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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歲首突拜相親疏盡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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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之後一個月,便是秦國歲首。

自夏有曆法,古人對一年十二個月的劃分便確定了下來。到了戰國之世,一年已經被確到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然則,十二個月中究竟哪個月是一年的開端?即被稱為正月的歲首,各代各國卻是不同。曆法史有“三正”之説,説得便是夏商周三代的歲首各不相同:夏正(月)為一月,商正(月)為十二月,周正(月)為十一月。秋戰國之世禮崩樂壞,各國背離周制,開始了自選歲首的國別紀年。譬如齊宋兩國便回覆商制,將丑月(十二月)作為正月;而作為周室宗親的最大諸侯國晉國,則依然採取周制,將十一月奉為正月。三家分晉之後,魏趙韓則各有不同:魏韓為殷商故地,如齊,取商制,十二月為正月;趙國為夏故地,取夏制,一月為正月。秦國雖非周室宗親諸侯,然作為東周開國諸侯,直接承襲周部族的發祥之地,以致周人秦人皆有“周秦同源”之説,是故自立國秋之世便一直承襲周制曆法,十一月為歲首。後來,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建制,頒行了新創的顓頊歷,十月定為歲首。這是後話。

就實而論“歲首”並無天象推演的歷法意義。也就是説,各國歲首不同,並不意味着人們對一年長短的劃分不同。無論何月做歲首,一年都是十二個月。歲首之意義,在於各國基於不同的耕耘傳統、生活習俗與其他種種原因,而做的一種特異紀年。用今觀念考量,可視為一種人為的國別文明紀年。譬如後世以九月作為“學年”開端,以七月作為“會計年度”開端一樣,只有“專業”的意義,而沒有曆法的意義。

歲首之要,在除舊佈新。這個“新”因了“舊”的不同而年年不同。

去歲秦國之舊,在於連葬兩王,新君朝會又無功而散,新朝諸事似乎被這個寒冷的冬天冰封了,臨近歲首竟還沒有開張之象。惟其如此,朝野都在紛紛議論,都在揣測中等待着那道啓歲的詔書。其時秦國民議之風雖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毫無顧忌,卻也比後世好過了不知多少倍。新朝會議政的方方面面,早已經通過大臣門客六國商旅郡縣吏員城鄉親朋,傳遍了咸陽市井,傳遍了村社山鄉。所有消息中最使人怦然心動的,便是顧命大臣呂不韋的“寬政濟秦法”説!朝如此,野如此,臣如此,民如此,咸陽王城如此,山東六國亦如此。

在秦人心目中,秦法行之百年,使國強使民富使俗正,且牢固得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便是聚相私議,也絕無一人説秦法不好。但聞山東人士指斥秦法,老秦人從來都是憤憤然異口同聲地痛罵六國,毫不掩飾地對秦法大加頌揚,幾乎從來沒有過例外。這次卻是奇也,老秦人聽到有大臣在朝會公然主張“寬政濟秦法”心下竟不怦然大動!第一次對非議秦法者保持了罕見的長久的沉默,竟莫名其妙地瀰漫出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惶惶然來。咸陽王城一個月沒有動靜,這種惶惶然便化成了各種淌開來。有人説,太后與陽泉君新君拜蔡澤為相,上將軍蒙驁與駟車庶長及一班老卿臣極力反對,新君左右為難舉棋不定,丞相大印極有可能佩在綱成君上!有人説,呂不韋非議秦政是硬傷,能繼續做太子傅已經是託天之福了,本不可能做開府丞相!更有驚人消息説,呂不韋銷聲匿跡,實則已經被陽泉君指使黑冰台中的羋氏劍士刺殺了!也有人説,想殺呂不韋沒那麼容易,呂不韋早已經逃離秦國了。然則不管人們相傳播何種新消息,議論罷了總是要紛紛嘆息一陣,這個呂不韋呵,還真是可惜了也!

在山東六國,當商旅義報與斥候專使從各個途徑印證了消息的真實,並普天下播撒得紛紛揚揚時,六國都城先是幸災樂禍,繼而便是莫名困惑。幸災樂禍者,虎狼秦國真暴政也,終於連他們自己人也不能容忍了!秦國自詡變法最為深徹,強國之道堪為天下師,連稷下學宮的荀子等名士們都曾經喊出過“師秦治秦,六國可存”如今呢?嘿嘿,只怕秦國在道義上要大打折扣了!儒家説苛政猛於虎。如今這惡名肯定是坐實秦國了,秦人賴以昂昂蔑視六國的秦法秦政還值得一提麼?就實説,山東六國的變法也一直沒有終止過。然自秦國商鞅變法後迅速崛起並對山東形成強大威懾,六國便始終以“暴政”説攻訐秦國,無論六國如何在曾經的變法甚至比秦國手段還要酷烈,以及在後來的變法中竭力仿效秦國,前者譬如齊威王大鼎烹煮惡吏以整肅吏治,韓國申不害當殿誅殺舊貴族,後者譬如趙武靈王以胡服騎之名全面變法,除了保留實封制,幾乎無一不效法秦國變法;然則宣示於世,則大昌其為仁政愛民之變法,竭力與秦國的暴政拉開距離。也就是説,在六國輿論中,雖同是變法,秦國卻是變法之異類,是大大違背王道仁政的苛暴政,只有六國變法才是天下正道,是天道王道之義!説則説,真正的天道王道老是較量不過暴政,更兼王道之國官場腐敗內亂連連庶民叫苦不迭,暴政之國卻是清明穩定朝野無怨聲,長此以往,六國也漸漸暗自氣餒了。不期此時秦國竟有新貴大臣在朝會公然非議秦政,六國君臣如何不驚喜過望!有此佐證,六國在道義上便可以大大的揚眉吐氣,對內對外皆可昂昂然説話了!有此開端,反秦聲便會重新捲起,六國合縱何愁不能重立!如此這般一番推演,六國都城自然大大活泛了起來。然則,六國君臣又是莫名困惑,素來不容非議秦法秦政的暴秦人,如何既沒殺這個呂不韋?也不用這個呂不韋?咄咄怪事!

一時議論蜂起,魏國便派出特使與趙楚齊三國秘密商議,四大國分別以不同形式到咸陽“秘密”策動呂不韋出關拜相,做蘇秦一般的六國丞相!隨着各特使車馬在大雪飛揚的窩冬期進入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大商們便傳出了一股瀰漫天下的議論:秦國不容王道之臣,六國求賢若渴,相位虛席以待大賢!

驟然之間,與呂不韋相關的種種傳聞便成了天下議論的中心。

此時的呂不韋,卻靜靜地蝸居在城南莊園,不入朝,不走動,不見客,只埋首書房,竟是當真窩冬了。各種言經幾位老執事們淙淙到呂莊,呂不韋也只是聽聽而已,淡漠得令執事們大是困惑。一西門老總事來報,近山東士商多來拜訪,均被他擋回;今卻來了尚商坊的魏趙齊楚四國大商,説是專程前來要了結那年商戰的幾件餘事,已在門外守侯竟,實在難以拒絕。呂不韋淡淡笑道:“老總事只去説,呂不韋不識時務鐵心事秦,雖罪亦安,説之無益也。”西門老總事頗是驚詫:“他等確是原先那班大商,不是六國密使也!”呂不韋笑道:“秋戰國之世,幾曾有過不與國事的大商?老總事只去説便了,不要受他任何信件。”西門老總事惶惶去了,片時迴轉,説大商們聞言一陣愕然默然,竟自回去了,猗頓氏要留下一信,他婉辭拒絕了。自此門户清淨,山東客再無一人登門。

眼看歲首將臨,這時分西門老總事又匆匆進了書房,説上將軍府的家老求見。

“不見。”呂不韋思忖片刻一擺手“你只去説,呂氏之事與老將軍無涉。”西門老總事匆匆出門片刻回來,説蒙氏家老只留下一句話,要先生務須保重,便走了。呂不韋淡淡一笑,便又埋首書案去了。入夜大雪紛飛天地茫茫,呂莊書房的燈光卻一直亮着。

“先生,有客夜訪。”

“幾多時辰了?”呂不韋看看神緊張的西門老總事,也有幾分驚訝。

“子時三刻。”

“沒有報名?”

“蒙面不名,多有蹊蹺。”

“請他進來。”

“非常之期,容老朽稍做部署。”

“無須了。”呂不韋搖搖手笑了“若是刺客,便是民心,民要我死,便當該死。”

“先生錯也!”隨着沙生硬的聲音,廳門已經無聲滑開,一股寒氣卷着一個斗篷蒙面的黑身影突兀佇立在了大屏之前“安知官府王城不要足下命?”

“足下差矣!”呂不韋起身離開書案便笑了“我有非秦之嫌,秦王要我死,明正典刑正可安國護法,何用足下巧成拙也!”

“先生見識果然不差!”蒙面人雙手叉長劍抱在前“在下敢問:秦王若怕負恩之名,不願依法殺你,而寧願先生無名暴病而亡,豈非可能之事?”

“足下之謬,令人噴飯也!”呂不韋朗聲大笑“負恩之説,豈是秦法之論!商君有言:有功於前,有敗於後,不為損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後,不為虧法。此謂功不損刑,善不虧法!執法負恩,六國王道之説,儒家仁政之論而已!秦人若有此説,豈非狗尾續貂也!”

“自己可笑,反笑別人,先生不覺滑稽麼?”

“願聞指教。”

“朝堂之上,先生公然以王道之論非議秦法,非議商君,主張寬政以濟秦法。今之論,卻是秉持商君而駁斥王道,駁斥仁政。前持矛而後持盾,不亦可笑乎!”

“足下有心人也!”呂不韋慨然拱手“雪夜做訪客,請入座敍談。”

“先生有得説便説,毋得説在下便要做事了。”蒙面人冷冰冰佇立不動。

“既然如此,且聽我答你之説。”呂不韋不温不火侃侃而論“我非秦法,惟非秦法之缺失,而非非秦法之本。我非秦政,惟非秦政之弊端,而非非秦政之基。我非商君,惟非商君之偏頗,而非非商君之大道。朝堂之論,呂不韋非其缺失也。今之論,呂不韋護其本也。我持寬政,乃就事論事之寬,譬如有災當救,譬如有冤必平。惟其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遺補缺臻完善,使秦終成泱泱大國。而王道儒家之仁政,卻是本體仁政,是回覆井田禮制之仁政,與呂不韋所持之濟秦寬政,何至霄壤之別也!朝堂之論,呂不韋秉持之寬政,正是以秦法為本之寬政。今之論,呂不韋駁斥王道仁政,卻是復辟井田禮制之本體仁政。子説之矛非我矛,子説之盾亦非我盾。我既無子説之矛,亦無子説之盾,何來自相矛盾耳!”蒙面人冷冷一笑:“先生此説,似乎與天下傳言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