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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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紀瓊枝的音樂課上,表現出了出眾的記憶力和良好的音樂素質。儘管《婦女解放歌》剛唱到“婦女在最底層”的時候,母親就捧着用白巾包着的那隻盛着羊的瓶站在柳木子窗欞外,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呼喚着我:“金童,吃!金童,吃!”母親的呼喚和羊的味道嚴重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但臨近下課時,能夠完整、準確地唱出《婦女解放歌》的,也只有我一個。紀瓊枝對四十個學生中的惟一,給予了慷慨的表彰。她詢問了我的名字,並讓我第二次站起,再次把《婦女解放歌》演唱了一遍。紀瓊枝剛剛宣佈下課,母親便把瓶從窗欞間遞了進來。我猶豫着,母親卻説:“兒呀,快吃,你這麼有出息,娘真為你高興。”課堂上響起竊笑聲。
“接着呀,孩子,這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母親説。
紀瓊枝煥發着清新的牙粉味道走到我的身邊,她瀟灑地拄着教鞭,友好地對窗外説:“大嬸,是您啊,以後上課的時候,請不要來打擾。”她説話的聲音讓母親一怔。母親的眼睛努力往裏張望着,恭敬地説:“先生。這是俺的獨生兒子,從小就慣成了病,不能吃東西,小時靠吃我的活,現在靠吃羊活。晌午頭羊下得少,他沒吃飽,俺怕他頂不到黑兒…”母親噦唆着。紀瓊枝笑了,盯着我,説:“接住吧,別讓你娘捧着啦。”我臉上發燒,接進瓶。紀瓊枝對母親説:“這樣怎麼能行呢?要讓他吃飯,將來他大了,上中學上大學,難道還要牽着一頭羊?”我想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高大的學生牽着羊走進教室的情景,於是她並無惡意地、朗地笑了。
“他多大了呀!”她説。
“十三歲,屬兔子的,”母親説“俺也愁得慌,可他吃什麼就嘔什麼,肚子還痛,痛得冒汗珠子呀,怪嚇人的…”我不高興地説:“行了,娘!別説了,娘!我不喝了!娘!”我把瓶遞出窗去。紀瓊枝用手指彈彈我的耳朵,説“上官同學。別這樣,這習慣,要逐漸改。喝吧。”我轉臉看着那些在幽暗中閃爍的眼睛,到恥辱無比。紀瓊枝説:“你們都記住,不要拿別人的弱點開心。”説完她便走了。
我面向牆壁,用最快的速度,乾了瓶裏的羊。然後把瓶遞出去,説:“娘,你再也不要來了。”課間休息時,一向猖狂做亂的巫雲雨和丁金鈎變得規規矩矩,坐在板凳上發呆。肥胖的方書齋解下褲帶,踏着桌子,把帶搭上樑頭,表演着上吊的遊戲。
他摹仿着寡婦尖細的嗓音,嗚嗚地哭着,訴着:“二狗二狗好狠心呀!兩手一撒歸了西呀!撇下了小奴家夜夜守空房啊,心裏邊好像有一隻蟲子鑽呀,還不如上了吊一命歸黃泉啊…”哭着訴着,他的肥嘟嘟的豬崽臉上,竟然真的掛上了兩行淚水,鼻涕也二龍吐須,漫過了嘴。
“我不活了,”他嚎着,踮起腳尖,把腦袋鑽進褲帶挽出的套子裏。他雙手把着套兒,身體往上聳跳着,跳一下叫一聲:“我不活了呀!”再跳一下又喊一聲:“我活夠了呀!”教室裏一片古怪的笑聲。餘恨未消的巫雲雨雙手按着桌子,像馬一樣起後腿,把桌子蹬翻,方書齋肥胖的身體突然懸了空。他尖聲嚎叫着,雙手死死揪住繩套,兩條小短腿胡亂蹬歪着,蹬歪着,越蹬歪越慢,越慢,他的臉發了紫,嘴吐白沫,發出“噗嚕噗嚕”的垂死掙扎的聲音。
“吊死人啦!”幾個年齡較小的學生驚恐地喊叫着衝出教室,在院子裏跺着腳繼續喊叫:“吊死人啦!方書齋上吊了廠方書齋的雙臂軟綿綿地下垂,胡亂蹬歪的腿雙不蹬歪了,肥胖的身體猛然地拉長了。一條響,像蛇一樣從他的褲腿裏爬出來。院子裏,學生們沒有目標地跑動,從教師辦公室裏,躥出了音樂教師紀瓊枝,和幾個不知道名字、更不知道他們將要教什麼的男人。”誰死了?誰死了?
“他們大聲問詢着向教室跑來。校園裏尚未來得及清除的建築垃圾磕絆着他們的腳。一羣既興奮又驚慌的小學生在他們前邊奔跑着,因為頻繁回頭他們被磕絆得趔趔趄趄。紀瓊枝跳躍着,宛若一頭母鹿,幾秒鐘的工夫,她便跑進了教室。突然由陽光明亮的院子進入昏暗的教室,她的臉上出現了茫的表情。”在哪兒?
“她喊着。
方書齋的身體像一隻被宰殺的豬的屍體,沉重地落在地上,那黑布條子擰成的帶斷了。
紀瓊枝蹲在方書齋面前,拽着他的胳膊把他翻得仰臉向上。我看到她皺着眉頭,嘴噘起,堵住了鼻孔。方書齋臭氣人。她伸出手指試了試他的鼻孔,又用指甲掐住了他的人中。她臉上出現了兇狠的表情。方書齋的胳膊舉起來,撥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皺着眉頭站起來,踢了方書齋一腳,説:“站起來!”
“是誰蹬倒了桌子?!”她站在講台上,聲俱厲地問。
“我沒看到。我沒看到。我也沒看到。”
“那麼,誰看到了?或者,是誰蹬倒的?敢不敢英雄一次?!”大家都死死地垂着頭。方書齋嗚嗚地哭着。
“你給我閉嘴!”她拍着桌子説“想死,實在是太容易了,待會兒我教給你幾種死法。我就不相信,會沒有一個人看到那個蹬倒桌子的人。上官金童,你是個誠實的孩子,你來説。”我垂着頭。
“把頭抬起來,看着我,”她説“我知道你害怕,有我給你做主,你不要怕。”我抬起頭,望着她那張革命的臉上美麗的眼睛,清新的牙粉味道從記憶中漾起,我沉浸在一種秋風的覺裏。
“我相信你有這個勇氣,敢於揭發壞人壞事,是新中國少年必須具備的品質。”她朗朗地説着。我微微往左一側臉,但隨即便碰上了巫雲雨威脅的目光,我的頭又一次深深地垂下了。
“巫雲雨,站起來吧。”她平靜地説着。
“不是我!”巫雲雨大叫着。她微笑着,説:“你急什麼?嚷什麼?”
“反正不是我…”巫雲雨用指甲摳着桌子,低聲嘟噥着。她説:“巫雲雨,好漢做事好漢當嘛!”巫雲雨摳桌子的手指停住,頭慢慢地抬起來,臉上漸漸狼起來。他把書本扔在地上,用藍包袱皮,包起石板和石筆,夾在腋下,輕蔑地説:“是我蹬倒的又怎麼樣?這個王八蛋學,老子不上了!老子本來就不願上,是你們動員老子來上的!”他傲慢地向門口走去,他的身體那麼高,骨節那麼大,完全是一個野而蠻橫的男人的形象和做派。紀瓊枝站在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
“閃開,”他説“你敢把老子怎麼樣?!”紀瓊枝甜美地笑着説:“我要讓你這種下賤坯子知道,”她飛起右腳,踢中了巫雲雨的膝蓋“壞蛋做了惡”巫雲雨“哎喲”一聲跪在地上“是要受到懲罰的!”巫雲雨把腋下的石板對着紀瓊枝撇過去。石板擊中了她的脯。她抱着受傷的房呻了一聲。巫雲雨站起來,外強中乾地説:“你以為我怕你?俺家三代僱農,姑家姨家姥姥家,都是貧農,俺娘是在要飯的路上生了我!”紀瓊枝了房,説:“真不願讓你這條癩皮狗髒了我的手,”她雙手錯,按得手指的關節“叭叭”響“別説你家三代僱農,就算你家是三十代的僱農,我也要教訓你!”她説着,閃電般捅出一拳,打在了巫雲雨腮幫子上。巫雲雨怪叫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着,第二下更沉重的打擊落在了他的肋骨上,緊接着又是一腳,踢中了他踝骨。他癱在地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起來。紀瓊枝卡着他的脖子把他提拎起來,微笑着看着那醜陋的臉,然後擰着他換了位置,用屈起的膝蓋頂了一下他的小腹,手掌往外一推,巫雲雨便仰面朝天跌在一堆爛磚頭上。
“我宣佈,”紀瓊枝説“你已經被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