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天地不昭昭謀國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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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見得?”
“安國君身為儲君,不明國政大道,卻如庸常官吏學子,心思盡從權術之道求解政事變化。此非不可也,卻非大道也。適逢明君英主,猶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詳加拆解?”嬴柱面紅過耳,一時竟囁嚅起來。
士倉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難上心。待事體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遲。”
“好,我明便見蔡澤。”
“錯也錯也。”士倉揶揄笑道“安國君果然善走權術小道。身為儲君,國生大變不立即朝王協力,卻先做小道試風,此乃自毀其身也。”嬴柱心下一驚,卻覺得士倉未免小題大做,便一拱手道:“先生之見,嬴柱在心便是。”一聲告辭,便轉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門的嬴傒也跟着父親騰騰騰大步去了。
次清晨,安國君府中門大開,一輛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駛出,直向王城而來。一路留心,嬴柱已經從旗號兵器甲冑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陽守軍,並沒有藍田大營的主力大軍。所謂定街,軍士也只對往來官車盤查,市井國人照常忙碌生計,街市並未驟然冷清。進入王城石坊,便見多年都是清晨空曠的王宮廣場已經是車馬雲集,僅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便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便是重臣貴胄們悉數進宮了。嬴柱原本以為自己來得夠早,打算在宮門“巧遇”蔡澤,先行探詢一番再覲見父王。此情此景,嬴柱卻不敢怠慢了,軺車尚未停穩便一跳落地匆匆進宮了。
偌大王宮確實忙碌起來了,正殿前東西兩廂百餘間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職事,吏員出入如梭,時有羽書斥候飛騎直入,恍然便如長平大戰時的國事氣象。走過兩廂官署,上得十八級高台便是正殿。嬴柱見正殿前的兩座大銅鼎青煙嫋嫋,一頭白髮的給事中肅然站在鼎間殿口,心知父王正在與大臣們朝會無疑,便快步登階而來。方過大鼎,老給事中卻了過來輕聲道:“太子請隨我來,我王不在朝會。”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細想便跟着老給事中繞過正殿走了。
過了東西兩座偏殿,便是總理王室事務的長史官署,穿過長史署的長長甬道,便是國君的書房重地。從秦孝公開始,這裏已經是四代國君書房了,從來沒有變過。一進甬道,嬴柱便知要在書房覲見父王,心下不便是一陣寬——父王不與大臣朝會,卻候在書房召見自己,這是何等榮寵也。便在熱瀰漫心田之際,卻見老給事中分明已經走過了書房道口,卻還是匆匆前行。嬴柱心頭驀然一跳,口便要喊住給事中,卻咳嗽兩聲生生憋了回去。老給事中回頭一望,依舊腳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頓時一身冰涼,卻只有穩住心神跟了上來,腿雙竟如灌鉛般沉重。
書房之後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設於王宮書房之後的特異官署,這便是駟車庶長署。商鞅變法之前,秦國有四種庶長:大庶長、右庶長、左庶長、駟車庶長。四種庶長都是職爵一體,既是爵位,又是官職。大庶長贊襄國君,大體相當於早期丞相;右庶長為王族大臣領政,左庶長為非王族大臣領政,駟車庶長則是專門執掌王族事務;四種庶長之中,除了左庶長可由非王族大臣擔任,其餘全部是王族專職。商鞅變法之後,秦國官制仿效中原變革,行開府丞相總攝政務,各庶長便虛化為軍功爵位,不再有實職權力。惟獨這庶長之末的駟車庶長,卻因了職掌特殊,既不能取締,又無法虛化,便成為唯一保留下來的職爵一體的祖制庶長,且都是王族老資格大臣擔任。但凡王子王孫與王族貴胄,最膩煩的便是這個地方。此署職司大體有四:其一,登錄王族之功爵封賞與罪錯處罰;其二,登錄並調理王族脈系之盈縮變化,處置王族血統糾紛;其三,執掌王族族庫財貨;其四,考校王族子弟節才具,糾劾王族成員不軌之行。凡此等等,但讓你來,十有八九都是查證糾劾之類的頗煩事體。嬴柱已經是太子之身,卻被領到如此一個地方,能是好事麼?
“庶長在署等候,太子請,老朽去了。”一句代,老給事中便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臉走進官署,偌大廳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影。憋悶沮喪的嬴柱絕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動開口問事,正要徑自坐進一張大案等候,便聞大木屏後腳步聲響,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扶着一支竹杖便搖了出來“老夫將閒人都支開了,你是太子嬴柱?還記得老夫麼?”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別來無恙。”老人篤篤點着手杖目光驟然一亮“噢,果真記得?老夫卻是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譜的神。嬴柱心下又氣又笑,臉卻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賁,乃父王同父異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頓時沉下臉氣哼哼道:“跟我執氣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該問你麼?”説着便顫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後的特設坐榻上落座,竹杖一點大案“過來,看看這宗物事。”一聽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陣心跳,再不敢怠慢,走過去一打量,案上卻是一隻錦繡包裹的方匣——蜀錦!嬴柱顧不得細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銅鉚,便聽叮的一聲振音,方匣彈開,一大塊四四方方的棕紅乾赫然現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請明示。”驟然之間,嬴柱便是一頭冷汗。
“這是蜀侯貢品,胙。當真不識?”
“既有胙貢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麼?”
“若得父王賞賜,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膽倒是正。你來聞聞。”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錦匣,便聞一股濃烈的煙薰鹽醃味兒夾雜着一絲隱隱的腥臭撲鼻而來,眉頭一皺便道:“巴蜀地原有薰醃治之法,數千裏之遙貢胙,薰醃之後可保不壞,且咥來另有風味。嬴柱以為無涉禮法。”
“你沒有聞出異味兒?”
“沒有。”嬴柱搖搖頭。
老人板着臉也不説話,從案頭銅盤中拿過一支白亮亮銀錐,猛然進匣中胙,倏忽便見一線暗黑宛如蛇舞躥起,頃刻蔓延銀錐!老人拔出銀錐噹啷丟進銅盤,便是冷冷一笑“東海方士認定:此毒乃鈎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卻何説?”嬴柱大驚失:“父王咥胙了?!”老人卻不置可否“你只説,蜀侯嬴煇給太子府進禮為何物?”嬴柱長吁一聲,咬緊牙關生生壓住了翻翻滾滾的思緒,一拱手道:“駟車庶長明察:煇弟為蜀侯以來,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進禮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錦十匹。胙為貢品至尊,只能進貢父王。蜀侯此舉合乎法度,嬴柱以為無差!”
“蜀侯與太子府可有書簡來往?”
“蜀侯軍政繁忙,無有來書,只嬴柱每年一書撫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時,老夫片刻回來發落。”老人説罷便點着竹杖篤篤去了。
説是片刻,嬴柱卻焦躁難熬直是漫漫長夜一般。士倉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無事,一切還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嗚呼,大局就難以收拾了!尋常看父王暮年疏懶,對國事有一搭沒一搭,便想何如沒有這個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臨危局,頓時便見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沒有父王,自己這個虛名太子立即便是大險!今之事便大為蹊蹺,莫非父王彌留,有人要秘密拘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便是一身冷汗。
便在此時,卻聞竹杖篤篤,老王叔搖進來息着一擺手“去,大書房。”嬴柱蒼白的臉脹紅了,驟然站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老庶長便是嘿嘿冷笑,沉着臉走過來將竹杖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穩住心神推開竹杖道:“我只擔心父王。”説得一句,突兀振作,便大步匆匆去了。
大書房的長長甬道依舊是那般幽靜,踩着厚厚的地氈,嬴柱竟有些眩暈。眼看到了書房大門,嬴柱突然一個馬步蹲扎,閉目長呼幾次,方覺心神平靜下來。從容走進書房,卻見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聳動着兩道雪白的長眉,似睡非睡地半睜着老眼,周圍竟沒有一個侍女內侍。
“兒臣嬴柱,參見父王。”一陣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發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給我謀劃一件事:後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嬴柱等待有頃,見父王依舊默然,便恭敬答道:“兒臣謹記。”
“旬之期…”一句話未完,坐榻靠枕中便傳來斷斷續續的鼾聲。
嬴柱深深一躬,便出了書房,略一思忖又來到駟車庶長署,與老王叔説得半個時辰,方才出宮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時最想見得便是蔡澤,請他指點治蜀之策。然蔡澤是開府丞相,要見便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陣,似乎不妥,嬴柱便徑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經在府門等候得焦躁不安,見父親軺車駛回,便急不可耐地跟在車後一直跑到書房廊下,又搶步上前將父親扶了下來。嬴柱看着一頭大汗手腳的兒子,一聲嘆息便進了書房。嬴傒跟進來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間練劍,在池邊柳林遇見士倉先生了。”見父親只唔了一聲不問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見他昨夜説得還算有學問,便向他説了君父今進宮,問他有何高見?這老頭兒竟只點點頭又搖搖頭,便轉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陣默然,猛然轉身一揮手“走,去見先生。”進得小跨院,卻見老井台上一張草蓆,旁邊一爐明火幽幽包着吊在鐵支架上的陶罐,院中瀰漫出一片清新的異香,一雙黑瘦長腿大岔着半卧半坐在草蓆旁的井台石上,卻是不見人頭!嬴傒噫的一聲,正要衝上去看個究竟,嬴柱卻擺擺手笑道:“先生,煮茶麼?”話音落點,便見一顆散披長髮的頭顱悠然從井口探出,轉身坐正便是一個深深地吐納,落氣之後方才笑道:“橋山藥茶,須接地氣飲之。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卻是沒有想到。”嬴柱眉頭便是一皺“先生之法,頗具方士術氣,不敢苟同。”士倉呵呵笑道:“惠王之後,秦國對方士深惡痛絕,原是不錯。然則以養生論之,方士之術亦非全無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劃一二,卻與正道無關,安國君毋得忌憚也。”嬴柱見落拓不羈的士倉説得認真,連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淺陋無知,先生見諒了。”士倉一指井台草蓆道:“安國君坐了説話。只怕你這難題老夫不好解也。”
“先生若觀火,肘腋之患果然無差!”席地而坐,嬴柱便將今進宮情形説了一遍,末了憂心忡忡道“不瞞先生,嬴柱雖僥倖躲得一劫,前路卻是無以應對也。”士倉一直靜靜地聽着,黑臉枯樹皮一般板着,此時卻突兀一問:“君與蜀侯之糾結,能否實情見告?”嬴柱嘆息一聲道:“此事齷齪也!不敢相瞞先生。”想着説着,便斷斷續續地説出了一段宮廷秘事——太子嬴柱與蜀侯嬴煇的恩怨糾葛,可謂紛雜錯。秦昭王先後有九女,名位分別是:王后(正)、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傳統,王女比爵食祿,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祿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兩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戰國之世,大國君主動輒“畜女”數千,墨子孟子無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孝公之後的秦國君主實在是簡約了許多“畜女”大體只在十人上下,大體遵循了“天子十二女,諸侯九女”的古老傳統。
周禮有定製: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與庶民同禮。然自秋以降,婚禮已經在各諸侯國大大鬆動。為了增加人口,各邦國紛紛降低嫁娶年齡以獎勵生育。越王勾踐以民少為患,嚴令國中男子必於二十歲之前娶,女子十七歲出嫁,否則治父母以重罪!便在這數百年的鬆動中,諸多新的早婚禮法逐漸形成,其中最顯眼的一則,便是國君可十五歲大婚,以利多子。秦昭王從燕國回來即位時,恰恰是十五歲,宣太后便為他娶了一個楚國王族的十四歲少女。宣太后本是楚國王族女子,這位十四歲少女便理所當然的成了秦王正,宮中稱為羋後。兩年後,這位羋後生下了一個秦昭王的第一個王子,自己卻因大崩血而死了。二十歲時,秦昭王加冠大禮,宣太后一次便為秦昭王冊封了四個嬪妃,品級卻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四個王妃生下了兩子四女。一個兒子是嬴柱,另一個兒子便是嬴煇。嬴柱的生母是唐國後裔,品級是八子,便被宮中稱為唐八子。嬴煇的生母是故蜀王后裔,品級是少使,便被宮中稱為王少使。由於沒有王后,三個王子便由品級最高的唐八子執撫養職責,都在唐八子的涇苑吃住讀書,嬉戲習武,相處得很是快樂。
倏忽十餘年,秦昭王又先後增娶了四個王妃,陸續生下了十個王子、六個公主。此時宣太后已死,秦昭王親政,重行排定嬪妃品級:王后空位,以示對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老王妃依次遞進,嬴柱生母便做了夫人,其餘三女分別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少使剛剛做了八子半年,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故,便開始了嬴柱與嬴煇之間的齷齪糾葛。
在三個年長王子中,原本便是各有心病,越是長大,心病便越重。長子嬴倬與次子嬴柱都是體弱身虛,從小便經不起摔打,連秦國王子人人必須的練武都不堪重負,軍旅磨練便更談不上了。三子嬴煇卻是壯捷,醉心劍戈搏擊,十三歲便入蒙驁軍中歷練,十分得秦昭王鍾愛。然則嬴煇卻生惡學,見讀書便喊頭疼。管教嚴厲的唐八子多次責打嬴煇,有次竟連竹尺也打坯了。兩手鮮血的嬴煇逃出涇苑,對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抱着兒子到秦昭王面前哭訴。秦昭王無可奈何,便破例允准王少使執嬴煇教習職責。雖説兩家由此生疏冷漠,然畢竟無甚深仇大恨,還算相安無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內戰場的嬴煇連夜回到咸陽晉見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謀害致死,理由便是為生母診病的太醫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頓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來查去一個月,卻始終都是子虛烏有。可嬴煇依然咬定唐八子不鬆口,竟然私下揚言要為生母手刃仇人!隱忍一月的嬴柱母子聞訊大怒,唐八子不見秦昭王,卻闖進廷尉府狀告王子誣陷養母,忤逆難容,罪在不赦!嬴柱請見國尉,舉發嬴煇因私逃軍,請以軍法治其罪!
如此一來,王室家醜舉朝皆知,自然也演變成了一樁國事。秦昭王惱則惱矣,對這訴諸國法軍法的嬴柱母子卻也實在無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徹查。三月之後,廷尉府會同太醫令聯名具奏:王八子(死時品級)為寒熱瘟病致死,診治太醫藥方物藥煎藥器皿均查證無疑,當依法處嬴煇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厲聲下令:“嬴煇蜀!三年不得返國!”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險蠻荒僻遠甚於隴西,放蜀地,顯然便是最嚴厲地處罰了。嬴柱母子非但無話可説,反倒是隱隱生出了一絲悔意。畢竟,唐八子一手將嬴煇撫養到十歲,眼見自己親生兒子虛弱,心下便存了好生撫養嬴煇,以使兒子將來有個得力幫襯的念想;如今畫虎不成反類犬,自己也落了個絕情寡恩的惡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也就在嬴煇放逐一月之後,秦昭王突然冊立長子嬴倬為太子,冊封嬴柱為安國君。一時之間,三位年長王子便都有了自己的結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而也就在三年之後,秦昭王又突然冊封嬴煇為蜀侯,就地赴任,不須來朝。這一重大變故,嬴柱母子竟是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與赴蜀特使有誼,還真不知道父王會在何時告知他們?唐八子滿腹狐疑,藉着太子探視養母的時機詢問太子,太子竟然也是事先不知。如此一來,嬴柱母子與太子一起突生疑懼:莫非老秦王準備讓嬴煇做儲君?果真如此,以嬴煇的頑韌剛猛,一旦君臨秦國,嬴柱母子便是永無寧了。太子原也不滿,卻因體弱柔,只吭吭哧哧埋頭嘆息,半晌也沒有一句話。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樂得你等兄弟一心幫襯了。”嬴柱記得很清楚,母親淡淡説完這句話,便丟下他和太子徑自走了。從此以後,母親在任何人面前都只誇讚嬴煇,即或太子有幾次探視想説什麼,母親也照樣誇讚不休,説完便走,再沒有與太子做過母子談。
嬴煇做蜀侯一年之後,太子嬴倬出使魏國,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縮,秦國上下原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也是波瀾不驚。秦昭王一番傷痛,為太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便下詔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舉薦太子人選。正在此時,回咸陽奔喪太子的嬴煇卻突然秘密上書,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宮拜辭養母,安國君嬴柱也曾為太子餞行,請徹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驚恐不安之時,王室書房吏卻密報消息:秦昭王怒斥嬴煇“不識時務不讀書”下令其即刻回蜀,無王詔不得返國!
唐八子大困惑,多方秘密探聽,終於明白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對嬴倬嬴柱兩個兒子的孱弱一直耿耿於懷,始終對強悍明的嬴煇寄予厚望;當初將嬴煇放逐巴蜀,實際上便是要保護嬴煇不受宮廷爭鬥的傷害;這次重臣議舉太子,秦昭王便密令駟車庶長着意查核嬴煇在蜀之言行政績,並即時通報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時,嬴煇卻急不可耐的跳了出來上書糾劾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個“覬覦儲君”的朝議;秦昭王大為光火,將嬴煇趕回了蜀地,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擱置了。
嬴柱母子度過了險關,從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煇疏遠,反倒是藉着禮數關節一力修補與嬴煇的親情,在公開場合更是時時留心維護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國中大臣們便漸漸淡忘了王子們之間的齷齪,安國君的賢名也漸漸在朝野傳開來。
三年後,秦國與趙國大爭上黨,戰雲密佈,長平大戰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聯袂上書請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國人戰心。秦昭王當機立斷,沒有絲毫猶豫,便將安國君嬴柱立為太子,並當即詔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樁大事便是在父王秘密開赴河內後鎮守咸陽。那時侯,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關中軍政,得到了父王與朝臣的一致褒揚。可是,在長平大戰後與趙國拉鋸三年,秦國三次大敗,嬴柱終於支撐不住,又一次病倒了。從此以後,嬴柱再沒有參與過任何一件國事,連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遺忘了。直到這次朝局突變,關中嚴密佈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進宮,嬴柱還是不知道嬴煇之變的真相。
原來,在長平大戰後的三四年裏,嬴煇一直與父王有着緊密的信使往來。絡繹不絕的各種消息給了秦昭王一個強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國征戰中原的雄厚基!有此政績,嬴煇便在父王的心頭重新活泛起來。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實的王族大將嬴摎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煇聞得密報,卻是找不見特使在蜀地何處查核,情急之下,便以來舉行祭天大禮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兩月,嬴摎卻依舊沒有顯身。無奈之下,嬴煇只有孟祭天,之後便依照規矩給父王進貢了祭天的胙。
駟車庶長告訴嬴柱:胙貢來之時,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陽。秦昭王接到嬴煇貢品很是高興,便邀了幾位王室元老共享這難得的祭天胙。當侍女捧來兩隻熱氣蒸騰香撲鼻的大鼎,老給事中便依例入銀針檢驗,秦昭王呵呵笑道:“驗個甚?祭天正,親子之貢,還能有毒不成?”元老們也是一陣大笑喧譁“多餘多餘!蛇足也!”誰想便在這君臣笑語之時,那支六寸銀針竟驟然通體變黑,宛如一支焦碳,舉座無不大驚失!
“豈有此理!”父王臉一沉“銀針定然有誤,牽只狗來。”一隻高大的陰山牧羊犬剛剛下一塊紅亮的大,便怪叫着夾着尾巴打旋,沒轉兩圈便倒在廳中一命嗚呼了!如此一來,元老們目瞪口呆,一時竟無一人説話。秦昭王臉鐵青地站了起來,大袖一拂便徑自去了。當晚,王族老將嬴豹便率領一個鐵騎百人隊兼程出大散嶺,直下蜀地去了,然後便有了關中腹地的大軍佈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説完,嬴柱便是一聲長地嘆息。
故事説完,已是暮將至。士倉卸下早已熄火的鐵架上的陶罐,向井邊兩隻陶碗中斟滿了紅亮的汁,便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藥,安國君來一碗如何?”嬴柱便道:“先生茶果有定數,安敢掠美,但請自便。”士倉道:“怕藥味兒麼?”嬴柱擺手道:“哪裏話來,我吃得藥,只怕比先生吃得橋山野果還多。”士倉呵呵笑道:“你藥我藥,非一藥也。你喝下這碗,隻後別向老夫討要便是了。”嬴柱也是一笑:“如此承情。”端過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便咳嗽一聲大皺眉頭“苦澀酸甜,還有些許腐草氣息,先生竟喝得下去?”士倉哈哈大笑道:“安國君硬口一個也,這便好!”一抹嘴便岔了話題“説説,安國君如何應對老王?”沉片刻,嬴柱終是搖了搖頭“我已被攪得心亂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士倉不屑地一撇嘴“陰溝已過,太子已經平安,還亂個甚?”
“先生説甚來!”嬴柱眼睛驟然瞪起“嬴煇必要返國糾纏,到時還不是誣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誰又説得清楚?還不是父王一念決斷?如此險境,我能平安麼!”噗地一聲響,士倉噴出了一口藥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也。嬴煇已經死了,事情已經完了,老王已經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國君還兀自神叨叨將心懸在半空,好笑也!”
“嬴煇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曉?”極是整潔的嬴柱顧不得噴灑一身的藥茶,竟急得有些口吃起來。士倉枯樹皮般的黑臉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蹤,便必是蜀地政績有假;祭天胙有毒,關中大軍佈防,必是嬴煇要謀逆反國;嬴豹鐵騎南下,必是奉密詔調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必有嬴煇死訊!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這般而已,安國君信也不信?”寥寥數語,嬴柱頓時醒悟過來,伏身草蓆便是納頭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頂。如何應對老王,敢請先生教我!”對這番大禮士倉卻視若不見,只悠然一笑道:“安國君,可知老夫師何家學問?”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便是兩家學問了。”士倉笑道:“法家之士,施政為本,豈能隱居深山?”嬴柱便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師了。”
“大師?”士倉嘴角撇出一絲揶揄“秦人知後墨,你可曾聽説過老夫這個墨家大師名號?”嬴柱搖搖頭道:“我對諸子百家原是無知,敢請先生指點。”士倉道:“老夫原本無師無派,後讀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們便認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説來,先生原是自成一家!”士倉哈哈大笑着連連搖頭:“不不不,老夫還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國君之難題,老夫便請老墨子教你,聽好也!”咳嗽一聲笑容收斂,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便在庭院中盪開來:“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是故,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是故,江河不惡小谷之滿己也,故能大。國士賢才,事無辭也,物無違也,故能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者。千人之長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萬物。是故,溪狹者速涸,淺者速竭,磽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宮中,則不能覆國矣!”尾音長長一甩,士倉目光便盯住了嬴柱。嬴柱聽得一頭汗水,茫然搖頭道:“似懂非懂,還請先生詳加拆解。”
“不學若此,難為哉!”士倉嘆息一聲,枯樹般的指節將井台石叩得梆梆響“這是《墨子》開宗明義第一篇,名曰《親士》,説得是正才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層:其一,為臣為子者,當以功業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圖明君慈父垂憐自己,若是依靠垂憐賞賜而得高位,最終也將一無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尋覓依靠有鋒芒的國士人才,雖然難以駕馭,然卻是功業基。其三最為要緊,説得是天地萬物皆有瑕疵,並非總是昭昭蕩蕩,大水有陰溝,大火有煙瘴,王道有陰謀。身為衝要人物,既不能因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權術對國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筆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謀事,才能博大宏闊伸展自如,才能親士成事。最後是一句警語:但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於王宮之外的治國大道,功業威望便不能覆蓋邦國,立身立國便是空談!”良久默然,滿面通紅的嬴柱喟然一聲長嘆:“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沒齒不忘也!”士倉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國君,可知范雎對君之考語?”見嬴柱愕然搖頭,士倉一字一板念出“明無道,愚鈍有明,學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談,可知範叔之明矣!”嬴柱既慚愧又高興,嘿嘿笑道:“若非應侯這考語,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倉得意地笑了“豎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囁嚅着“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對策何難?”士倉枯樹般的大手一揮“走,老夫讓你看樣物事!”説罷霍然離席,大步噔噔便進了茅屋。嬴傒連忙扶起父親跟了進去,自己便石樁一般守在了茅屋門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雞高唱,嬴柱父子方才離開了茅屋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