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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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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持續了足足一個時辰,不知有多少樹枝在風中摧折,如同擂鼓的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撞上幾人藏身的巨木,間或夾雜着細枝折斷的刺耳聲響。

樹木中硬而堅韌的木質被拉扯到了極限,發出扭曲的“咯吱”聲,成片的林木開始向一旁緩緩傾倒,密如羅網的系無法支撐上方沉重的重量,在拉離大地的途中終於不堪重負,一條條繃斷,像是被放大了千萬倍的甩鞭聲般噼啪作響,泥土迸濺出幾丈高,倒下的巨木轟隆砸在旁邊的樹上,一時間枝杈碎落如雨。

幾人躲藏的古木雖然壯,但因為中有樹的緣故,在堅固程度上甚至比不過中等細的樹木,能堅持到此時已純屬僥倖,幾人靠在壁上都能清晰覺到不間斷的搖晃,彷彿下一次衝擊就會讓它從部折斷。

姜雲舒按住太陽,重擊帶來的震盪與回聲在樹的空腔裏迴旋,震得她腦子都快要變成一團漿糊。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綠綺冷冽的聲音似乎隔着一層紗傳過來:“跟在我身後!樹要倒了!”彷彿就是為了驗證她的話,又一次劇烈的撞擊傳來,嗡鳴還沒來得及全部爆發出來,就被一道刺耳的碎裂聲打斷了,口旁邊的樹壁赫然被砸出了個臉盆大的缺口,參差木碴尖鋭地彼此相對,像是一張擇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這缺口在古木上並不算太大,卻成了足以毀掉長堤的蟻,自它開始,原本牢固的木頭紋理開始從中間被強行扯開,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的聲響由弱而強,漸漸充滿了整個空間。

“走!”綠綺再次低喝,一馬當先地衝在了最前面。

她左手斜抱鐵琴,狠心將僅剩的一條琴絃挑斷,右手五指用力按住弦眼,直到指尖全都滲出血來,這才沿着琴身猛然向下一劃!

五條血紅的新弦突兀地沿着她劃過之處凝結,而她的手也像是被乾了血,轉眼就只剩下一層枯槁鬆弛的皮膚裹着底下的骨頭。

綠綺臉慘白,額上冷汗涔涔而落,但卻沒有絲毫動搖,將鐵琴換至右臂托住,完好的左手飛快地撥出一連串泠泠琴音。

緋紅的結界應聲將幾人環護在中間,居然真的擋住了風中四濺的木屑與碎石!

可即便如此,暴風本身也凝成了無數風刃,尖刀般刺向幾人。

葉清桓手掐咒訣,喃喃唸了一句什麼,只見他周身浮起一層淡淡青光,連漆黑的瞳孔都被染上了透明似的青,本應無形無跡的風清晰地倒映在了他眼底,他抬手,濃郁而凌厲的風行靈元化作片片纖巧柳葉出,每一片柳葉都不偏不倚對上一道天成的風刃。

兩道針鋒相對的厲風□□撞,發出金玉相擊般“叮”的一聲,而後雙雙消散。

一時間四周叮叮咚咚響個不停,如同一曲輕快樂曲。

這樣一來,雖然暫時沒有了命之憂,但無論是綠綺還是葉清桓,消耗都十分巨大,幾人前行不過百餘丈,他二人的臉已經慘淡得嚇人,連步伐都開始有些蹣跚。

其他三個人急在心裏,卻不敢稍有多餘動作,生怕反而破壞了這搖搖墜的平衡,反而將眾人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

突然,鐵琴上五道血琴絃“噼裏啪啦”一陣亂響。

原本凝實的纖長琴絃在一瞬間化作了血水,飛濺開來,綠綺猛地一晃,幾乎軟倒,幸好被早有準備的盧景珣接住。

被隔絕在外的木屑與碎石頓時亂箭般從四面八方飛來!

姜雲舒愀然變,狠狠一咬牙,腕間符印光芒大作,夕風直接以霧氣模樣現身,堪堪趕在幾人被打成篩子之前將他們重新環繞進去。

也正是在這一時刻,她才真切地覺到了元嬰修者的力量,還有姜蘀臨行前那句話的含義——綠綺帶着他們堅持前行了數百丈,而她自己不過支撐一瞬,便已覺得周身經脈都產生了將要破碎般的劇痛,這樣下去,本不可能找到下一個安全之地。

白霧每一刻都在變得更加稀薄。

可正好相反,青的柳葉數量卻陡然暴增數倍,不僅僅抵住了風勢,甚至將霧中漏進來的碎木也同樣擊飛。

姜雲舒心中驟然縮緊,一股説不清道不明的自責與惶然油然而生。

而就在這種無計可施的自責幾乎攀到了頂點時,怒吼的狂風突然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

四下裏驟然安靜得落針可聞。

姜雲舒一個踉蹌,單膝跪倒,像是剛剛獲救的溺水者似的大口息起來,經脈裏刀刮般的劇痛並未停止,反而在終於鬆懈下來之後愈發難忍,讓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沒慘叫出聲。

她在一陣又一陣的疼痛中瞧見葉清桓走過來,連忙擠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卻理所當然地誰都沒有騙到,葉清桓不作聲,遞過來一瓶藥,只是眉頭微微皺着,像是對她的逞能有些不快,姜雲舒便委委屈屈地癟了癟嘴,哆哆嗦嗦地哼唧了聲:“我知道我蠢,我不自量力…你別罵我…”見她還有神貧嘴,葉清桓眉間鬱散開少許,無奈地看着她,他一直動作穩定,連手指都沒有抖一下,但直到這時,剛要開口,卻突然面微變,猛地別過臉去,吐了一大口血在地上。他呼一輕,像是驟然意識到了什麼,用力按住口,緩慢地將嘴裏殘存的血腥味道嚥下去,又過了一會,才在姜雲舒幾近驚恐的注視下慢慢擺了擺手:“沒事。”幾個人服下了藥,不敢原地久留,未等到藥效全然發揮出來,便繼續沿着既定的方向前進。

姜雲舒那句沒來得及問出的話就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全身的疼已經褪下去了,卻依舊沒有心思黏着葉清桓,反而拖着腳步慢騰騰地綴在後面,説不出是茫然還是惶然的情緒與之前的狂風一樣,不知是從何處來,卻一遍又一遍地在中迴盪,她隱隱有些暈眩,只覺眼前的一切都已被無聲地離了出去,雖然還能夠看到,卻給人一種不真實的疏離

姜雲舒便夢遊似的木然邁動步子,任憑腦子裏的一汪漿糊亂晃,直到一時不察撞上了葉清桓的後背才驀地回過神來。

他突然毫無預兆地剎住了腳步,全身僵硬得像是一塊石頭。

姜雲舒張了張嘴,卻一時沒能發出聲音,用力清了下嗓子,乾澀地問:“怎麼了?”沒人回答她,所有人都好像在同時變成了啞巴。而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出即便在生死之際也依舊氣定神閒的葉清桓居然在發抖,她心下一驚,綠綺也從短暫的失神中冷靜了下來,鐵琴被甩到地上,她大步向前,厲聲道:“還愣着做什麼!都來幫忙!”她一動,讓出了地方,姜雲舒順勢上前一步,這才看到,面前不遠處林地居然到了盡頭,東倒西歪的暗紅樹木背後一面慘白的峭壁參天而立,僅在貼地處有一處勉強能容一人走入的縫隙,之前的狂風應當正是從此處來。

姜蘀背對眾人,以身為壁,正好擋在山隙正中。

他周身護體玉已斑駁難辨,全身血模糊,狂風化作的一道道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口,又從背後穿出,大片的血浸透白衣,潑灑於地,與紅葉融為一體。

葉清桓呆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喉嚨裏晦澀難辨的沙啞聲音艱難地聚起,匯成了一聲嗚咽般的低喃:“…鍾浣。”姜雲舒一怔,隨即記起來,他曾對她講述過親人罹難時的光景,那個時候他的父親與姜蘀便是被鍾浣生生凌遲而死。

縱然已經在記憶中無數次地重現過那一夜的場景,但畢竟無法與再次目睹所受到的衝擊相提並論,姜雲舒意識到這一點,心中一下子緊縮起來,不及思考,已驀地扳住葉清桓的肩,堅決道:“不是鍾浣!”

“…”葉清桓愣了愣,茫然地回望過來,有些散亂的目光尚未來得及重新聚攏,只覺一股強硬的力道從肩膀與手臂上傳來,像是要把他的骨頭捏碎似的,卻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就聽姜雲舒的聲音穿透了腦中混亂的轟鳴,清晰而堅定:“他還沒死!你聽到了沒有,他用靈力護住了頭部和心脈,人還有救!”——人還有救!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也不知道在耳中迴響了幾遍,他才終於反應過來了其中的含義。

迴旋在長夜中的可怖夢魘看似堅不可摧,卻又無比脆弱,只需要一道初綻的陽光就足以讓它煙消雲散,葉清桓全身幾乎難以抑制的顫抖終於漸漸平息下來,力氣也與神智一起,開始緩慢地回到身體裏。

他看着盧景珣小心翼翼地將昏的姜蘀打橫抱到一邊,綠綺也不顧己身傷痛,將靈元一點點渡入姜蘀體內,為他修復受損經脈…

葉清桓猛地深一口氣,蹣跚走上前去,翻出了身上幾乎所有能用的‮物藥‬。

或許是救治及時,又或者是白虎護主,用身體擋下了最致命的攻擊,忙活了幾個時辰之後,姜蘀的狀況總算堪堪穩定了下來。

為免山縫裏另有危險,疲力竭的幾人貼着山壁找了個平坦的地方暫且落腳,姜雲舒思忖片刻,這才走到葉清桓旁邊。

他屈膝坐在石壁邊上,雖然心情緩過來了,但反應似乎仍有些遲緩。姜雲舒在心底嘆了口氣,貼着他跪坐下來,攬過他的肩膀,葉清桓也難得一見的順從,毫無抗拒地靠着姜雲舒,他冰冷的雙手緊緊環住她纖瘦的背,幾乎有些貪戀地汲取着對方身上的温暖。之前大起大落的心境已讓他十分疲憊,但他卻並未閤眼休息,仍直直盯着前方的地面,也不知在想什麼。

許久,他忽然啞聲問:“你方才想問我什麼?”姜雲舒怔了下,無孔不入的悽惶與茫匯成了不祥的陰霾,在心頭纏絲結縷,她卻只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忘了,應該不是什麼大事。你要是累了就睡一會,我守着你。”想了想,又補充:“要是十二哥醒了,我就叫你。”可直到一行人休整得差不多了,姜蘀也還是沒能甦醒過來,綠綺再探了一次他的脈象,搖了搖頭沒説話,所有人便都知道,那些渡入的靈力也好,或者是丹藥也罷,都不過是勉強吊着他一口氣而已,這樣的傷勢不是在荒山野嶺裏睡上幾天就能夠好轉起來的。

綠綺便看向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論理不該由我説這話,但姜道友傷勢沉重,在此地再耽擱也是無益,不若向前一搏或許還有幾分生機!”葉清桓的視線剛剛從姜蘀身上層疊的猙獰傷口移開,有些不快地皺了皺眉,卻又立刻釋然——是了,她從來都是這樣的脾氣,無論發生過什麼,都一門心思地向前走,從雜役道童被擢選正式弟子時如此,慘遭滅門、至親之人被屠殺殆盡時也是如此,就好像,只要她心裏還有想要堅持的事情在,無論什麼都沒有辦法絆住她的腳步。

説起來,他喜歡的姑娘似乎也是這樣的人。

也幸好還有這樣的人,才永遠不至於失方向…

他便不由自主地緩和了一點表情,沒有放任那些讓他舉步維艱的憂慮繼續擴散,緩緩嘆了口氣:“前輩説得是。”前路未卜,哪一種決定都可能伴隨着追悔莫及,但誰也沒想到,提心吊膽地穿越了彷彿危機四伏的山壁裂隙之後,面而來的,卻並不是九死一生的險境。

密林與的陰影在身後飛快地退去,眼前豔陽高照,灼熱而明亮的陽光肆意灑在人身上,灰白的沙海在烈下起伏出悠長而平緩的弧度,柔軟得像是情人的愛撫,一直連綿到視線盡頭。

和煦的微風拂面而來,細小沙粒隨之輕輕滾動,發出幾不可聞的沙沙細響,帶動着廣袤沙海緩慢地變換形貌。

除此以外,天地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