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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紅塵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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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燦爛照耀着招待所我們房間的鏡子。我在鏡子裏梳頭。我透過自己的臉窺視自己的心。同志對我的覺還是有幾分準確的。此時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與朋友也就是吃吃喝喝,説説笑笑。你替我辦點事,我替你辦點事,你説我好話,我吹捧你幾句。全是俗入俗套,靈魂從不顫動。人走了茶就涼了。風吹過溝壑就平了。我是這樣的?

我想不是。我不想是。紫紅的電話機跳入我的視線。我久久望着電話。看見馬甸橋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我是有真朋友的。我這個朋友和我親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儘管我們遠隔千里,音訊全無,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鑰匙他也握有我的鑰匙。

我手中只有他幾年前留下的六位數的電話號碼,而北京現在已經是七位數。我無法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話筒,心裏充滿情意。在北京打最後一個電話吧。電話通不了是電話的問題,我只證明我的心。

我慢慢撥了六位數,萬料不到電話通了。一通就聽他問:“喂哪位?”我張皇失措面紅耳赤瞅着話筒。

他説:“喂,請講話。”我訥訥地説:“對不起,我以為電話不會通的。”

“哦——”他一聲長長的哦剎時刪掉幾年的空白,他温和地説:“小姐,電話從來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數嗎?”

“還剩最後一個局是六位數。”就事論事之後,我不知説什麼才是,太沒有心理準備了。

他説:“你來北京了?”

“我要離開北京了。”

“什麼時候?”

“明天。”我這人的確變刁了。前一刻我都沒打算哪一天走。朋友一接上頭就拿刀刃試紅白。不給他時間不給他餘地,看他怎麼處理。

他説:“明天我不能送你。對不起。”我假笑,説:“沒關係。你在忙什麼呢?”

“忙‘兩會’。”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兩會’?”他説:“看你,這麼大的國家大事:政協、人大兩個大會嘛。”

“你和‘兩會’有什麼關係?”他覺得我的提問很可笑。

“我在會上。懂了?”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報紙上見到的他的名字,總是很高興他成了一個人物。這會兒怎麼忘了。

“懂了。”我説“你搞政治了,你是個比較著名的人物了。那你忙吧,不必送我了。”

“這樣吧。今天晚飯時間我有兩小時可以自由支配,我請你吃頓飯。”我説:“不吃。”我説不吃的時候眼前飛快閃回這次來北京的所有委屈和失望,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別哭。”他説“我現在身不由己。既不能送你也不能陪你玩玩。但我們可以一起吃頓飯。”我一邊抹淚水一邊冷靜地説:“我沒哭,我也沒時間吃這頓飯。”我們都不説話了。一種梗狀的難受勁從我們的心中慢慢滾動過去。

他説:“那就不吃?”我説:“不吃。再見。”這次我能肯定我的鑰匙沒丟而他把鑰匙丟失了。

我立刻着手辦明天離京的火車票。

同志陪我和票販子老趙談買黑票的勾當。我們三個人都坐在招待所骯髒的沙發上,面對從不走動的世界各國時鐘。老趙長一北方男人的大腦袋,留寸頭,齆着鼻子説一口老北京話,滿口舌頭亂卷,句句理直氣壯。找老趙買票的規矩是必須事先納手續費。到武漢的當硬卧票,手續費五百元人民幣。次票,三百元。提前三天訂票,一百五十元。提前一星期,一百元。

我説:“我要明天的。”老趙説:“先三百,明天按票價一手錢一手票。”同志説:“你不能便宜一點嗎?”老趙説:“大嬸,您當這是菜市場買蘿蔔大白菜?”我説:“三百就三百。可是我憑什麼相信你?我把錢給你你一去永不回,我上哪找你?”

“這好辦。我不收這錢。”老趙拉過服務枱裏面的小姐,説:“把錢押在她這兒行吧?”老趙就是招待所總服務枱介紹給我們的。我當即數了三百塊錢給了小姐。我讓小姐給我開了一張收據。

我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房間,專等票來。第二天同志出去買醫療器械,中午特意趕回招待所,説要送我。

中午老趙沒來。來了個電話。

“票實在太難了。北京在開‘兩會’呢。還要票嗎?”

“當然要。”

“要明天的嗎?”

“是的。”

“那手續費還是三百。今天我白跑的車馬費就算了。”

“好吧。”我拿出巾抖一抖又掛在衞生間。歲月開始顯得無限漫長。

又一天中午時間到了老趙沒來,又是一個電話。與昨天內容一模一樣的電話。

第三天中午還是一個電話。要明天的票嗎?要!那就還是三百。票太難了。北京在開會!

第三天我和同志預都不好。同志因此沒出去辦事,陪着氣瘋了的我。

“北京人怎麼這樣!北京人怎麼這樣!”同志反覆唸叨着這句話,蹙着眉在房間踱來踱去。我躺在牀上,兩眼望天,用腳趾甲狠狠摳牆紙,惡毒的報復念頭滿腦瓜亂轉。

第四天上午老趙來電話了。他説有了明天中午的票。請帶上票錢到火車站廣場西側報刊亭去,有人會給票的。

我翻身起牀穿上外衣準備去取票。同志喝住了我:“等等!這裏頭有陰謀詭計。”

“不會的。他們不會不給我票。”

“不是。我是説你實際上是向老趙提前三天訂票的。手續費應該一百五十元。老趙為了多賺一百五十元,老騙你説在買明天的票。”同志站起身來,眉頭展開:“現在事情明朗了。老趙只可能三天後有票,可他用計讓你多掏了一百五十元錢。”

“對。”我也豁然明白。不就是想多賺幾個錢嗎?請直截了當推心置腹説,我可以給。反正也不是我的錢。何必害人苦等三天。白了多少少年頭!

“好狡猾!”同志慨萬千,説:“社會變成這個樣子了!這是在首都北京發生的事啊!主席如果九泉有知,只怕要從紀念堂站起來喲!”我與同志是兩種思路。她是以小見大,憂國憂民。我卻是不論是與非,只想到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寸土不讓錨株必較。

“走。”同志勇敢地脯,挽起我的手臂。

“我和你一起去車站。我倒要看看這些販子什麼嘴臉。”

“不。”我使勁搖頭。我告訴同志:“我不願意善罷甘休。我這次來北京太難受了!”

“我們報警?”

“私了。”同志驚詫得拍了一聲巴掌。

“莫搞莫搞。小眉,你人生地不又是個女的。”

“真的私了。討個公道而已。但我需要你幫我,可以嗎?”同志望了我一刻,説:“可以。我這次豁出去!”同志一動説起了湖南話。

我很想很想衝過去,握緊她的手,告訴她我為我們第一天見面時我的冷漠無禮深抱歉;告訴她如果沒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子將會多麼難捱;告訴她我將永遠記得並想念她。但是,我一動沒動,一句活沒説出口,傻站着,不敢看她。同志去了衞生間,在裏頭嘩嘩的放水聲中清着哽咽的嗓子和堵的鼻子。

十分鐘後我拎着旅行包出了門。同志站在窗前一直對我搖手。

我在火車站廣場順利地取了票。順利得令人吃驚。一位婦女走近我問:“眉紅?”我點頭。這位婦女在我眼前鬆開拳頭,掌心裏是一張硬卧火車票。她又伸出另一隻手。我將準備好的票款放在她手裏,她沒數錢,只看了看,然後票就到了我手裏。她將兩手抄進口袋,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