怨天,不尤人。”

“我王…”一聲哽咽,呂不韋的茶盅噹啷掉在了座案上。

“文信侯靜心片刻再説。”嬴異人淡淡一笑,看着侍女收拾好呂不韋座案又斟了新茶飄然離去,又是淡淡漠漠一笑“太醫大方我連服三劑,為的便是今你我一晤。文信侯篤厚信義天下皆知,今之談,你我便是肝膽比照,同則同之,異則異之,不得虛與周旋,文信侯以為如何?”

“呂不韋生平無虛,我王盡知…”

“先生請起!”嬴異人連忙推開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呂不韋,又推開呂不韋要扶他上榻的雙手,索裹着大被坐在了呂不韋對面幽幽一嘆“得遇先生,異人生平之大幸也!先生之才過於白圭,更是秦國大幸也!嬴異人才德皆平,惟知人尚可,與先父孝文王差強相若。一言以蔽之:先生開異人新生,異人予先生新途,兩不相負,縱不如餘伯牙鍾子期知音千古,也算得天下天下一奇也!”

“我王一言,呂不韋此生足矣!”

“然則,異人還有一事煩難先生。”

“我王但説,呂不韋死不旋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