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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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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麥收,雨季來臨,按規矩媳婦都要回孃家歇伏天。結婚三年多的媳婦,大都手牽着一個會走的,懷裏抱着一個吃的,着脹鼓鼓的子,挎着一包袱鞋樣子,風風光光地回孃家。魯鏇兒可慘透了。她身上帶着丈夫贈給的斑斑傷痕,耳邊迴旋着婆婆的臭罵,夾着個小包袱,紅腫着眼睛,灰溜溜地回到了姑姑家。姑姑再親也比不上親孃,儘管她有滿肚子苦水,也得自己嚥下去,進了姑姑家門,還得努力做出笑臉來。

姑姑是何等鋭利的目光,一眼就看破了,問:“還沒有?”璇兒被觸到痛處,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撲撲簌簌落滿襟。

姑姑沉着:“也怪了,三年多了,總該有個景了。”吃飯時,於大巴掌看到璇兒胳膊上的青紫,罵道:“都民國了,還敢這樣待兒媳婦,惹惱了我,一把火把上官家那鱉窩給燒了!”姑姑瞪了姑父一眼,罵道:“飯堵不住你那張臭嘴!”姑姑家的飯菜很豐盛,璇兒很饞,但吃得很拘謹。姑父夾了一大塊魚籽,放在璇兒的飯碗裏。

姑姑説:“孩子,也不能全怨你婆婆家無理,人家娶兒媳婦,圖得是什麼?頭一條就是傳宗接代!”姑父道:“你也沒給我傳宗接代,我對你不是很好嗎?”姑姑道:“你別嘴好不好?這樣吧,你備上驢,馱上璇兒,去縣城看看婦科。”璇兒騎着驢,走在高密東北鄉水網密佈的原野上。天上漂游着大團的白雲,雲縫裏出來的天顯得格外的藍。碧綠的莊稼和野草見縫針、爭分奪秒地生長,狹窄的小路幾乎被野草遮沒。小驢兒顛顛地跑着,不時地把嘴巴伸到路邊的野草裏,去摘食一種紫花朵。紫碗碗花兒,盛藍酒,妞妞跟着女婿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黑天落頭,草窩窩裏睡一宿。抱一抱,摟一摟,來年生了一窩小花狗。兒時唱過的歌謠,遠遠地飄過來,又飄飄地遠去了。璇兒到心中無限的悲涼。路邊的池塘連着溝渠,溝渠爬進池塘。一羣羣的小魚,在透明的、淡黃的水中漫遊。魚狗子蹲在草梢上,緊縮着脖子不動,突然像石頭一樣砸到水裏,躥起來時嘴巴里就叼着一條白亮的魚。陽光很毒辣,大地蒸騰着水汽,到處都是植物生長的聲音。兩隻咬着尾巴的蜻蜓從她的面前飛過去。兩隻燕子在空中追逐着配。路上蹦踺着剛剛褪去尾巴的小青蛙,草梢上有剛剛孵化出來的小螞蚱。剛出生的小野兔在草叢中跟隨着母兔子覓食。小野鴨子跟隨着媽媽在水裏遊動。它們粉紅的腳蹼劃破水面,在身後留下一道道波紋…連兔子螞蚱都能生養,為什麼我不能?她心中到十分空虛。她彷彿看到了傳説中女人都有的那隻育兒口袋,懸掛在自己的小肚子裏,裏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天哪,送子娘娘,求求您啦,送給俺一個孩子吧…她彷彿看到了送子娘娘粉團一樣的白臉和臉上那兩隻細長的鳳眼,她騎在一匹遍體鱗片、頷下生着鬚子、頸下掛着金鈴的綠麒麟上,頭上籠罩着紅雲,腳下駕着白雲,正在草原的上空遊蕩着。

娘娘啊娘娘,把您懷裏那個大胖小子給我吧,我願意給您磕一萬個響頭。她被自己的虔誠動得熱淚盈眶,耳邊彷彿就聽到了麒麟頸下的金鈴叮哨着,降落到自己的眼前。娘娘將懷中那個大胖小子遞到了自己眼前。娘娘和孩子身上香氣撲鼻…

姑父儘管年近四十,但頑十足。他給驢挽上繮繩,任它馱着璇兒自由行走。他自己卻在路邊的草地上跑來跑去。他採來一把野花,編成一個花冠,戴到璇兒頭上,説是給她遮陽。他在草地上追趕小鳥,累得氣吁吁。他鑽到草叢中,找到一個拳頭大小的野瓜,遞給璇兒吃。他説這是一個甜瓜,但璇兒咬了一口,苦得舌頭都拖不動。他挽起褲腿,跳到水裏,捉到兩隻像西瓜籽一樣的小蟲,捂在手心中,搖晃一會兒,喊一聲:“變!”然後就把那蟲兒讓璇兒聞。

“什麼昧?”璇兒搖頭説不出來。他説:“西瓜味兒,這是西瓜蟲兒,是西瓜籽兒變的。”璇兒到姑父真是個大孩子,很貪玩也很好玩。

看婦科的結果上,魯璇兒沒有病。

姑姑憤怒地説:“我去找上官家算帳去!明明她家的兒子是匹沒生的騾子,卻來磨難我們璇兒!”但大姑姑走到大門口就折了回來。

十幾天後的一個大雨傾盆的晚上,姑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用姑父的錫酒壺燎開一壺酒。姑侄二人對面而坐。姑姑拿出兩個綠皮酒盅子,放一個在璇兒面前,自己面前也放了一個。蠟燭搖曳的光芒把姑姑的影子投到後邊的牆上。

姑姑往酒盅子裏倒酒時,璇兒看到她的手在哆嗦。

“姑姑,為什麼要喝酒呢?”璇兒預到要發生什麼大事,忐忑不安地問。

姑姑説:“沒什麼事,下雨天,煩悶,咱娘兩個聊會天兒。”姑姑端起酒杯,説:“來呀,孩子。”璇兒也端起酒杯,膽怯地望着姑姑。她看到姑姑的酒杯將自己的酒杯撞得顫抖了一下。

姑姑仰脖把杯中酒灌下去。

璇兒也把杯中酒灌下去。

“孩子,你打算怎麼辦?”姑姑問。

璇兒悲苦地搖了搖頭。

姑姑又給她自己的杯子和璇兒的杯子倒上了酒。

“孩子,”姑姑説“咱們認命吧。上官家的兒子不中用,已經對不起咱們了。

記住,是她家欠了咱們的情,不是咱欠了她家的。孩子,這世界上,好多堂堂皇皇的事,都是在黑燈瞎火裏幹出來的。你聽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嗎?

“璇兒困惑地搖搖頭,兩杯酒落肚,她的頭已經暈眩了。

就在這天夜裏,於大巴掌上了璇兒的炕。

等到早晨醒來時,璇兒到頭痛裂。她聽到耳邊有人響亮地打着呼嚕。

她困難地睜開眼,看到姑夫赤身體卧在自己身旁。他的一隻熊掌樣的大手,捂在自己的一隻房上。她大叫了一聲,拉過被單遮住身體,嗚嗚地哭起來。於大巴掌醒來,像闖了大禍的小孩子,抱着衣服跳下炕,結結巴巴地説:“是你姑姑…我來的…”轉過來年天,清明節剛過,上官家的兒媳婦魯璇兒,生了一個黑眼睛的、瘦瘦的女孩。上官呂氏跪在菩薩瓷像前磕了三個頭。她欣地説:“謝天謝地,總算開了腚了。求菩薩保佑,明年送我家個孫子吧。”她慷慨地煮了一碗荷包蛋,端到兒媳面前,説:“吃吧。”上官魯氏地望着婆婆的大臉,鼻子一酸,眼淚滾了下來。

婆婆看了看那卧在破布裏的女嬰,説:“就叫她來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