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秋夜高樓秦箏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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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時節,呂不韋回到了邯鄲。
一過朝歌河段,各種傳聞便紛至沓來,最多最活的便是有關子楚的故事。呂不韋大是振奮,立即吩咐鼓帆快槳,兩三個時辰便到了白馬津渡口。拋錨停泊,呂不韋上岸登車,便於當夜初更時分進了邯鄲的胡寓雲廬。未曾沐浴梳洗,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駕車去接嬴異人。不想一個時辰過去,越劍無才匆匆回來,稟報説公子出去與一班士人夜飲了,他等候得半個時辰,那名老內侍卻來説公子可能不回來了。呂不韋呵呵笑道:“成名士了,應酬多了,好事呵。走,去看看公薛公。”公正在薛公家飲茶閒話,突見呂不韋風塵僕僕而來,不便是喜出望外。薛公喊出夫人一番吩咐,片刻之間便是滿蕩蕩三案接風酒菜擺上了廳堂。三碗熱騰騰甘醪下肚,公便繪聲繪地説起了子楚論戰的情景,薛公時而打幾個補丁,未過片時,便將年來子楚發奮的諸般情形説了個八九不離十。呂不韋大是慨,一拍案舉起大碗道:“兩公樹人於落拓不濟之時,發才於平庸萎縮之,真義士也!不韋敬兩公一碗!”大碗一揚,便汩汩飲了。薛公慨然道:“我等避禍他鄉,自甘市井風塵,若非呂公宏圖大謀,何得重入士林也!”公晃着空碗笑道:“嘿嘿,我等何足掛齒。要説還得説嬴異人那小子可造!一教便會,一點便透,錦衣玉食,高車駟馬,嗨嗨,還當真有一番氣象,成了個人物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好!只怕此子不是個人物,是個人物便好説。”薛公向公一搖手:“先別亂岔,聽呂公説説咸陽情形。”呂不韋悠然一笑,便將大半年來在咸陽的諸般周旋大體説了一遍,末了道:“歸總説,咸陽時勢仍在兩可之間。以我揣摩,老秦王對嬴異人已經上心,然不會拿一個身在敵國的人質公子做孤注一擲。也就是説,秦國宮廷必定同時在其他王子中遴選儲君。嬴異人能否成事,還需我等全力周旋。”薛公沉道:“以老夫忖度,老秦王明知嬴異人安然在趙,而不以邦途徑索回公子,無非便是顧忌趙國開價過高。若是別國,定然早就軟硬兼施了。老秦王不動聲,委實老辣也!”公拍案笑道:“老辣個鳥!秦趙血海冤仇,老嬴稷敢提索回人質,只怕平原君叔侄便要提割讓崤山函谷關!嘿嘿,趙勝這老小子不怕嬴異人成名,分明便是要喂一口肥豬好要高價!老哥哥説得也是,老嬴稷是老辣,寧可不要這個王子,也不趙國這一壺。鳥!這便是君王,生生的鐵石心腸也!”
“也也。”薛公皺着眉頭搖搖手“老夫以為,此事要害在兩處:一則是公子成名成事以增身價,二則便是如何返秦?目下看來,成名成事不難,只怕後來最大的難處便在回秦。”
“兩公所言極是。”呂不韋思忖道“回秦事我來謀劃。兩公只管讓公子借弭兵之議,有所作為便了。”
“嘿嘿,老夫還得説一句。”公聳動着一雙白眉“這小子近來可是有些神不守舍,老夫給他擬的新説辭,三還不順溜。”
“你是説嬴異人?”薛公驚訝了。
“不是這鳥人還能是我!”公一瞪眼便紅了臉。
“公可人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十年落難,一朝成名,招搖分心也是再所難免也。不韋明便找他説話。”
“如何?異人公子不知道呂公回來?”薛公又驚訝了。
“我是晝夜兼程,他如何知道。”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業已四更,告辭。”起身便去了。
回到雲廬,呂不韋頭暈腿沉很是疲憊,倒身卧榻便是呼呼大睡,直到次正午方才醒來。走進連接寢帳的浴房一看,碩大的紅木盆中已經備滿了騰騰熱水,伸手一試,竟是涼熱得當,立即丟開寬大睡袍躺了進去,浸泡得小半個時辰,神頓時振作,長髮拭乾,穿上細布內衣,外罩一件輕軟的苧麻長夾袍便出了寢帳。方到前廳,便見一案酒後美食已經擺置就緒:一摞焦黃的胡餅,一盆脂玉般的牛骨茶,一盤肥白的蒸蔓菁,一盅碎綠的胡荽。鮮香實惠,卻是這胡寓的名吃,時人呼之為“蔓菁牛茶餅”牛骨茶者,乃胡人以牛骨湯與牛油為基,配以舂麥面與北地茶炒制而成乾粉,俗謂“炒油麪”食前加水煮開,便是香濃異常強身健胃之湯食。胡人但出遠門,三隻皮囊必備,這便是馬xx子、牛骨茶、胡餅乾。馬xx子隨時解渴,牛骨茶與胡餅乾,則是紮營野炊的正食。胡服騎之後,趙人一應接納了胡人的簡便衣食習俗,牛骨茶便經趙國而傳入中原,後世廣為傳。蔓菁則是中原胡地都有的菜,與蘿蔔並稱。《詩》雲:“採葑採菲。”這葑便是蔓菁,菲便是蘿蔔。後來呂不韋在《呂氏秋·本味篇》中説:“菜之美者,具區之菁。”後世杜甫亦云:“冬菁飯之半。”説得便是蔓菁可以頂糧食。這是後話。胡荽卻是西方胡人一種有奇異香味的菜,莖葉翠綠細,些許碎葉入湯,牛羊之腥羶大減,美味益增,胡人便直呼為“香菜”中原人卻稱之為“胡荽”呂不韋悉胡人風習,便將一撮翠綠的胡荽撒在熱騰騰的牛骨茶上,大喝一口牛骨茶,大嚼一口脆黃胡餅,一大盆呼嚕嚕下肚額頭便是津津熱汗,再捧起一支肥白勁韌清淡口的蒸蔓菁下,通身便是舒坦無比。
“先生,我已去過秦寓,公子尚在酣睡。”呂不韋驀然回身,見越劍無一副難堪神不笑道:“夜來聚酒,貪睡也是常情。”越劍無卻道:“我已問過侍女,公子五更天方回,本沒飲酒。”呂不韋笑道:“走,我去看他。”稍事收拾了衣冠,便由越劍無駕着緇車直奔邯鄲吏士坊而來。
邯鄲城原本格局放,除了王城獨居正北,其餘士農工商與胡人民自由雜居,大街小巷錯無序,腥羶瀰漫,是天下有名的“亂邦”武靈王變法之後趙國富庶強盛,城郭幾經修葺整治,格局也漸漸整肅起來,全城大體形成了北王城、東吏士、南工商、西農牧的格局。這吏士坊便是大小官吏與士子們的居住區,北望王城南臨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實在是邯鄲城內最好的坊區。去冬呂不韋回鄉之前,便在吏士坊給嬴異人買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三進庭院,嬴異人錮解除之後已經搬了進來。越劍無車技,輕盈地拐過兩個街口便到了這條幽靜的石板巷。巷中共有四座府邸,最深處的一家便是嬴異人庭院。方到門前,正有三五輛軺車駛出車馬場,遠遠便聽見了駕車者的説話聲。
“這個子楚也忒糊,頭偏西了還睡,比信陵君都難見!”
“怪也!這子楚原本很勤謹的,如何突兀便輕慢起來了?”
“人一成名,勢派便大,懶得見我等,還能有甚!”
“狗公子!一論成名,未必便是真本事!”一陣笑罵聲隨着轔轔車輪飛出了石板巷。呂不韋從車窗探出頭來着意望了一眼,見都是幾個年輕士子,不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越劍無剛剛將車停穩,呂不韋便一步跨了下了徑直到了兩開間的門廊。府邸僕人是荊雲心遴選,都識得呂不韋,見越劍無駕車來到,門房僕人早已經到了階下。
“公子昨夜幾時回來?”呂不韋當頭便是一問。
“寅時首刻,雞叫兩遍。”
“幾了?”
“十三,早則夜半,晚則五更。”呂不韋大袖一拂徑自跨進了門檻。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庭院,幾棵黃葉飄零的老樹下,卻見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正在北屋廊下遙遙向西側招手。呂不韋回頭打量,那個已經變得白皙豐滿的中年侍女正在一棵老樹下的石案上擺收拾一件物事,竟是沒有看見。老內侍蒼老尖鋭的嗓音便喊出了聲:“少使,備沐浴了!”中年侍女驀然回身應得一聲,便急匆匆到正屋去了。
“敢請家老通稟:呂不韋拜會公子。”
“呵,恩公到了。”老內侍顫巍巍一躬滿臉堆着笑意“請廳中入座,老朽煮茶。”
“不用煮茶。”呂不韋一擺手進了正廳“家老請坐,我有幾句話問。”
“不用,站着方便,恩公但問便了。”
“公子連晚歸,白高卧,是何因由?”呂不韋淡淡地笑着。
“恩公…”老內侍一陣木訥,兩道白眉猛然聳動起來面張紅重急促地息着“恩公呵,你便勸勸公子了!老朽跟隨公子二十餘年,沒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也!如此下去,公子便要毀在邯鄲了,還回甚個秦國?老朽心痛啊…”
“家老莫急。”呂不韋扶住只要跪拜下去的老內侍“你只説甚個因由便了。”
“只可惜老朽不知呵。”老內侍唏噓拭淚“公子出門,素來都是武僕一人駕車跟隨。旬以來,老朽只聞公子每夜必出,飲酒一通,便下令武僕駕車原地等候,而後便獨自一人出酒肆去了。如此三五,老朽心急,便暗中跟隨公子要看個究竟。不想老朽遲笨,被公子在酒肆外覺察。公子發怒,一頓皮鞭打得老朽差點走不回來…恩公呵,老朽急,可老朽不知道因由也!”良久默然,幾乎永遠都是一團風的呂不韋漸漸沒有了笑意。老內侍悄悄捧來煮好的茶汁斟好,見呂不韋依舊石人般佇立沉思,張嘴想説幾句,終是沒有開口便悄悄去了。正在此時,木屏後一陣拖沓的腳步聲,一人寬袍大袖披散着濕漉漉的長髮走了出來,當頭便是一躬:“先生久候,恕異人不周了。”呂不韋不驚訝了,這是嬴異人麼?雙眼紅腫腳步虛浮神恍惚,連説話都沒了力氣。呂不韋記得清楚,便是當初困窘之時,嬴異人眼中也時時閃爍着困獸猶鬥的賊亮光芒,言談舉止在絕望中透着一種苦苦支撐的悽然的力。便在立秋論戰之時,此子還是生氣。如何短短半月之間便萎靡如此?思忖之間,呂不韋又浮現出了平和的微笑:“公子遊多,疲累也是尋常,瑣碎禮儀不必上心。”説罷徑自入座西側客位笑道“如何?這裏還住得慣麼?”
“甚好。”嬴異人淡淡一句,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便在呂不韋身旁案前落座“先生商旅勞頓,異人本當為先生洗塵,奈何晚間又有酬答,先生見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