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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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箏動作僵硬,雪白的臉上隱隱搐起來。
盡人皆知,他是個瘋子,可沒有人見過他瘋得如此徹底,如此毫不顧忌。
也不等人回答,他突然毫無預兆地大笑起來,裂般的淒厲笑聲剎那間響徹夜空,他驀地倒退幾步,陰幽鬼氣像是炸了窩,從他全身上下瘋狂地湧出,所沾花木盡數凋零,小院中霎時就成了一片死地,只剩他一襲紅衣在森寒的陰風中翻飛狂舞。
姜雲舒默然片刻,抬手關上了窗,任憑外面兵荒馬亂。
等到響動平息得差不多了,她才隔着窗子乾巴巴地説:“我本來還想和你説姜蘀的事,看來你沒興趣。”殘存的一點動靜立刻戛然而止,五慘白修長的手指穿透了窗子,暴地掰斷了上面一隻蝙蝠紋樣的腦袋,未散的鬼氣從破滲進來。
“阿蘀…在哪?”葉箏或許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好聲好氣了,可聽起來依舊像是一隻正要上天的炮仗。
姜雲舒抿了抿嘴,看了眼不堪重負、正在“吱吱”作響的窗框,轉身從房門走了出去。她一隻腳剛踏出門,就讓豔鬼給堵住了,只好長話短説:“十二哥很好,現在人在巫地。”大約怕空口無憑,還摸出來兩黑一白三顆木蓮子:“這手藝,想來你能認得出來。”既已隔世,上面的氣息自然不同,但祭煉法器的手法因人而異,若足夠悉,僅憑細微特徵也可斷定這些東西出於何人之手。
果然,葉箏面上癲狂鬱憤之慢慢地褪下去了。
他掌着三顆木蓮子許久,手心略微傾斜,讓蓮子又落回了姜雲舒手裏,再次深深凝視她,挑剔的神中偏偏又覆蓋了一層寂寥。
“可是十七還是走了,”他低聲喃喃道,“阿蘀是回來了,可十七還是走了…”他的聲音猝然一挑,像是又要發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那麼他,若不是我自以為是,若我…若我最初就讓他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剛挑高了的急促語音毫無預兆地一頓,葉箏身形晃了晃,面茫然,似乎依舊不明白姜雲舒究竟好在哪裏,卻仍小心翼翼地看過來,聲音輕得近乎惶恐:“…是不是他就還能活着?”姜雲舒心中説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沉默良久,到底還是放棄了粉飾太平,實話實説:“是,若不是你那麼他,或許他現在還活着。”葉箏愣愣地聽着,一個字也沒有反駁,連毫無瑕疵的那張臉看起來都不再明豔,反而像個失魂落魄的可憐蟲。
“可是,”姜雲舒話鋒一轉,“若當初我未走,他未病,如今的一切都會改變,姜家的沉冤會永遠是謎團,魔徒的污名也永不得洗,所有的一切到了最後,都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她越過葉箏的肩,望向越來越清晰明亮的繁星:“他並不後悔。”葉箏雙肩輕輕一抖,慢慢地佝僂起來:“可是…”
“你可能誤會了什麼。”畢竟兩看相厭,姜雲舒雖不至於落井下石,但也就僅僅限於不打算落井下石罷了,當即打斷道,“我今天來,有兩件事要做,但其中並不包括替你開解心事。”葉箏一愣,就見她舉起兩手指,一一伸直:“第一,我缺一把劍,靈樞和素問在葉家温養,我本想如果時機合適就帶走…”她眼光往身後的屋子裏瞥過去:“不過現在看來倒不必了。而第二,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是什麼?”出人意料,葉箏不瘋的時候居然也會人模人樣地説話,只是眼中仍有些深蒂固的不信任。
姜雲舒蹙眉:“神農血脈早已斷絕,為何清桓還能凝結出神血?”——若非南荒那一戰中他動用術引動神血之力,也不會頃刻間就元神枯竭,然而細想起來,他早已轉世,卻還能夠動用本該屬於古神後裔的術,這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
葉箏靜默了一會,慢慢地抬起了一張隱含探究的死人臉,啞聲問:“阿蘀沒告訴你?”姜雲舒坦然道:“我怕十二哥想起往事傷心,就沒問他。”葉箏聽出了這句話裏的潛台詞,陰鬱地笑了笑:“是啊,我傷心就是活該了。”但他沒糾纏於這一點,接下來就給出瞭解答:“盤古、女媧之後的人神,無論是神農伏羲也好,什麼山溝裏無名無姓的小神也罷,都在世上留下了血脈,這麼多年散播開來,怎會就只有一兩家人?”
“你是説…”姜雲舒腦筋“啪”地一下子搭上了,彷彿有之前從未見過的世界在她眼前鋪陳開。
葉箏哼了聲:“古神血脈遍佈天下,但大多稀薄,唯有嫡系一支血脈純正,所以才能參悟出了引發血脈神力的法術罷了。”所以説,真正罕見的並非血統,而是法術?
姜雲舒額角不住滲出一點冷汗來,一股説不出的顫慄霎時傳遍了全身,雖然事情與她最初想象不同,但是她卻像是在黑暗中突然捕捉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光亮。
她口道:“一滴神血便藴有那般浩瀚之力,若是…”
“若是什麼?”葉箏從沒把這麼個小姑娘真當回事,最初不過隨意一問,但話剛出口就驀地閃過了個可怕的念頭,悚然變,“你瘋了?!縱有親疏,也都是世間生靈,你行此悖逆之舉,難道不怕天譴!”被一個瘋子質疑是不是瘋了,姜雲舒一愣:“什麼悖逆之舉?”她惑了好一會,把那句話翻來覆去默唸了幾遍,驀然間,“親疏”兩個字像是透出了一點古怪的意味,她心中一突,最不能碰的逆鱗好似一下子被扯開,頓時又驚又怒,猛地揪住葉箏的領口:“你説什麼?你以為我會做什麼!”葉箏不悦,想要掙開,卻發覺姜雲舒力氣大得嚇人。
她眼中像是有兩團火在燒,怒到極點,反而笑了出來:“就算我真獻祭了別人把他換回來,你覺得他會高興?我以為你只是看不起我,卻沒想到你本也沒懂過他!好!好!好!你不屑自己想,便讓我告訴你——葉清桓一輩子光明磊落!他若要想苟且偷生,本就不必死!要讓他苟且偷生,他只會覺得生不如死!”她説完,發般狠命一推。
葉箏讓她給推得一個踉蹌,差點坐到地上,連身形都在虛實之間微微浮動了下。姜雲舒沒有一個字剖白自己,卻又每個字都是在説自己,葉箏沒來得及惱怒,反倒先愣了愣,終於意識到方才是他一廂情願地會錯了意,心裏懵了一陣子,隱隱約約地生出了一點愧疚:“不、我不是…”可是,不是什麼呢?那明明就是他的本意啊…
葉箏琢磨了一會,自己也糊塗起來了。
“不是?”姜雲舒如何聽不出來,她話音一頓,冷冰冰地盯着他,她餘怒未消,臉冷得嚇人,偏又帶着幾分譏諷:“不是什麼?不是以為我是鍾浣那樣的畜生?不是覺得清桓有眼無珠識人不清?哈哈!説得有趣,可誰信哪!你不是最明白不過的麼?又怎麼會想錯了呢!”她按住口,只覺心臟如同擂鼓,好像隨時都要被血衝得炸開,聲音卻愈發冷凝:“不過話説回來,除開預見之術賦予你的那麼一點先知先覺,你又比誰好到哪裏?你在黃泉底下一躲幾百年,偶爾緬懷一回往事,慨幾句造化人,便覺得自己殫竭慮了,從不肯屈尊看看如今天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十二哥經脈寸折,清桓元神散碎,魔徒為傳警訊捨生忘死…每一天都有同道慷慨殉難,而你又做了什麼?我真好奇到底是誰給你的傲慢,讓你現在還能高高在上地評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給世人掙一條活路的我們?!”她重重息幾聲,忽然心灰意懶似的冷笑起來:“對,你是聰明人,天下第一的聰明人,你看透人心,預見未來,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你還是趕緊回你的九幽地府聰明去吧,我這傻子和你道不同不相為謀!”她説完,便毫不留戀地轉身,再也不看對方一眼。
葉箏罕見地慌了神。
平心而論,他確實自幼聰慧,只是,聰明人卻往往想得多,家世驟變,瘋瘋癲癲了這些年,腦子一時清醒一時混沌癲狂,便更養成了深蒂固的疑心病,偏執和自以為是幾乎要長進了骨子裏,這會兒被人毫不留情地連拔起,頓時無所適從起來。
他隱約覺出姜雲舒之前想與他商量的事情不是小事,卻一點也抓不住頭緒,還沒回過神來,就見人已經帶着桌上那點故人舊物快要走出院子了。
葉箏便更茫然無措了。
“唉喲!這是怎麼啦?”突然,寂然夜裏,毫無預兆地冒出來這麼一聲浮誇的詢問。
姜雲舒氣得直哆嗦,一時沒留神,被嚇了一跳,差點絆在門檻上。就見葉黎不知從哪鑽了出來,一本正經地驚詫莫名:“小嬸嬸這是要去哪?侄兒剛命人備好了宴席,您怎麼也得賞個臉哪!”這個時間,縱是夜宵,恐怕也晚了些吧?
她僵着臉,抿了抿嘴,沒説話。
葉黎就訕笑起來:“小嬸嬸別生氣呀,我爹那個人…”他做賊似的偷覷了院子裏的葉箏一眼,裝模作樣地把聲音壓得恰到好處:“我爹他這些年總不和人來往,不大習慣待客,説話可能不大中聽,可您得信我一回,我爹嘴上雖不説,但他對十七叔是真好!要不,您看在十七叔的面子上,給侄兒一個代父賠罪的機會?”
…
這一套一套説的。
姜雲舒漠然地轉過一對淺的眼珠,不聲不響盯着他瞅了半天。她此時的樣子與白裏初見時判若兩人,葉黎諂媚的笑容就不由自主地凍結在了臉上,百年如一地開始暗自慨自己果然十分命苦,得小心翼翼地供着一羣人小輩分大的祖宗,唯一比他慘的,大概就只有他那位勤勤懇懇的老徒弟了。
就在他腹誹的時候,姜雲舒忽然抬手掩住了嘴,片刻,她像是用力嚥下了一點什麼東西。
而這個時候,她也終於開了口。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是被夜風撕扯過,飄渺而又陰森:“清桓身死魂散,此事尚不足一月,你怎麼就敢在我面前這麼輕佻地提起他?”葉黎一驚。
他忍不住心道,完了,他爹和他這新嬸嬸好像瘋到一起去了。
但緊接着,姜雲舒就閉了閉眼,待到眼睛重新睜開時,已突然變了臉,森冷的氣息一掃而空,一抹心無芥蒂的笑十分突兀地在她臉上綻開。
她點頭道:“不過你説的也沒錯,他肯定也不想我和你們家鬧起來。對了,我餓的,你方才説的宴席擺在哪了?”葉黎:“…”他得收回前言,這倆人瘋得各有章程,路數實在大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