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困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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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停雲沒説謊,在最初那場“始亂終棄”的鬧劇被有心人推上台面的時候,她剛好已經死了。
不過,雖説是死了,卻又與尋常的死不大相同。
她慢慢地彎下,將方才急怒之中擲到地上的杯子撿起來,放回桌上,默然看着地面上繚繞的灰黑水霧漸漸散去,輕聲問道:“晚晴和雁函有沒有對你提起過我和盧亦的事情?”葉清桓:“家母與姬先生都不是喜歡隨便説人短長的人。”他略微停頓了下,卻又説道:“不過我幼時好動,有一次藏在她們不知道的地方,偶然聽到了幾句。”大概是他説得太過坦然,姜雲舒竟一時沒發覺哪裏不對,直到聽見虞停雲“嗤”地一聲笑:“僅僅是‘好動’就能躲過她們兩人,聽到這些私房話?小十七,你可真會睜眼説瞎話…”葉清桓被戳穿了,卻沒有一點不好意思,滿臉理所當然道:“姬先生曾説,男孩子活潑些才好,我十二哥幼時就太文靜,讓她十分擔心。”虞停雲倏地睜大了眼睛,幽深如枯井似的眸子裏透出點難以置信的神:“你,你還真是…”她大概是真沒見過這樣死到臨頭還理直氣壯的,只好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罷了。”恰好姜雲舒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掐着時間開口解圍:“前輩別和他計較,他這人就這樣,天生的嘴賤欠,習慣就好了。”葉清桓瞪了她一眼。
虞停雲:“…”她突然覺得面前這倆人果然是天生一對的尤物,幸好湊到了一起,不必去禍害別人了,真是可喜可賀。
被這麼一打岔,虞停雲心裏乍起的那些悲意也散得差不多了,竟難得能夠平靜地提起陳年舊事,她放鬆下來,雙目微合:“整件事説來話長,我便從頭説起吧。”她如此起了個頭,回憶道:“我家學淵源的都是些歪門道的法子,年少時學了個八、九成,覺得難登大雅之堂,便自己出來闖蕩,多年後總算有些成就,修成散仙之身,隨後百無聊賴,便找了個山明水秀人煙稀少的地方,草草搭了個茅廬隱居,便是這裏了。”她不甚在意地環視四周,見她神,葉清桓便知道戲還沒開場。果然,虞停雲繼續説:“後來,雁函為了她夢見之事尋來此地,我與她傾蓋如故,從此相多年,在她重傷之後更是立誓要為她鎮守…嗯,她封印之物。”葉清桓目光閃了閃,拖長了聲音,九曲十八彎地慢道:“哦,封印之物。”語氣十分欠揍。
虞停雲被噎了一下,一抬頭,正好又對上姜雲舒“你看,我就説是這樣吧”的表情,頓覺很是憋得慌。
她只好眼不見心不煩地別過臉去:“我和晚晴、阿箏相識也是通過雁函,那段時間確實有趣,只是雁函的傷漸漸沉重,你娘出嫁後,她便在姜家養傷,很少出門了。再後來,這附近山間氣動盪,我久查卻仍不知其源頭,疑心與封印之物有關,在加固封印時,遇上了同樣前來辟的盧亦。”虞停雲短促地笑了笑,聲音卻忽然有點乾澀:“他是名門大族中嬌養出來的貴公子,雖然修法深,卻有些不諳世事的天真,見我修法門,險些把我當作妖物…”之後的不打不相識,又或是同心協力封印祟的過程,被她刻意略過了。姜雲舒想,虞停雲所説的這些事,有些或許與他們想要知道的相關,還有些卻看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一個人在心裏憋了太久,終於遇到了半個故人之後,才終於忍不住想要傾訴。
可即便是這樣,還有一些悲歡曲折,是寧可在黃粱夢醒之後,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與描摹之下爛在肚子裏,也無法再説出口的。
而虞停雲的故事已經講到了急轉直下的後半段。
她説:“盧亦雖然孤身遊歷,心裏卻放不下家中兄長——他父母早亡,雖與族人同居,但其實多半算是被兄嫂養大的,情自然親厚。誰知,我同他返家時,卻…”她猛地咬住嘴:“盧氏一門,連同他的兄嫂眾人已被屠戮殆盡。”姜雲舒心裏一沉,莫名地產生了個説不清道不明的詭異念頭。
還沒等她捕捉住這個念頭,虞停雲便深一口氣,繼續説道:“我們從死人堆裏刨出來了個襁褓中的幼兒,竟還有一點氣息,看眉眼是他兄嫂的遺孤,便把他帶了回來,心養育。那時,停雲城還不是城,只有盧亦為了我所建的虞園,我們帶着阿爻住了些年月,看着他慢慢長大,直到…有一天,盧亦從閉關處出來,説他想到了一些線索,要去追查滅他兄長滿門的兇手。”她嘆道:“他走了許多年,我為了照顧體弱多病的阿爻,卻只好在虞園困守。最初,他還有音訊傳來,漸漸的,便沒了消息,我便帶着阿爻一直等,一直等…直等到,阿爻身體終於好起來,我將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又為他聘娶了兩情相悦的子。”兩千年後,有被了心智的盧氏後人,夜遊之時哀傷入骨,更曾聲聲詰問——為何獨留我一人?
姜雲舒想起也曾在自己中盤桓的悲意,已隱約猜到了結局。
果然,下一刻虞停雲悽然一笑:“可就在這個時候,盧亦留下的魂燈滅了。”葉清桓默然片刻,忽然説:“那時,姬先生傷勢有所好轉,本與我娘一起來探望您,卻在動身前聽聞您的噩耗。那天我藏起來本是為了搗蛋,沒想到卻窺見她們閉門慟哭,我嚇得不敢出聲,也因此記住了您的姓名與停雲城。”虞停雲怔了怔,枯瘦的面容上慢慢透出了一絲柔軟的表情:“晚晴那麼張揚快活的一個人,能讓她為我哭一場,我這一輩子也算值了。”葉清桓面不改道:“您這般説,我爹要嫉妒的。”趁着別人讓他噎了個半死,他又不解風情地提醒道:“您還沒説到鍾浣的事呢。”虞停雲好一會才緩過來,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我家阿爻要是和你一樣,我早就把他掐死了!”雖這樣説,卻還是繼續道:“阿爻是個好孩子,雖然盧亦僅僅教養了他十來年,他卻難得地沒跟着我長歪,也沒學會我那些,嗯,有些乖僻的行事,反而還是個天生的盧家人,克己守禮,温和可親。可就是這麼個好孩子,偏偏就如那些言蜚語所説的一般,有一,突然有個不知所謂的女人找上門來,非説曾與阿爻山盟海誓,甚至還風一度,生下了個女兒,眼看着就八歲了——呵,八、九年前她説的那會兒,阿爻正在閉關衝擊出竅期呢,哪有空惹事!”剛説完,又不屑地補充:“更何況,別説阿爻那時沒空,又是個天生的正人君子,就算他是個不長進的紈絝,也看不上那種鄉下刨出來的村姑!”於是,做過好多年紈絝子弟的葉清桓便只好與出身窮鄉僻壤的姜雲舒面面相覷,覺得此事十分妙不可言。
時隔多年,虞停雲似乎依然對此事耿耿於懷,見兩人不説話,她便自己給整件事下了評語:“醜人多作怪!”姜雲舒眨巴眨巴眼睛,又摸了摸鼻子,聲調古怪地問:“那後來呢?”虞停雲悶聲道:“那時我已經給盧亦殉情啦,就在這裏,沒想到他大約是早知自己必死,怕我想不開,特意偷偷在這院子裏佈下了養靈續命的陣法。”她苦笑起來:“可連他也不知道,這裏本就是雁函與我封印那東西的地方,我決意自戕之時,以家傳秘術列下血陣,以圖引出魂力守衞雁函所留之物,結果兩重陣法彼此衝突,盪之下又有地底氣溢出…我確實是沒死成,可你們看我如今這樣,難道還能算是活着麼?”葉清桓毫不猶豫地揭人傷疤:“確實,不人不鬼地困在這麼個封印的夾層裏,還不如死了痛快。”虞停雲表情一僵。
姜雲舒覺得她好像又想要掏出骨針來戳人了,便默不作聲地往旁邊移開了一點,生動地演繹了一場“大難臨頭各自飛”可終究葉清桓身上還是沒有多出來新的窟窿,虞停雲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説道:“我那時新喪,力量未曾散逸太多,所以還能瞭解些附近的事情,但若是問我那個村姑如何在幾十裏外的家中吊死,我是真的毫無所知,只記得後來這事鬧了幾天,阿爻雖不肯認下扣到頭上的污名,但他心腸好,不忍見那女人留下的孤女無依無靠,便將她接來。可那個小姑娘沒住多久,就説西北有遠親尚在,阿爻也覺得強留下她來並不合適,便派人護送她去尋親了。”聽起來合情合理,並沒有絲毫不對勁的地方。
但説到這,虞停雲卻似乎猶豫了一下,她以指節抵住額頭,沉道:“…説起來,我好像記得那小姑娘的樣子。”她略顯遲疑地回憶道:“那是個白淨的孩子,安安靜靜的,給她吃就吃,讓她睡就睡,不哭不鬧,也沒什麼特別的…”虞停雲自己大概也在納悶怎麼會記得一個古早之前僅有一面之緣的平凡女孩,好一會才艱難地從記憶裏蒐羅出了一點晦澀的線索,説道:“對了,她那雙眼睛很特別——顏很淺,着光的時候好似有一點接近金,但是又不清透,讓人看着就覺得心裏不舒服!”她剛説完這句話,就突然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了姜雲舒那雙略顯狹長的茶杏眼。
在不知何處來的光照映在她眼底,讓茶愈發的淺,幾乎顯出一種澄金般的澤,而偏偏睫又投下了一層細碎的暗影,令這種本該清澈明亮的顏陡然幽深了下來。
虞停雲臉倏然一變。
姜雲舒被她的變臉嚇了一跳,卻在她直勾勾的視下立刻反應了過來,在葉清桓出聲解釋之前欠了欠身,慢地説道:“方才可能忘了和前輩説,我姓姜,就是鍾浣害死了神農血裔之後竊據的那個‘姜’姓。”
“…”她太坦率,虞停雲反而不知道説什麼才好了,半晌,指着她疑惑道:“你知道?”葉清桓滿不在乎道:“自然。”他沒有過多解釋,虞停雲也就無從揣測,只好在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的無力中苦笑道:“算了,是我多心了。”姜雲舒卻坐正了,身體微微前傾,誠懇道:“不是前輩多心,整件事撲朔離,小心些總不會錯——前輩方才説了那麼多,也不是純粹地為了同我們敍舊或者答疑吧?”虞停雲一挑眉,反問:“這是怎麼説的?”方才那點若有似無的疑惑,好似一條在風中飄蕩的蛛絲,雖然難以捉摸,卻畢竟還是有跡可循,這會兒姜雲舒已經一心二用地摸到了點頭緒,她沉了下,先出了抹靦腆羞澀的笑容:“晚輩淺見,若説得不對,還望前輩見諒。”而後,她便在對方“我信了你的”的目光中緩緩道:“我曾見過葉箏一次,也聽過他的預言,確實不容置疑。”葉清桓忽然道:“雲舒!”姜雲舒歪頭笑了笑:“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傳承了姬先生的預見之術。如此説來,那位姬先生在此道上定然更為深,想來不會為了一樁無關緊要之事就千里迢迢地來到這片當初人煙尚且稀少的山間吧?又更何況,緊接着還為了封印某物而不惜重傷。”虞停雲的神漸漸鄭重了起來:“你繼續説。”姜雲舒:“我猜,她必定是預見了什麼事,無法憑几人之力——哪怕是盡幾位大能者的全力所化解的大事,而這事中,她所要封印的東西則是關鍵。”她忽然又笑了,只是這一次的笑容有些詭秘:“鳧傒並非尋常妖獸,乃是受天命而生,卻偏偏在幾乎同時出現於這山間,更是任憑您捕捉豢養,之後數千年中,不論生死,都不曾有過離去或者消失的跡象。如此説來,姬先生當初預見的事情,難道不是呼之出了麼?”而正如她所預見的那般,兩千年前兵禍四起,從蟄伏到發動,從修道界蔓延到整個人間,無處不是哀聲遍野,白骨枕藉。
可如果這還是關鍵之物被封印之後的結果,那麼若虞園地下的東西現世,又會發生什麼呢?
姜雲舒晃晃腦袋,把這個令人骨悚然的念頭揮出腦海,繼續道:“方才我就覺得奇怪,一來,您説盧前輩出身名門大族,而名門大族自有其不足為外人道的手段,每逢大變亂,之前往往有預兆,之後也常有餘音,又怎麼會悄無聲息地就在一夕之間雞犬不留…這實在由不得我不想起姜家。”她説到這,看了一眼葉清桓,見他如常,才嘆了口氣,繼續説:“或許只是我多心,但名門一夕隕滅之事實在不多見。”虞停雲並不否認,她收起了敷衍的態度,正回答:“我也是在聽十七提起姜家之事後,才突然想起這事的,果然你們也有這樣的覺,看來並不是我疑神疑鬼了。”聽一個半人半鬼的女人説起“疑神疑鬼”簡直像個蹩腳的笑話,但此刻卻沒有人笑,姜雲舒想了想,覺得自己今天大概要繼承她師父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特點,並且將之發揚光大了,便硬着頭皮説:“不僅如此,還有盧前輩…我還是覺得蹊蹺,為何他彷彿早已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一般,而若真的知道前路如此艱險…您當初也並非養在深閨的弱女子,他為何一意孤行,而非與您一同緩緩追查?”撫養病弱幼兒的理由太過牽強,她想,即便那位“阿爻”真虛弱到了一碰就怕碎了的地步,虞停雲也大可將他託付給姜家,難道醫術著稱於世的神農血脈不比她更知道如何照料病人麼?
可是並不,盧亦決然而去,而虞停雲萬般不捨,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困守孤城,也許數十年,也許更久,居然連想都沒想過要離開。
那些泣血一般的詰問,又何止是因為生死兩隔,只怕從最初的分別便已…
虞停雲垂下眉目,淡淡道:“是啊,可不是麼。”姜雲舒輕聲問:“只是,前輩有心要告訴我們這些,卻又為何不直説?”
“呵,”虞停雲再度把目光投向簾外晦暗的天,搖了搖頭,“大概是因為我也不知道究竟想不想讓你們知道吧。”所以將所有隱晦的真相都遮掩在平淡的故事裏,把被發現又或是被忽略的結果全給天意來決定。
只不過,能輕易猜到她的身份尋來這處封印之地的,又怎麼會是連如此淺顯的意味都品不出的蠢人,虞停雲想,自己心底或許還是隱隱期待着這些後生晚輩能夠替她尋到一個答案的。
葉清桓終於不再死撐,他有些疲累似的換了個姿勢,半倚在姜雲舒身上,涼颼颼地説:“我來這,本是覺得或許能找到答案,沒想到虞姨這麼會使喚人,反倒給我們又加了這麼多問題。”虞停雲面無表情:“那是因為你不知道被困在這樣一個地方究竟是什麼滋味,沒有人,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沒有誰記得你,有時甚至連你都快要忘記自己是誰,只能復一地活在那些早已不存在的陳年舊事裏…”所以,想要一個了結,大概也不是什麼太非分的要求吧!
葉清桓聞言卻沉默了下去,而後,忽然極輕極輕地説:“我知道。”他的聲音太輕,虞停雲並沒有聽清,皺眉道:“你説什麼?”葉清桓閉了閉眼:“沒什麼。”他轉開話題,説道:“剛剛雲舒沒提到的還有一事——鍾浣的母親為什麼會一口咬定那位盧前輩是對她始亂終棄之人?”事情繞了一整圈,終於又回到了原處。
虞停雲看起來仍有些不快:“都説了我不知道,至於之前之後的事情,我所知的都已經説了,難道你還指望我會閒來無事揣測一個鬼心竅的村姑所想麼!”她似乎真是對那個敗壞她侄子名譽的女人厭煩透了,連提都不願多提,可葉清桓卻不解風情地説道:“這幾天裏,盧家又出了同樣的事情,只不過這次卻並不全是無妄之災。”不待虞停雲把驚愕浮於言表,他便繼續道:“但還是不對,這次是因為那個姑娘確實與盧氏子弟有瓜葛,這才一怒之下投繯自盡,可鍾浣之母又是為了什麼呢?”他嘲地抬了抬嘴角:“您與盧亦前輩教導出來的子侄,更是如今盧氏敬若神明的先人,就算心地再好,也總不會是盧遠寧那種軟柿子,當初的盧家更非今,並無需要令人委曲求全來維護的所謂清名,那麼,又是什麼讓一個無知村婦膽大妄為到前來訛詐?”葉清桓在對方愕然的目光中略略停頓片刻,問道:“就算真有如此膽大皮厚之人,您是真的覺得,她會突然良心發現,因一時受挫就乾脆利落地把自己吊死了麼?”虞停雲愣住。
連姜雲舒都覺到後背隱隱升起了一股寒意。
然後她聽見葉清桓説:“我本來以為,其中總會有些隱情,可君子就是君子,村姑就是村姑,如此一來,整件事就更説不通了。”他短促而譏諷地笑了聲:“又或者説,真的要用‘鬼心竅’解釋才説得通。”只是,那個惑人心的鬼又是誰,他的目的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