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四節繁難國葬學問騰挪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冬至這,秦昭王的葬禮在寒冷的晚霞中收號了。

朝會次,綱成君蔡澤奉特詔總領國葬事務,兼署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內史、太祝、行人等相關六府。詔書隻字未提舉兵東出事,只説“妥行國葬,以安朝野,為目下國政之要”依次推去,舉兵東出自然不是要務了!自己的主張能取代朝野洶洶擁戴的上將軍蒙驁的動議,這使蔡澤大為振奮,立即下令六府合署專司葬禮事務,當下大忙起來。

秦昭王薨去前後天崩地裂災異不息,靈柩在太廟停了整整三個月有餘。依着古老的風習,這便是“異葬”異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於六月炎夏,正應了一句古老的咒語:“惡死六月無可葬。”尋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實之家富貴大族,連屍體至少停放三的老禮都無從講究便得匆忙下葬。期間因由,便在於炎夏酷熱而民無冰室,屍體若居家過得三三夜便會腐臭潰爛,死者難以全屍入殮;死不得全屍,是古人的最大忌諱,即或戰場殞命的烈士遺體運回故鄉安葬,族人家人也會千方百計地將殘缺屍體續得渾全方才下葬;惟其如此,為顧全屍,酷暑之死便無法講究禮儀了。然則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靈柩深藏冰窖,又恰逢連月老霖酷暑變做悲秋,屍身自然無事。然異葬終成事實,葬禮便得處處得上應天數下合物議,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則便會引來列國嘲笑且對朝野公議無法代。如此異葬,便大大有了講究。

這第一件大事,便是議定老秦王之號。

號者,名稱也。常人之號,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對於國君,這個“號”卻不是姓名,而是諡號與廟號。諡號,是在國君死後依其生前行跡評定的稱號,或褒或貶,以示蓋棺論定。諡號制行於整個貴族層,國君諡號由朝會議定,大臣諡號由國君賜下。

“諡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這是周禮大系中諡法的原本規矩。廟號,則是國君死後其靈位專室在太廟的序列稱號,與行跡功業關涉不大,所依據者主要是輩分與靈位專室的位置。廟號制始於殷商,太甲廟號為太宗,太戊廟號為中宗,武丁廟號為高宗。無論是諡號還是廟號,都是國君死後的定位名稱,人但呼其號,便是已逝國君。歷經秋數百年的禮崩樂壞,戰國之世的禮法已經大大簡化,對國君之號的確定,看重朝野公議對國君業績的褒貶,而輕忽國君在廟堂的輩次排列;風習之下,王號便大多隻有一個且很少拘泥形式,實際而論,大多是隻有諡號而無廟號,如秦孝公齊威王魏惠王趙武靈王等等。到了秦國統一天下,秦始皇索連諡號廟號一齊廢止,只按國君代次從始皇帝而二世三世的排列下去。西漢立朝,重新恢復了諡號廟號制。傳到後來,諡號制愈來愈變形,以二三十字為“長諡”而專一頌揚帝王的醜劇疊出不窮,竟使原本體現天下公心而由公議褒貶國君的諡法不期然變成了匪夷所思的惡制!這是後話。

諡號對於葬禮之重要,便在於時時處處須得提及,否則便成無名之葬。

蔡澤知道,停喪治災期間,老秦王的諡號已經由太史令會同六府提出,擬定一個“襄”字。襄者,高也,成也,輔助也;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字意,便是駕車的上等轅馬。

“襄”與“驤”通,襄者驤也。《詩·鄭風·大叔于田》雲:“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兩服,中央駕轅兩馬。兩驂,兩邊拉套馬。上襄,則是上等好馬。也就是説,襄為駕轅之良馬。應該説,這個襄字與老秦王一生行跡尚算切合。老秦王前半生事實是與宣太后共同主政,雖處輔助之位,亦算得兩馬共轅;後半生親政大戰六國摧枯拉朽功業大成,駕轅之良馬當之無愧!然細加揣摩,蔡澤總覺得這個“襄”字有缺。缺之一,無得彰顯老秦王秉功業之威烈;缺之二,無以破解“惡死”之凶兆,無以順應異葬之異數。後一點最是要緊!

在書房將自己關了一夜,次清晨蔡澤匆匆進宮。

“老臣之意,先王諡號可加一字。”蔡澤開門見山。

“綱成君加何字?”

“昭!一個‘昭’字!”

“昭?昭?”嬴柱一時有些困惑“其意何在?”

“昭字四意!”蔡澤神大作一口氣説了下去“其一,昭從,大明之光威烈赫赫!其二,昭為彰明顯揚,昭著天下!其三,昭為明辯事理,孟子云‘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此之謂也!最後一處猶為切合,先王宗廟之室排序在左,正是‘昭’位!”

“噫——!”嬴柱驚歎一聲恍然拍案“好!昭襄王!一個昭字大出神韻也!”

“老臣還擬了八字號辭,以合異葬之數。”

“説!”

“威烈昭彰!天下為襄!”嬴柱雙目大明慨然一躬到底:“綱成君奇才也!異葬鬱結,自此解矣!”諡號付公議,朝臣們異口同聲地拍案讚歎不絕,竟是了無異議,蔡澤才名一朝鵲起。太廟令太史令兩位老臣直是跌腳嗟嘆:“宗廟之説竟出雜學之士,未嘗聞也!我等荒謬顢頇,愧執學問公器矣!”原來,以太廟靈室排序,始祖居中,其後分“昭穆”之位兩列:二四六諸代父室在左(東),曰“昭”;三五七諸代子室在右(西),曰“穆”;秦王嬴稷為嬴氏嫡系傳承第二十八代,其宗廟奉祀之靈室正居左昭位,自然切合一個昭字。此等講究若由太廟令太史令等一班算國之臣提出,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任誰不會意外驚歎。然則由蔡澤這等經濟雜學之臣提出,便大大出乎朝野意料,誰卻能不讚嘆?

諡號詔書頒行朝野,昭襄王名號立即響徹秦國朝野“威烈昭彰天下為襄”的巨幅白幛便在一夜之間掛上了各郡縣城池與咸陽城頭,喚起了國人對這位威烈之王的種種思念。

第二件大事,是要在國葬詔書中對秦昭襄王異葬有個圓滿解説。

秦昭王惡死六月,在山東六國早已經是言洶洶,哄哄然佔據主的是趙國説法:老嬴稷殺戮山東庶民兩百餘萬,血腥太重,天罰惡死,秦國大衰!大梁人則咬着牙幸災樂禍地嘲諷:當年我魏惠王死逢亙古大雪,秦人罵老魏王異葬天罰!哼哼,今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異葬天罰!僅僅是六國笑罵還則罷了,偏偏關中老秦人也暗地裏傳一説:老秦王冤殺武安君白起,兩戰大敗於六國合縱,秦軍慘死三十餘萬,六月之死豈非報應?曾有駟車庶長憤然上書,請治關中言者死罪!嬴柱卻是苦笑連連:“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時治言,秦國要不要了?”説罷看也不看便將一卷竹簡燒了。這次特詔蔡澤,新秦王專一叮囑了一句:“綱成君,此次本王詔書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為蛇足,君自細加斟酌。”蔡澤當時便明白回覆:“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總攝百官,原不須申明兼署。我王之意,無非恐葬禮錯失而已,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統葬禮。老臣無他,惟能調得天下眾口也!”諡號一定,蔡澤立即連夜召見六位大員,商討國葬詔書如何措辭?不想六人入座卻只異口同聲一句話:“素聞綱成君學兼百家,我等但憑吩咐!”蔡澤便是淡淡一笑:“諸位要掂量老夫學問,也好,尚書筆錄!”待尚書備好筆墨肅然就座,蔡澤已經晃着鴨步呷呷唸誦了起來:秦王嬴柱詔告朝野:嗚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號為昭襄,功業蕩蕩。薨於炎夏,威布陰陽!大秦居雍,上應太白,下為水德,太白主戰,水德肅殺。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摧強趙,屢敗六國,攻城掠地,震懾四方,執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風雷,王之天車,魂住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國人,魂縈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陽,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嗚呼哀哉!恆念昭襄!

“好!”呷呷之聲剛一收剎,六位大員便不約而同地一聲喊好。太史令搖着白頭大是嘆:“天也!老夫此來原也備得一篇,聽綱成君詔文,愧殺人矣!”太廟令拍案高聲道:“此文堪為昭襄王祭文!當勒石太廟,永為傳誦!”駟車庶長當即接道:“此事好説!老夫奏請秦王便是!”蔡澤啜着茶聽幾個素稱鐵面的老臣連番讚歎,心下大是舒暢,不呵呵笑道:“諸位既無異議,我等便分頭行事:老庶長持此文底進宮,呈秦王斟酌;秦王得準,立即頒行郡縣,並內史白幛謄抄,張掛咸陽四門;太祝與太史太廟,我等立即堪定陵墓並國葬之期;行人署將一應文告盡發六國,預聞葬禮!”六位大臣一聲應命,立即分頭匆匆去了。次清晨,特急詔書飛騎頒行秦國郡縣並張掛咸陽四門,國人爭相圍觀誦讀,學問士子紛紛慷慨解説,老秦人頓時恍然,心中疑雲陰影煙消雲散,不慨萬分!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豈非明明白白一個大陽之王!死六月而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屍體竟安然無恙,這不是上天眷顧之意麼?功業行跡生死應數,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國運!甚個惡死異葬,全然便是山東六國詛咒老秦,何其可惡也!

國人心結化開,蔡澤卻皺起了眉頭,為的是最大一件難事,確定墓葬地。

秦自立為諸侯,從隴西遷入關中,歷代國君都葬在秋老都城雍城一帶,後世稱為秦公大陵。戰國之世,秦國的獻公、孝公、惠文王、悼武王四代國君也都回葬了雍城陵區。咸陽雖然也有宗廟,然卻只有供奉先祖與歷代國君的靈室,離陵墓甚遠。老都雍城的陵墓區及其宗廟在王族與朝野國人心目中,自然比咸陽太廟要神聖許多。如此格局頗多不便,用老秦人話説,便是“隔澀”隔澀者,不順暢也。首先的隔澀處便是祭祀地以何為正宗?戰國之世多驟發戰事,而祭祀告祖又是大戰之前之後不可或缺的儀式,加之時令節氣災異大政等諸般重大國事,國君大臣的祭祀幾乎月月都會發生,若以雍城陵墓區宗廟為祭祀正宗,每遇祭祀馳驅數百里,自是大大不便。而若以咸陽宗廟為正宗,國君卻無一人葬在咸陽,禮儀之隆自然比不上雍城。此等尷尬雖非興亡大事,卻也實實在在是個難題。秦自遷都咸陽,孝公惠王兩代都曾想在咸陽城外的渭水南岸山塬建立宗廟,國君從此安葬咸陽渭南,以免不期祭祀之艱難。然終因戰事多發,秦國尚未強大到滋生出天下終歸秦土的普遍心志,老秦人終是以雍城為基,國君葬於關中渭南的謀劃便難以實現,做到的只是將倉促暴死的秦武王宗廟建在了渭南。

秦昭王一代雄主,長期在位能從容行事,便一心要為秦國一統天下奠定基。除了力戰山東摧毀六國實力,秦昭王晚年只思謀兩件大事:一是穩定秦法做萬世國本,二是消解老秦人素來以西土部族自居的馬背之心。第一謀劃之下,有了太廟勒石護法。第二謀劃,秦昭王便想從國君東葬開始。此事看似虛筆,實際卻是要為秦人樹立一個神界碑,使秦人以天下為秦,而絕不僅僅以西部為秦!然此事終歸要後人去做,自己無法強為。為此,秦昭王專一給太子嬴柱留下了一條遺詔:“父死之時,若情勢安定,或可葬於渭南,開陵墓東移之例。”新君嬴柱將這一遺詔鄭重給了蔡澤。蔡澤當即慨然應命,定要設法達成先王遺願!

蔡澤卻沒有想到,今一開口便遇到了“三太”的一致反對。

“綱成君輕言也!”太史令翹着山羊鬍須當先開口“先王雖有遺詔,然本處卻在這情勢如何?朝議所趨,人心所向,列國之勢,都是改葬須得斟酌的情勢!先王驟去,澇災方息,秦國第一要務便是安定,動不如靜!昭襄王宗廟或可立於渭南,改葬之事萬不可行!”

“宗廟東遷亦不可行!”太廟令立即赳赳接上“亙古至今,墓廟兩立未嘗聞也!獨我秦國竟能西墓而東廟,原本便是咄咄怪事!武王失政暴死之君,本不當入雍城宗廟,昭襄王破例將武王宗廟立於渭南,此非成例,豈能效法!老太祝,你做何説?”滿頭霜雪的太祝從來寡言,溝壑縱橫的古銅老臉恰似他與之對話的神靈那般靜穆,見太廟令敦促,方才字斟句酌道:“太祝掌邦國祭祀祈禱,獻公東遷櫟陽之後,宗廟祭祀便是東西兩分。太祝府亦隨之分為東西兩署吏員,每逢祭祀諸多不便。據實而論,宗廟陵墓歸一最佳也。然老夫以為:自古宗廟循祖地,秦國宗廟陵墓當歸一於雍城為上策;若遷關中,或利於事功,然卻損於國運矣!”

“有損國運一説,可有依憑?”蔡澤立即追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