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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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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暖花開的清明節,司馬家的十九顆人頭還懸掛在福生堂大門外的木架子上。木架子用五大、筆直的杉木搭成,形狀似一架鞦韆。人頭用鐵絲拴着,懸掛在橫木上。儘管烏鴉、麻雀、貓頭鷹幾乎啄光了頭顱上的,但還是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司馬亭老婆的頭、司馬亭的兩個傻兒子的頭、司馬庫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的頭、三個女人生下的九個兒女的頭和正在司馬家串親戚的司馬庫三姨太的爹孃和兩個弟弟的頭。遭劫後的村子死氣沉沉,倖存的人們都像鬼魂,白天躲在黑暗中,夜晚才敢出來活動。

二姐一去不復返,沒有半點音信。她扔下的男孩帶給我們無窮的煩惱。我們躲在地道里那些黑暗的子裏,為了不把他餓死,母親只好給他餵。他張着大嘴,瞪着大眼,貪婪地着屬於我的房。他的食量驚人,把兩個成了乾癟的皮口袋,還咧着嘴哭泣。他的哭聲像烏鴉,像癩蛤蟆,像貓頭鷹。他的神情像狼,像野狗,像野兔子。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敵。他霸佔母親房時,我痛哭不止;我奪回房時,他大哭不休。他哭嚎時竟然睜着眼睛。他的眼睛像蜥蜴的眼睛。該死的上官招弟抱回了一個蜥蜴生的妖

在雙重摺磨下,母親的臉浮腫、慘白,我恍惚到她的身上出許多鵝黃的芽苗,就像蘿蔔窖裏那些越過漫長冬季的蘿蔔。最先芽的地方,是母親的雙,從那數量越來越少的汁裏,我已嚐到了糠蘿蔔的味道。司馬家那個混賬小子,你難道就嘗不到這可怕的味道?屬於誰的誰珍惜,但我已經無法珍惜了。我不必被他。寶葫蘆、小鴿子、瓷花瓶,你表皮枯槁,水分減少,血管青紫,頭髮了黑,有氣無力地垂下來。

為了我跟那小混蛋的生命,母親帶着姐姐們,大膽地鑽出了地窖,回到陽光普照的人間。我們家東廂房裏的麥子沒有了,驢和小騾沒有了,鍋碗瓢盆都成了碎片,神龕裏的瓷觀音成了無頭屍首。母親忘記拿下地窖的狐狸皮大衣、我與八姐的猞猁皮小襖也不見了。姐姐們須臾不離身的皮衣服保住了,但腐爛,一片片落,這些衣服使她們成了遍體癩瘡的野獸。上官呂氏卧在西廂房的磨盤下,啃光了母親臨下地道前扔給她的二十個蘿蔔,屙出一大堆卵石般的硬屎。

母親進去看她時,她抓起那些硬屎蛋投過來。她的臉皮像凍爛的蘿蔔,白髮糾纏成繩子,有的直豎着,有的拖到背上。她的眼睛裏放出綠光。母親無奈地搖搖頭,把幾個蘿蔔放在她的面前。本人——也許是中國人——留給我們的,只有半窖了黃芽的糠蘿蔔。母親絕望了,找出一個沒被打碎的瓦罐,瓦罐盛着上官呂氏珍藏的砒霜。母親把這些紅的粉末倒進蘿蔔湯裏。砒霜溶化,湯麪上漂浮着一些彩的油花子,一股腥臭的氣味躥上來。她用木勺子攪着蘿蔔湯,攪勻了,盛起來,慢慢地倒,一線渾濁的體,沿着木勺的缺口,嘩嘩地注到鍋裏。母親的嘴角怪異地動着。母親把一勺蘿蔔湯倒在一隻破碗裏,説:“領弟,把這碗湯端給你。”三姐説:“娘,你在湯里加了毒藥?”母親點點頭。

“要把毒死?”三姐問。

“大家一塊死。”母親説。姐姐們齊聲哭起來,連瞎眼的八姐,也跟着哭。她的哭聲細弱,像只小蜂,那兩隻又大又黑、卻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裏,盈着淚水。八姐是悽慘中的最悽慘,可憐中的最可憐。

“娘,我們不願死…”姐姐們哀求着。我也跟着哼唧:“娘…娘…”母親説:“可憐的孩子們…”她大聲地哭起來,哭了好久,我們伴着她哭。母親響亮地擤擤鼻涕,把那隻破碗連同碗裏的砒霜湯,扔到院子裏。她説:“不死了!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母親説完,板,率領着我們,走上大街,尋找吃食。我們一家,是村子裏首先出現在大街上的人。起初看到司馬家的人頭時,姐姐們還有些害怕,幾天後便視無睹。司馬家的小混蛋在我母親的懷抱裏,與我遙相呼應,母親曾指着那些人頭對他悄聲説:“可憐的孩子,好好記住吧。”母親和姐姐們走出村子,在甦醒的田野裏挖掘那種白的草,洗淨搗爛,煮成湯喝。聰明的三姐挖掘田鼠的巢,除了能捕到味鮮美的田鼠,還能挖出它們儲存的糧食。姐姐們還用麻繩編織了漁網,從水塘裏撈上苦熬了一冬變得又黑又瘦的魚蝦。有一天,母親嘗試着把一勺魚湯倒進我的嘴裏,我毫不猶豫地便吐了出來,並放聲大哭。母親把一勺魚湯倒進司馬家那個混小子嘴裏,他竟然傻乎乎地嚥了下去。母親又喂他一勺,他又咽了。母親興奮地説:“好了,這個冤孽,到底能自己吃東西了。你呢?”母親望着我,説“你也該斷了。”我恐懼地抓住了母親的房。

在我們的帶動下,村子裏的人們出動了。田鼠們遭到了空前的劫難,接下來便是野兔、魚、鱉、蝦、蟹、蛇、青蛙。廣闊的土地上,活着的東西,只剩下有毒的癩蛤蟆和長着翅膀的飛鳥。如果不是大量的野菜及時長出,村裏的人大半都要餓死。清明節過後,鮮豔的桃花敗落,田野裏蒸氣嫋嫋,土地喧騰,等待着播種,但我們沒有了牲畜,沒有了種籽。待到沼澤地的水汪裏、圓形的池塘裏、湖邊的淺水裏都遊動着肥胖的蝌蚪時,村裏的人開始亡。四月裏,所有的人幾乎都走了,但到了五月裏,大部分人又重返故鄉。樊三大爺説,這裏畢竟還有野草野菜可以充飢,別的地方連野草野菜都沒有。到了六月裏,有許多外鄉人也來到了這裏。他們睡在教堂裏,睡在司馬家的深宅大院裏,睡在廢棄的磨坊裏。他們像餓瘋了的狗,搶奪着我們的食物。後來,樊三大爺糾集村裏的男人,發起了驅趕外鄉人的活動。樊三大爺是我們的領袖,外鄉人也推舉出自己的領袖——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他是捕鳥的能手,裏彆着兩把彈弓,肩上斜挎着一個口袋,口袋裏裝着用膠泥捏成的泥丸,三姐親眼看到過他的絕技:有兩隻鷓鴣在半空中追逐着尾,他拔出彈弓,本沒有瞄準,似乎是隨隨便便地出—個泥丸,一個鷓鴣便垂直地落下來,恰好落在我三姐腳下。鷓鴣的頭被打得粉碎。另一隻鷓鴣驚叫着往空中鑽,那人又出一丸,鷓鴣應聲落地。那人撿起鷓鴣,走到我三姐面前。他看看我三姐。我三姐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樊三大爺已到我家進行過驅逐外鄉人的宣傳,煽起了我們對外鄉人的仇恨。那人非但沒撿我三姐腳前那隻鷓鴣,反而把手裏那隻鷓鴣也扔了過去。他一聲沒吭就走了。

三姐撿回了鷓鴣,讓母親吃上了鷓鴣,讓姐姐們和司馬家的小混蛋喝上了鷓鴣湯,讓上官呂氏吃上了鷓鴣骨頭。她咀d爵骨頭的聲音很響:嘎嘣!嘎嘣!三姐保守了外鄉人贈鷓鴣的秘密。鷓鴣很快變成味道鮮美的汁,進入我的胃腸。

有幾次,母親曾試圖趁我睡着時把到司馬家的小男孩嘴裏,但他拒絕接受。他吃着草樹皮成長,食量驚人,只要到他嘴裏的東西,他都一律嚥下去。

“簡直像一頭驢”母親説“他生來就是吃草的命。”連他拉出的糞便,也跟騾馬的糞便一樣。而且,母親還認為他生着兩個胃,有反芻的能力。經常能看到,一團亂草從他肚子裏湧上來,沿着咽喉回到口腔,他便眯着眼睛咀嚼,嚼得津津有味,嘴角上掛着白的泡沫,嚼夠了,一抻脖子,咕嚕一聲嚥下去。

村裏人發起了與外鄉人的戰鬥。先是樊三大爺去跟他們説理,禮請他們出境。外鄉人推舉出的代表、就是贈我三姐雙鷓鴣的、人稱鳥兒韓的捕鳥專家。他按着間的雙彈弓,據理力爭,毫不退讓。他説這高密東北鄉原本是無主的荒地,大家都是外鄉人,你們住得,我們為什麼住不得?話不投機,很快便吵起來,吵到烈時,便開始拉拉拽拽、推推搡搡。村裏一個冒失鬼,人送外號癆病六的,從樊三大爺身後衝出來,掄起鐵,對準鳥兒韓老孃的腦袋便是一,那老婆子腦漿進,斷氣身亡。鳥兒韓哀嚎一聲,好像受傷的狼。他從裏拔出彈弓,彈指間出兩顆泥丸,打瞎了癆病六的雙眼。接下來是一場混戰,外鄉人漸敗勢,鳥兒韓揹着老孃屍首,且戰且退,一直退到村西大沙樑子下。鳥兒韓放下母親,拔下彈弓,裝上一顆泥丸,瞄着樊三大爺説:“當頭的,不要趕盡殺絕吧?兔子急了也咬人!”言未畢,嗖溜一聲,一顆泥丸中樊三大爺左耳。鳥兒韓説:“看在都是中國人份上,我留你一條命。”樊三大爺捂着豁成兩半的左耳,一聲不吭地退了。

外鄉人在沙樑子下搭起了幾十個窩棚,爭得了立足之地。十幾年後,這裏便成了一個村莊。又過了幾十年,這裏變成了一個繁華的大鎮,房屋與大欄鎮幾乎連成一片,中間只隔着一個大池塘,一條小路。九十年代,大欄鎮撤鎮設市,沙樑子鎮變成了大欄市的灣西區。到那時這裏會有一個亞洲最大的東方鳥類中心,許多在國家動物園裏都難覓蹤影的珍稀鳥類,可以在這裏買到。當然,買賣珍稀鳥類的活動是半秘密地進行的。鳥類中心的創始人,就是鳥兒韓的兒子鸚鵡韓,他依靠飼養、繁殖、培育新品種鸚鵡發家致富,並在他老婆耿蓮蓮的幫助下大出風頭,然後鋃鐺入獄。

鳥兒韓在沙樑上埋葬了母親,提着彈弓,着異鄉口音,在大街上罵了兩個來回。他向村人們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現在是光一條,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希望大家能相安無事。有癆病六瞎掉的雙眼和樊三大爺的豁耳朵為例,村裏人誰也不願再去出頭。何況,我三姐説,人家把孃的命都搭上了。

從此,外鄉人和村裏人便心存芥蒂和平相處了。我三姐與鳥兒韓幾乎每天都在初次相贈雙鷓鴣的地方相遇,起初還像偶然相逢,後來便成為田野約會,不見不散。三姐的雙腳把那塊地方踩得寸草不生一片白淨。鳥兒韓每次都不説話,扔下鳥兒便走。有時是兩隻斑鳩,有時是一隻野雞,有一次,他扔下了一隻身高背闊、足有三十斤重的大鳥。三姐費了很大勁兒才把那鳥揹回家,連見多識廣的樊三爺也不知這隻鳥的名字。我只知道那大鳥的味無比鮮美,當然我是通過母親分泌給我的汁間接地知道了那鳥的鮮美。

樊三爺依仗着他與我們家的親密關係,特別提醒母親注意我三姐與鳥兒韓的關係,他的話説得質量低劣,味道腐臭:“侄媳婦,您家三姑娘與那個捕鳥的…啊,傷風敗俗,村裏人都看不下去啦!”母親説:“她才多大呀!”樊三大爺説:“你們家的女兒,跟別人家的不一樣。”母親頂了他一句:“讓那些嚼舌子的人下地獄去吧!”儘管母親頂了樊三,但當三姐提着一隻半死不活的丹頂鶴歸來時,母親還是嚴肅地與她進行了談話。

“領弟,”母親説“咱不能再吃人家的鳥了。”三姐直着眼問:“為什麼?他打只鳥兒比捉個蝨子還容易。”母親説:“再容易也是人家捉的。你難道不知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道理?”三姐説:“等我將來還他就是了。”母親説:“你拿什麼還?”三姐輕鬆地説:“我嫁給他。”母親嚴厲地説:“領弟,你兩個姐姐,已經把咱上官家的臉丟盡了,這次,我説啥也不能聽你的。”三姐憤憤地説:“娘,你説得輕巧,如果不是鳥兒韓,他能有這樣麼?”三姐指指我,又指指司馬家的小男孩“還有他。”母親看着我豐潤的臉和司馬家小子紅紅的臉,無語可對,憋了一會兒,説:“領弟,從今以後,咱説啥也不能吃他的鳥了。”第二天,三姐揹回來一串野鴿子,賭氣地扔在母親腳下。

轉眼間便到了八月,成羣的大雁從遙遠的北方飛來,降落到村子西南方向的沼澤地裏。村裏人和外鄉人運用鈎釣、網苫等古老的方式,獵獲着大雁。起初人們收穫頗豐,致使村子裏大街小巷處處飄着雁,但大雁們很快就學了,它們棲息在沼澤地淤泥最深、連狐狸都難以立足的中間地帶,使人們的種種詭計統統落空。只有三姐,每天總能提回一隻雁,有時是死的,有時是活的,鬼知道鳥兒韓用什麼方法捕獲了它們。

面對着嚴酷的現實,母親只有妥協。因為不吃鳥兒韓贈送的鳥,我們將缺乏營養,像村裏大多數人一樣,浮腫、氣,雙眼如鬼火一樣閃爍不定。而吃了鳥兒韓的鳥,無非是繼鳥槍隊長和毀橋專家之後,再來一個捕鳥專家做女婿。

八月十六上午,三姐又去原地領鳥,我們在家企盼着。大家都有點吃膩了帶青草味兒的雁,盼望着鳥兒韓給我們換換口味,不敢奢望三姐再揹回一隻那種味鮮美的大鳥,但提回幾隻野鴿、鵪鶉、斑鳩、野鴨,總是可能的吧?

三姐空手而回,雙眼哭得像桃子一樣。母親急問緣故,三姐説:“鳥兒韓被一羣身穿黑衣、佩着長槍、騎着自行車的人捉走了…”一同被捉的,還有十幾個青壯男人。他們被捆成一串螞蚱。鳥兒韓奮力掙扎着,雙臂上發達的肌鼓得像氣球一樣。兵們用槍托子搗他的股、眼兒,用腳踢他的腿。他雙眼發紅,像要噴出血,或者是火。

“你們憑什麼抓我?”鳥兒韓大叫。一個小頭目,抓起一把泥土,摔到鳥兒韓臉上,了他的眼。他困獸般咆哮着。三姐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鳥兒韓——”便立住,等到隊伍遠去,她又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鳥兒韓——”兵們望着三姐,不懷好意地笑着。最後,三姐説:“鳥兒韓,我等你。”鳥兒韓大聲説:“去你媽的,誰要你等?!”中午,面對着一鍋能照清人影的野菜湯,我們——當然也包括母親——才意識到鳥兒韓對於我們是多麼的重要。

三姐趴在炕上,哭了兩天兩夜。母親用幾十種方法試圖止住她的哭聲,但都無濟於事。

鳥兒韓被捉走後第三天,三姐從炕上爬下來,赤着腳,毫無羞恥地袒膛走到院子裏。她跳上石榴樹梢,把柔韌的樹枝壓得像弓一樣。母親急忙去拉她,她卻縱身一躍,輕捷地跳到梧桐樹上,然後從梧桐樹又跳到大楸樹,從大楸樹又降落到我家草屋的屋脊上。她的動作輕盈得令人無法置信,彷彿身上生着豐滿的羽。她騎在屋脊上,雙眼發直,臉上洋溢着黃金般的微笑。母親站在院子裏,仰着頭,可憐巴巴地哀求着:“領弟,孃的好閨女,下來吧,從今往後,娘再也不管你啦,你願意咋樣就咋樣吧…”三姐毫無反應,好像她已變成鳥,聽不懂人類的語言。母親把我的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八姐,連同司馬家的小傢伙,都叫到院子裏,動員她們向屋脊上的三姐喊話。姐姐們聲淚俱下地呼喚着,三姐依然不理睬。她側低下頭,像鳥兒梳理羽一樣咬咬肩膀。她的腦袋轉動幅度很大,脖子像轉軸一樣靈活,她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咬着自己的肩膀,甚至能低頭啄着那兩顆小小的頭。我毫不懷疑三姐能咬到自己的股、腳後跟,只要她願意,她的嘴巴可以觸到身體上任何一個部位。實際上,我認為三姐騎在屋脊上時,完全進入了鳥的境界,思想是鳥的思想,行為是鳥的行為,表情是鳥的表情。我認為,如果不是母親請來樊三等一千強人,用黑狗血把三姐從屋脊上潑下來的話,三姐身上就會生出華麗的羽,變成一隻美麗的鳥,不是鳳凰,便是孔雀;不是孔雀,便是錦雞。無論她變成一隻什麼鳥,她都會展翅高飛,去尋找她的鳥兒韓。但最終的也是最可恥最可恨的結果是:樊三大爺委派身材矮小靈活、外號猴子的張林提着一桶黑狗血,悄悄地爬上房脊,從後邊近三姐,劈頭蓋臉地將狗血澆下去。

三姐在房脊上猛地躍起,呼扇着雙臂,充滿了飛翔的意念,但她的身體卻咕嚕嚕地從房脊滾到房檐,然後,沉重地跌在磚石甬路上。三姐頭上破了一個杏子般的窟窿,血不止,昏厥過去。

母親哭泣着,抓了一把草木灰堵住了三姐頭上的血窟窿,然後,在四姐五姐的幫助下,洗淨了三姐身上的狗血,把她抬到炕上。

傍晚時分,三姐甦醒過來。母親含着眼淚問:“領弟,你好了嗎?”三姐望着母親,彷彿點了點頭,也彷彿沒有點頭。眼淚從她眼裏一串串湧出。母親説:“委屈死俺的孩子啦…”三姐卻冷冷地説:“他被捉到本去了,十八年後才能回來。

娘,給我設個壇吧。我是鳥仙了。

“母親聽了這些話,猶如五雷轟頂,心中集着百,她驚悚地看着三姐妖氣橫生的臉,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但卻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在高密東北鄉短暫的歷史上,曾有六個因為戀愛受阻、婚姻不睦的女,頂着狐狸、刺蝟、黃鼠狼、麥梢蛇、花面獾、蝙蝠的神位,度過了她們神秘的、讓人敬畏的一生。而如今,一個鳥仙出現在我家,母親滿心裏都是陰森森、粘膩膩的覺,但卻不敢説半個不字,因為,前頭便有血的教訓:十幾年前,驢販子袁金標的年輕子方金枝與一年輕後生在墳地裏偷情被捉住,袁家的人把那年輕後生活活打死,方金枝也飽受毒打,羞恨加,喝了砒霜,被人發現,用人糞灌口催吐救活,方金枝醒後,便自稱狐仙附體,請求設壇。袁家不允。從此袁家的柴草經常失火,袁家的鍋碗瓢盆無緣無故破碎,袁家的老太爺從酒壺裏倒出壁虎,袁家的老太太打了一個噴嚏,竟然從鼻孔裏出兩顆門牙,袁家煮了一鍋餃子,撈出來竟是一盆死蛤蟆。袁家只好屈服,為狐仙設了神位,為方金枝闢了靜室。

鳥仙的靜室設在東廂房裏。母親帶着四姐五姐,清除了沙月亮留下的雞零狗碎,掃掉牆壁上的蛛網和房樑上的灰掛,重新裱糊了窗户。在北牆角上擺起了香案,點燃了三柱上官呂氏當年祭祀觀音菩薩時燒剩的檀香。香案前應該懸掛一幅鳥仙的圖像。但鳥仙是什麼模樣?母親只能徵求三姐的意見。母親跪在三姐面前,虔誠地請示:“仙家,案前供奉的神像,該去哪裏請?”三姐閉目正襟而坐,面頰紅,好像正在做着美好的夢。母親不敢造次,用更虔誠的態度又請示一遍。我三姐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依然閉着眼睛,用一種啁啁啾啾的介於鳥語與人言之間的極難辨別的聲音説:“明天就有了。”第二天上午,來了一個鷹鼻鷂眼的叫花子。他左手拄着一竹筒製成的打狗,右手端一個邊緣有兩個豁口的青瓷大碗。他渾身塵土,好像剛在沙土裏打過滾,又好像長途跋涉了一萬里,連耳朵眼裏都落滿了征塵。他一聲不響,徑直進入我家的堂屋,像回到自己家裏一樣自由、隨便。他掀起鍋,舀了一碗野菜湯,呼嚕呼嚕喝起來。喝完了湯,他坐在我家鍋台上,一聲不吭,只用那兩隻鋭利得像尖刀一樣的眼睛,剜着母親的臉。母親有些惶恐不安,但還是裝出泰然樣子,説:“客人,窮人家沒有什麼待客,如果不嫌棄,您把這個吃了吧。”母親把一個野菜糰子遞給他。他拒絕了野菜糰子,裂了許多血口子的嘴,道:“你們家女婿讓我帶來了兩樣東西。”説完這句話,他並不往外拿東西,我們看着他身上那套千瘡百孔的單衣和從單衣破出來的糙、骯髒、彷彿生着一層灰白鱗片的皮膚,實在想像不出他帶給我們的東西能藏在什麼地方。母親納悶地問:“哪個女婿?”鷹鼻鷂眼人説:“我也不知道他是你家的哪個女婿,我只知道他是個啞巴,能寫字,會使一把緬刀,他救過我一次命,我也救過他一次命。我們倆誰也不欠誰。因此,兩分鐘前我還在猶豫,是把這兩件寶貝給你們,還是不給你們。如果剛才我舀你們的湯喝時,大嫂口出不遜之言,我就把這兩件寶物私了。但大嫂非但沒出不遜之言,反而把僅有的一個菜糰子贈我,我只能把它們給你們了。”説罷,他站起來,把缺口大碗放在鍋台上,道:“這是秘青瓷,是瓷器中的麒麟鳳凰,天下也許只有這一件,你們那啞女婿,並不知道它的價值,他只是在一次打劫後的分贓中分到了它,捎給你們,無非是因為它大吧。還有這一件,”他把竹筒往地下頓了頓,使竹筒發出空空的響聲“有刀嗎?”母親把菜刀遞給他。他接了刀,切斷了竹筒兩端幾乎看不見的細繩,竹筒豁然開朗,裂成兩片——一卷畫軸掉在地上。那人抖開畫軸,使我們嗅到了一股黴爛的氣息。我們看到,那發黃的絹紙中央,畫着一隻大鳥。我們不由地大吃一驚,畫上的鳥竟與三姐揹回來的那隻味鮮美的大鳥一模一樣。在畫上,它昂首立,並用大而無神的眼睛,輕蔑地斜視着我們。關於這幅畫和畫上的鳥,鷹嘴鷂眼人沒做任何説明。他捲起畫軸,放在碗上,頭也不回地走出我家堂屋。他的解放了的雙臂修長地垂掛下來,在陽光中隨着他的巨大的步伐僵硬地擺動着。

母親像一棵松樹,我像松樹上的贅瘤。五個姐姐像五棵白柳樹。司馬家的小男孩像一棵小橡樹。我們組成一片小小的混生林,默立在玄而又玄的秘瓷碗和鳥畫前。如果不是炕上的三姐發出哧哧的冷笑聲,我們也許真的就成了樹。

三姐的預言應驗了。我們畢恭畢敬地把鳥畫請入靜室,懸掛在香案前。缺口的大碗既然有如此不凡的來歷,凡人誰配使用?母親福至心靈地把大碗供在香案亡,碗裏盛滿清水,方便鳥仙飲用。

我家出了鳥仙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高密東北鄉,並迅速傳播到更遠的地方。前來求藥問卜的人絡繹不絕,但鳥仙每天只接待十位求者。她把自已關在靜室裏,求醫問卜的人跪在窗外。那種似鳥語又似人言的聲音從窗户上特意挖開的一個小裏傳出來,為問卜者指點津,為求醫者診病處方。三姐,不,是鳥仙,她開出的藥方奇特無比,且充滿惡作劇的彩。她為一個患胃病的人開的處方是:蜂七隻、屎克螂滾的糞球一對、桃葉一兩、雞蛋皮半斤,研末用開水沖服。她為一個頭戴兔皮帽、患眼疾的人開的處方是:螞蚱七隻、蟋蟀一對、螳螂五隻、蚯蚓四條,搗成糊狀塗在手心裏。那患眼疾的人撿起從窗裏飄出的處方,看了看,臉上出現大不敬的神情,我們聽到他低聲嘟噥着:“真是鳥仙,開出的方子全是鳥食。”那人嘟嘟噥噥走了,我們替三姐到害臊。螞蚱呀蟋蟀呀,都是鳥兒的美食,怎麼可能治好人的眼疾呢?正在我胡思亂想時,那個害眼疾的男人飛跑着回來,撲通跪在窗前,磕頭如搗蒜,嘴裏連聲説:“高仙恕罪,高仙恕罪吧…”那男人連聲求饒,三姐在屋子裏冷笑。後來我們才聽説,那個多嘴的男人一出門就被一隻從空中俯衝下來的老鷹狠狠地在頭上剜了一爪子,然後抓起他的帽子騰空而去。還有一個心術不正的男人,假冒得了道炎,跪在窗前求醫。

鳥仙在窗裏問:“你有什麼病?”那人説:“我小便不暢,僵冷。”屋裏突然沒了動靜,好像鳥仙因羞澀而退位。那人膽包天,竟把眼睛貼到窗上往裏觀看,但他隨即慘叫一聲。一隻特大號的毒蠍子,從窗户上邊,掉在他的脖子上,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蝨子。他的脖子很快便腫起來,臉也跟着脖子腫了,腫得那人的眼睛成了兩條縫,跟娃娃魚的模樣極其相像。

鳥仙大顯神通懲治了壞蛋,既讓善良的人拍手稱快,同時也使她的名聲遠揚。接下來的子裏,前來棗藥問卜的人,都着遙遠的外省口音。母親上前詢,問,得知他們有的來自東海,有的來自北海。母親問他們如何得知鳥仙顯靈消息,這些人竟瞪着眼睛,茫然不知所云。他們身上,散發着一股腥鹹的味道。母親告訴我們,這就是海的味道。外鄉人宿在我家院子裏。耐心地等待着。鳥仙我行我素,每天看完十個病人,便立即退位。鳥仙退位後,東廂房裏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母親派四姐端水進去,把三姐替換出來,然後再派五姐送飯進去,再把四姐替換出來,如此川不息,看得香客們眼花繚亂,本無法知道頂着仙位的是哪個姑娘。

三姐從鳥仙狀態中解出來後,基本上是個人,但異樣的神情和動作還是不少。她很少説話,眯着眼,喜歡蹲踞,喝清清的涼水,而且每喝一口就把脖子仰起來,這是典型的鳥類飲水方式。她不吃糧食,其實我們也不吃糧食,我們家沒有一粒糧食。前來求醫問卜的人,據鳥的習,貢獻給我們家一些螞炸、蠶蛹、豆蟲、金龜子、螢火蟲之類的葷食兒,還有的貢獻一些麻仁兒、松子兒、葵花子兒什麼的素食兒。我們當然把這些貢品首先餵給三姐,三姐吃剩的,母親和姐姐們和司馬家的小東西分而食之。我的姐姐們都很孝順,為了推讓一隻蠶蛹或一條豆蟲,她們經常得面紅耳赤。母親的泌量降到很低的水平,但汁的質量尚好。在這段鳥子裏,母親曾試圖給我斷,但終因我的不哭死不罷休的反抗而罷休。

為了謝我們家提供的熱水和方便,當然更重要的是謝鳥仙為他們排憂解難,海邊來的人,臨別時將一麻袋乾魚留給了我們。我們萬分,一直把這些人送到河堤上,這時我們才看到,水平緩的蛟龍河裏,停泊着幾十只豎立着大桅杆的漁船。蛟龍河的歷史上,只有過幾只大木盆,供洪水暴漲的子裏使用。因為我們家的鳥仙,蛟龍河與遼闊的大海建立了直接的聯繫。時令是十月的初頭,河上颳着短促有力的西北風,海邊人上了船,嘩啦啦地升起了綴滿碩大補丁的灰船帆,慢慢地移到河心。船尾的大棹把淤泥攪起來,使河水渾濁不清。一羣羣銀灰的海鷗,不久前追隨着漁船而來,現在又伴隨着漁船而去。它們尖利地啼叫着,時而低飛時而高飛,有幾隻還表演了倒飛和滯空飛行的特技。

村子裏有很多人站在河堤上,本意是來看熱鬧,但無意中卻造成了歡送遠方來客的紅火場面。那些漁船鼓着風帆,櫓聲欺乃,漸漸遠去。他們將由蛟龍河進入運糧河,由運糧河進入白馬河,由白馬河直人渤海。整個航程要二十一天。這些地理學知識,是鳥兒韓十八年後告訴我的。如此遙遠的客人訪問高密東北鄉,簡直有點像鄭和、徐福故事的重演,是高密東北鄉歷史上富有光彩的一筆。而這一切,是因為我們上官家的鳥仙。這光榮沖淡了母親心頭的愁雲,她也許很巴望着家裏再出現獸仙、魚仙什麼的,她也許本沒這樣想。

漁民們返航後,又來過一個顯貴的客人。她坐在一輛漆黑明亮的美國造雪佛萊牌轎車裏,轎車兩邊的腳踏板上,站着兩個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漢。鄉間土路揚起厚厚的塵土歡貴賓,倒黴了兩個大漢,使他們像兩匹在土裏打過滾的灰驢。在我家大門外,轎車剎住。保鏢拉開車門,先鑽出一頭珠翠,後鑽出一脖子,然後鑽出肥胖的身體。這個女人,無論是體形還是神情,都像一隻洗得乾乾淨淨的母鵝。

嚴格地説,鵝也是一種鳥。儘管她身世不凡,但拜見鳥仙時必須十分謙恭。

鳥仙未卜先知,明察秋毫,在她面前,來不得半點虛偽和驕傲。她跪在窗前,閉着眼睛,低聲禱告着。她面如玫瑰花,不會是問病;她滿身珠光寶氣,絕不為求財。她這樣的人,會向鳥仙祈求什麼呢?一會兒,從窗户裏飄出一張白紙,那女人展開紙條一看,臉紅成了公雞冠子。她扔下幾塊大洋,轉身便走了。鳥仙在紙條上寫了什麼呢?只有鳥仙和那個女人知道。

車水馬龍的子很快過去了,那一麻袋魚乾已經吃盡。嚴寒的冬天開始。

母親的汁裏全是草和樹皮的味道。臘月初七,聽説基督教在本縣最大的派別“神召會”將於臘月初八早晨在北關大教堂施粥行善,母親便帶着我們,拿着碗筷,跟隨着飢餓的人羣,連夜向縣城進發。家裏只留下三姐和上官呂氏兩人,因為她們一個是半人半仙,一個是半人半鬼,比我們耐得住飢餓。母親扔給亡官呂氏一捆乾草説:“婆婆,婆婆,能死,就快點死了吧,跟着我們苦熬什麼呀!”這是我們第一次踏上去縣城之路。所謂道路,都是一些人腳和畜蹄造成的灰白小徑。真不知道那華貴女人的汽車是怎麼開來的。我們頂着滿天寒星艱苦行進,我站在母親背上,司馬家小東西在我四姐背上,五姐揹着八姐,六姐七姐單獨行走。半夜時分。荒野上絡繹不絕地響起了孩子們的哭聲。七姐八姐和司馬小傢伙也哭起來。母親大聲批評着她們,但母親也哭了,四姐五姐六姐也哭了。

她們搖搖晃晃地倒下去。母親拉起這個,那個倒下去,拉起那個,另一個又倒下去。後來,母親也坐在冰冷的地上。我們擠在一起,靠彼此的身體温暖自已。母親把我從背後轉到前,用冰冷的手指試着我的鼻息。她一定認為我已經凍餓而死了。我用微弱的呼告訴她我還活着。母親掀起前的門簾,將冰涼的頭硬到我嘴裏,彷彿冰塊在我口腔裏融化,使我的口腔失去知覺。母親的房裏什麼也沒有,我着,出了幾縷像珠絲一樣纖細的血絲兒。寒冷啊,寒冷。

在寒冷中,飢餓的人們眼前出現許多美好的景象:熊熊燃燒的火爐、煮着雞鴨的熱氣騰騰的鍋、一盤盤大包子、還有鮮花、還有綠草。我的眼前,只有兩隻寶葫蘆一樣飽滿油滑、小鴿子一樣活潑豐滿、瓷花瓶一樣潤澤光潔的房。她們芬芳,她們美麗,她們自動地噴着淡藍的甜漿汁,灌滿了我的肚腹,並把我的全身都浸泡起來。我摟抱着房,在汁裏游泳…頭上,是幾百萬、幾千億,幾億兆顆飛快旋轉着的星斗,轉啊轉,都轉成了房。天狼星的房,北斗星的房,獵户星的房,織女的房,牛郎的房,月中嫦娥的房,母親的房…

我吐出了母親的房,看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高舉着一個用破羊皮綁成的火把,像馬駒一樣跳躍過來。是樊三大爺,他光着背,在刺鼻的燒羊皮味裏,在灼目的光明裏,聲嘶力竭地叫喊着:“鄉親們啊——千萬別坐下——千萬別坐下——坐下就凍死啦——鄉親們起來啊——往前走啊——往前走是生,坐下就是死呀——”在樊三大爺人肺腑的號召下,許多人從通向死亡的虛假温暖中掙扎出來,步入通向生存的真實寒冷。母親站起來,把我轉到背後,把司馬家的小可憐蟲抱在前,拉着我八姐的胳膊,然後,像瘋馬一樣踢着四姐五姐六姐七姐,着她們站起來。我們跟隨着舉着自己燃燒的皮襖為我們照亮路徑的樊三大爺,不是用腿腳,而是用意識,用心,向縣城,向北關大教堂,向上帝的恩澤,向那碗臘八粥,進發。

在這次悲壯的行軍中,沿途留下了數十具屍首,有的屍首掀起衣襟,滿臉幸福,好像在用火烘烤膛。

樊三大爺死在通紅的朝陽裏。

我們喝上了上帝的臘八粥,我是從房裏喝的。喝粥的情景令我終生難忘。

教堂高大巍峨。十字架上蹲着喜鵲。火車在鐵道上息。兩口煮牛的大鍋冒着熱氣。穿黑袍的牧師在大鍋旁祈禱。幾百個饑民排成隊伍。

“神召會”會員用長柄大勺子分粥,人口一勺,不論碗大碗小。香甜的粥被喝得一片響。不知有多少眼淚滴在粥碗裏。幾百條紅舌頭把碗光。喝完一碗再排隊。大鍋裏又倒進幾麻袋碎米幾桶水。這時,我通過汁知道,慈悲的粥是用碎大米、黴高梁米、變質黃豆和帶糠的大麥粒熬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