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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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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趕到鳳凰岡已是傍晚,天幾乎黑了。孔老闆顯然已經打過電話來,但那個讓他不放心的台灣人張先生對我並不熱情,甚至還懷有敵意。雖如此,但還是按照老闆的意思將我安排在他自己的宿舍裏。宿舍的條件比恆基強多了,租用本地村民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張先生和他的女朋友住最裏面一間,我被安排在了外間,中間還有一間空着。張先生將我安排進房間,並把大門和房門的鑰匙給我,然後就走了,甚至沒為我安排晚飯。

牀是現成的,我下去自己買了席子和桶,在街上吃了飯,開始新的生活。

人是很能適應環境的,上次我隨孔老闆來這裏時,一點都看不慣鳳凰岡這鬼地方。遠,在關外,而且是關外一個蠻偏僻的角落,説到底,這裏是農村,而蛇口是城市。轉念一想,農村也好城市也好,關我什麼事?我是來掙錢的,掙到就好,掙不到就不好,現在既已離開恆基,就別再想蛇口,應該想宏大,想鳳凰岡,不管是向前看還是向錢看,都得這麼想,這麼看。

鳳凰岡説是一個村,但隨着台灣廠的增多,這裏也已經有一條不大不小但熱鬧的街道。街道兩旁盡是餐館、髮廊、雜貨鋪。我在小餐館吃了一菜一湯,花了十五塊,覺吃的還不如恆基職工食堂裏那"相當差"的伙食。但不管怎麼説,總算是吃飽了。在雜貨鋪裏買了牀蓆子和塑料桶之類的東西,回到宿舍三下兩下就收拾停當了。接着就是沒事,沒電視,又沒有任何人,才八點多鐘,實在不是睡覺的時間,只好又來到街上,想着就當是悉周圍環境吧。

街上依然很熱鬧,不少打工仔打工女模樣的男男女女圍坐在大排擋門前吃吃喝喝,不時地發出陣陣笑聲,我覺得他們比我開心,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打情罵俏無所顧及,不是很開心嗎?

到自己很孤獨。想到此時子肯定已經哄着兒子睡了,他們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嗎?看着一户開雜貨鋪的,夫倆屋裏屋外地忙着,本顧不得在滿地爬的小孩,好像那幾錢的生意比他們兒子還重要,想到自己不也是一樣嗎?為了幾鬥米,離別子,千里迢迢,還不如這一家開雜貨鋪的幸福,他們至少一家人在一起。我羨慕他們!

唐小姐好嗎?她此刻是回香港還是留在蛇口?應該在蛇口。聽説賴老闆在蛇口有房子,我想是真的,不然賴老闆來時住在哪裏?賴老闆不在時,他的辦公室就是唐小姐的辦公室,由此推斷,他的宿舍也應該就是唐小姐的宿舍,不然唐小姐過來時住在哪裏?既然蛇口有現成的宿舍,我又是突然離去,唐小姐肯定留在蛇口。不僅唐小姐留在蛇口,而且十有八九賴老闆明天就會趕來。我的突然辭職不一定讓他們亂了方寸,但起碼讓他們很丟面子。活該!

賴曉芸現在在哪裏?她是念我還是恨我?她對我的那種暗示到底是美女愛英雄還是受她叔叔的指示在考察我、監視我?或者她叔叔並沒有這項指示,是她自己自覺這麼做的?如果那樣,那麼生活也太令人可怕了。我不想把她想象得太壞,想着她對我的情還是真心的,要不然,昨天晚上她為什麼突然情緒低落?一定是知道我的工資只有900港幣,為我抱不平,同時據她對我的瞭解,相信我一拿到這個工資,肯定就會辭職的,所以不開心。但是,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她為什麼不直接對她叔叔説呢?或者直接跟我談一下呀,讓我事先知道,不至於非常突然,甚至還能事先當面跟賴老闆開誠佈公地談談。如果這樣,至少我就不會打電話向老婆報喜,打電話對蔣大哥説我一個月九千塊錢工資了,搞得一點退路都沒有。我想不通。既然想不通,乾脆就不想了。事情已經過去了,無法挽回了,還想他幹什麼?

不想了!

但是,越説不想的事情,其實就越是在想。越想忘記的事情,其實就一直在惦記。現在我就非常想念活潑可愛的賴曉芸。我心口一陣收緊,彷彿突然丟失一件已經到手的珍寶,這才體會到祖國語言的偉大,確實是"心裏想",而不是其他地方想,包括不是大腦想。

"要不要明天打個電話過去?"我問自己。"有這個必要嗎?"我又問自己,"不是想好了要向前看嗎?"這麼胡思亂想着,我就走到一家髮廊的門口,一排年輕的小姐已經對我發出熱情的邀請。"先生洗頭吧。"我愣了幾秒鐘,不明白是想安自己還是想懲罰自己,想着好吧,反正洗個頭才五塊錢,如果花五塊錢就能讓我忘記賴曉芸,也值得。

我給自己找理由,想着幾個月沒碰過女人了,唐小姐那裏給了我女人的氣味,使我不至於得病,現在如果再被年輕的小姐接觸接觸頭皮,身心一定會更加健康。甚至想着應該順應天意,這條街上就只有餐館、髮廊和雜貨鋪,既然餐館和雜貨鋪都進過了,現在輪到髮廊也順理成章。

我大模大樣地走進去,在一面鏡子前面坦然地坐下,馬上就有小姐為我圍上巾並開始往我頭頂上擠洗髮。洗髮涼涼的,浸在髮蠻舒服。髮廊裏還有空調,讓我渾身涼涼的很舒服。衝這點,五塊錢值。説句不怕丟人的話,我長這麼大還第一次進發廊。以前在內地只有理髮店,沒有髮廊,理髮店和髮廊的區別在於:前者以理髮為目的,洗頭按摩為輔,後者以洗頭為主,理髮為輔,而且替你洗頭的肯定不是大老爺們,恰恰相反,替你洗頭或者説是按摩的,必定是年輕的小姐。來深圳後,剃過兩次頭,就在恆基公司門口搞掂的,三塊錢,洗都沒洗,剃完就回公司洗澡,還洗頭幹什麼?想想老婆在馬鞍山,逢年過節才花一塊五錢吹個頭,我花那冤枉錢幹什麼?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我身上確實很有錢,多五塊少五塊本就覺不出區別,既然覺不出區別,花和不花一個樣,不如花了;今天還做出了重大決定;今天我跳槽了;今天我需要平衡一下心理;今天我應該犒勞一下自己。

理由充分了,坐在那裏也就更加地心安理得了,開始真正地享受起來。

説實話,讓年輕的小姐在你頭上又是又是摸的,並且小姐的部有時還不經意地蹭你一下,不想入非非是不可能的。更難得小姐善解人意,沒話找話,説:"先生你是剛來的吧?"

"是的,"我説。

"剛從台灣來?"洗頭妹問。

"不是,"我説,"你看我像台灣人嗎?"

"當然,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你怎麼看出我是剛來的?"

"這街上的台灣人我全認識。"

"是嗎?"

"是的。"我心情好起來。奇怪,怎麼一到這裏心情就好起來了,至少沒有剛才那種孤獨了。我以前不知道髮廊具有使人心情愉悦的功能,衝着這功能,我以後應該多來。

心情好起來,話也就多起來了。我問:"你説這街上的台灣老闆你都認識?"

"是的,都認識。"

"那我問你認不認識孔祥儒?"

"誰?"

"孔祥儒,孔老闆。"洗頭妹肯定被問住了,連手也停了。

"是鳳凰岡的嗎?"洗頭妹問。

"是的。"我回答得非常肯定。

洗頭妹又開始洗頭,但動作沒有剛才有力,速度也一快一慢地不如剛才節奏均勻。

"噯,阿萍呀,你認不認識一個孔老闆?台灣的。"洗頭妹大聲地問着她的同伴。那意思不只是問那個叫阿萍的,而是向所有的洗頭妹發出詢問。所有的洗頭妹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又搖搖頭,沒人知道。

我的心情已經徹底地好起來。我開始笑了,彷彿與人打賭贏了。

這時候,從裏面出來一個比她們年紀都更大一點而且更漂亮一點,看起來更有見識一點的女人。女人笑着問我:"先生,你問的孔老闆是我們鳳凰岡的嗎?"我説是的。

她又問:"哪個廠的?"我本不想這麼快告訴她,想再考考她們,但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使我猛然意識到她不是普通的洗頭妹,而是洗頭妹的老闆。我覺得不該再開玩笑,於是對她説:"就是前面宏大廠的。"老闆娘笑了,説:"先生你肯定錯了,宏大廠老闆我認識,而且很,他不姓孔,姓張,叫張國良。"我不知道張先生是不是叫張國良,但我想老闆娘説的應該是他。我問老闆娘:"你説的那個張國良是宏大廠的嗎?"

"是啊。"

"是不是高高胖胖戴個眼鏡的?"

"是啊。"

"噢,你説張老闆呀,我認識,每天騎個'大霸王'。"給我洗頭的那個妹子來勁了,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嘴巴和手臂功能全面恢復。

洗頭妹説得對,張先生確實是騎了個"大霸王"。

"他告訴你們他是宏大的老闆嗎?"我問。

"是啊,"洗頭妹説,"這裏誰都知道呀。"現在是我糊塗了,孔祥儒不是老闆?張國良是老闆?或者他們二位都是老闆,宏大公司是他們倆合股搞的?憑我的覺,孔老闆沒有説謊,那就是張國良説謊。他為什麼要説謊?僅僅是吹大牛還是有其他更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