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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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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早上我在萬壽寺裏,在金的琉璃瓦下。從窗子裏看去,這裏好像是硫磺的世界,到處閃着硫磺的光芒,還有一股硫磺的氣味。我多次出去尋找與硫磺有關的工廠,假如找到的話,我要給市政府寫信,揭發這件事,因為硫磺不但污染環境,還是種危險品,不能放在萬壽寺邊上。結果是既沒有找到工廠,也沒有找到硫磺,而且一出了寺門氣味就小了。事實是:我們正在污染環境,我們才是危險品。麪館裏的人還抱怨説,我們發出的氣味影響了他們的生意。這樣我就不能寫這封信了──因為人是不該自己揭發自己的呀。

從醫院裏出來已經有一個禮拜了。我有一個好消息:我的記憶正在恢復中,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闖進我的腦海。但也有很多壞消息,這是因為這些記憶都不那麼受我的歡。比方説這一則:我不是歷史學家。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是研究實習員,沒有中級職稱。學術委員會前後十次討論我的晉升問題。頭三次沒有通過,我似乎還有點着急。到了第四次我就不再着急。第五次評上了,我又讓了出去,讓給了一個比我歲數大的人。領導説:這是你自己要讓啊,可不要怪我們;我只微笑着點了一下頭。第五次以後總能評上,我自己高低不同意晉職,説自己的水平不夠。第十次發生在我撞車之前,我還是不同意晉升,並且再三聲明,我準備在一百歲時晉升助理研究員,並在翌年死去。誰敢催我早晉升就是催我早死。但不知為什麼,他們收走了我的工作證,發回來時就填上了新職稱。不管別人怎麼説,我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晉升了中級職稱──就是這樣,我還被車撞了,這完全是領導給我強行晉職所致──既然我沒有職稱,也就不是歷史學家。但我還不至於什麼人都不是:我大體上是個小説家。

在香案底下,我找到了一疊積滿了塵土的文學刊物,上面都有署我名字的作品。我還出過幾本小説集。今天,我還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附言裏寫明瞭是稿費。還有一封約稿信,邀請我寫篇短篇小説,參加徵文比賽,但很婉轉地勸我少一點“直”的描寫──我想這是指描寫。這些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但既然是小説家,那就好好寫吧。

我把薛嵩的故事重寫了一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中午,那個自稱我老婆的白衣女人把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地放下了。這使我到失望。我總覺得,失掉記憶以後,我的才能在突飛猛進,可以從前後寫出的手稿中比較出來。現在我正期待着別人來驗證。我問她道:怎麼樣?她反問道:什麼怎麼樣?這使我到沮喪──她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了;或者説,我自己連話都説不明白了。這兩種説法中,後一種更為通順,但我更喜歡前一種。我説:這回的稿子怎麼樣?她淡淡地答道:你總是這樣,反反覆覆的。説完就從房間裏走了出去。按説我該到更加沮喪才對。但是我沒有。她走路的樣子姿儀萬方,我總是看不夠。

在我失掉記憶之前,寫到:盛夏時節,薛嵩走過金的池塘,去給學院修理一具熱水鍋爐。現在我必須接着寫下去。在寫這件事之前,我必須説説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麼:我自己念研究生時,就常常揹着工具袋,去給系裏修理東西,我自己還念過研究生,有碩士學位,這使我不勝詫異。系裏領導直言不諱他説:他們錄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學業,而是看中了我修理東西的手藝──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學業都不值得回憶,只有手藝是值得回憶的。歷史系和別的文科系不同,有考古實驗室,文物修復室,加上資料室、計算機教室,好大的一份家業,要修的東西也很多。順便説一句,領導對我説這樣的話,不是表揚我有手藝,而是提醒我,修理東西是我應盡的義務,不要指望報酬了…對薛嵩來説,學院是什麼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麼鍋爐等等,只要你把薛嵩當成了我這佯的人,就無須解釋。只要讓他知道有座鍋爐壞了,這就夠了,他立即就會去修理。

薛嵩要修的鍋爐在一座八角形的楠木大塔上,這座大塔又在一個新月形的半島的頂端,這個半島伸在一個荒蕪的湖裏。在湖水的四周,沒有一棵樹。湖裏也沒有一棵蘆葦,只有金透明的湖水。正午時分,塔上金的琉璃瓦閃着光。我以為,這是很美麗的景。但薛嵩沒有看風景,他走進了塔裏。在塔的內部,是一個八角形的天井,有一道樓梯盤旋而上,直抵塔頂。這是很美麗的建築。但薛嵩也無心去看,只顧拾級而上。在塔的每一層,學院裏的姑娘們在打棋譜,研究畫法,彈着古琴研究音律,看到有個男人經過,都停下來看他。這都是些很美麗的女人。但他也無心去看,一直登到塔頂去看那個壞了的鍋爐。這是因為,這台壞掉的鍋爐──説實在的,這算不上是一台鍋爐,只是一個大肚子茶炊,是銅鑄成的,擦得光可鑑人──是他的一塊心病,是來自內心的奇癢。在茶炊頂上,有一具黑鐵製成的送炭器,是個馬鞍蹬子一樣的東西,用來把炭送進爐膛。這個東西前不久剛修理過,現在又壞了。在折斷的鐵把手上,留下挫過的痕跡。這是破壞…問題在於,誰會來破壞一具茶炊?薛嵩直起身來,看着塔裏來來去去的女人們。在這些女人中,有一個愛上他了。所以她總要破壞茶炊,讓他來此修理。現在的問題是:她是誰?在塔裏那些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姑娘中,她是哪一個?在我已經寫到過的女人裏,她又是誰?

我依稀覺得,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系裏的每件儀器我都修過,這不説明別的,只説明歷史系擁有一批隨時會壞掉的破爛。考古試驗室的主任是個有鬍子的老太太,我看過一台儀器後,説道:舊零件不行了,得買新的。她説:你把型號寫下來,我去買。我二話不説,背起工具包就走;因為我覺得她不讓我去買零件,是懷疑我要貪污,這是對我人格的羞辱──這樣走了以後,她更加懷疑我要貪污。對於羞辱這件事,我有這樣的結論:當一件羞辱的事降臨到你頭上時,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無怨言地接受下來,否則就會有更大的羞辱。但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裏,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在這座塔的內部,到處是一片金黃:金絲捕木做的護壁、樓梯扶手,還有到處張掛的黃緞子;表面上富麗堂皇,實際上俗不可耐。相比之下,我倒喜歡在塔頂上那片鐵。它平鋪在惺亮的茶炊下面,身上堆滿了黑炭。這種金屬灰溜溜的,沒有光澤,但很堅硬。不漂亮,但也不俗氣。

我走上陡峭的樓梯,從喧囂的聲音中走過。這些琴、瑟、笙、管,假如單獨奏起來,沒有人會説難聽,但在一座塔裏混成一團,就能把人吵暈。我又從令人噁心的香煙中走過,這些檀香、麝香、龍涎、冰片,單獨聞起來都不難聞,混在一起就叫人噁心。這地方還有很多姑娘,單看起來個個漂亮,但都穿着硬邦邦的黃緞子,描眉畫目,亂糟糟地擠在了一起,就不再好看。在這座大塔的天井裏,正絞着一道黃、熾熱的旋風。我雖是從風邊走過,但已到頭暈。

在那片黑鐵上,緊靠着茶炊有一道板障,板障下面放了一個大板凳,有個姑娘坐在上面。她可沒穿黃緞子,幾乎是全着的,雙腳被鐵索鎖住。仔細一看,她不是自願坐在這裏的。在她身後的板壁上有個鐵環,又有一道鐵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鎖在了鐵環上,還有一大拇指細的木,卡在她的嘴裏,後面有鐵箍勒住。至於雙手,則被反鎖在身後。這個姑娘閉着眼睛縮成一團,在熱風裏出着汗,渾身紅彤彤的,好像在洗桑拿浴──這是全樓最熱的角落,因為熱氣是上升的,又有填滿了紅炭的茶炊在烤着。她臉上沒有化妝,頭髮因酷熱而乾枯,看不出是不是漂亮。但我以為她一定是漂亮的,因為她是這樣的不同凡響。陪我來的老虔婆介紹説,學院裏規矩森嚴。這個姑娘犯了門規,正在受罰。我順嘴問道:她吃豆予了嗎?隨着我的聲音在板壁間響起,那個姑娘朝我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出咬住木的兩排整齊的牙齒,朝我做了個鬼臉。與此同時,老虔婆也宣佈了她的罪狀:“破壞茶炊”這種罪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

在那個老虔婆的監視下,我解開了腳上套着的白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鐵,套這兩個口袋,是要防止我這俗人污染了學院神聖的殿堂──順便説説,我給考古室修東西時,腳上倒不用套袋子,只是要穿白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鐵上。就在這時,那雙被鐵鏈鎖在一起的腳對我打出一個手勢:左腳把右腳抱住,在趾縫之間透出一足趾,上下襬動着。這是一條馬尾巴。我知道這是譏笑我的袋子,説它像個掛在馬尾巴下面的馬糞袋子。這個帆布袋子上滿是污漬,不用她説我也知道它像什麼。對於這種惡毒攻擊,我也有反擊的手段。我用左手比成一個馬頭,把右手的食指放到馬嘴裏去,這是比喻她像馬一樣戴着銜口。然後,我拿着一把扳手站了、起來,假裝無意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正作出個苦臉,假裝在哭。這就是説,我的比方太過惡毒,她不喜歡了。但轉眼之間她臉上又帶上了嬌笑,含情脈脈地看着我。我不動聲地轉過身去,開始修理茶炊。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鍋爐會壞,壞在哪裏,所以我把備件帶了來。但我不急於把它修好,慢地工作着。那個老虔婆耐不住高温,説道:師傅您多辛苦,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就離去了。假如我真的相信她會給我倒茶,那我就是個傻爪。此時,茶爐間裏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正午時節,那位白衣女人在我房間裏,看我的稿子,和我聊天,這使我到很幸福。一點半以後,我們那位戴白邊眼鏡的領導就出現在院子裏,不顧烈當頭和院子裏的惡臭在徘徊着。隨着時間的推移,他踱步的路線朝我門靠近。等到兩點整,他乾脆就是在我門前跺着腳繞圈子。有點腦子就能猜出來,他是告訴我們,上班時間已到,應該開始工作。不用有腦子你也能猜到,他就是我故事裏的那個老虔婆。因為他的催促,白衣女人只好從我這裏走出去,回到自己屋裏。

在我的故事裏,離去的卻是那個老虔婆。我馬上撲到她面前,迅速地鬆開鐵箍,她就把那木頭子吐了出來,還連吐了兩口唾沫,説道:苦死了。你猜那是什麼木?黃連樹。學院派整起人來可真有些本領…然後,我把這個渾身發燙、頭髮蓬鬆的姑娘抱在了懷裏,一面親吻她的脖子,一面鬆掉她脖子上的鐵鎖,讓她可以站起來。然後,輕輕咬着她的耳朵,撫摸着她的房。這地方比平常柔軟。她説:天熱,缺水,蔫掉了。我馬上拿出木頭水壺,給她喝了幾口,又往蔫掉的地方澆了一些。現在我看出這姑娘已經不很年輕,嘴角有了皺紋,脖子上的皮也鬆弛了。但只有這種不很年輕的姑娘才會真正美麗…

我像一個夜間闖進銀行的賊,捅開她身上的一重重的鎖。看來學院真不缺買鎖的錢。這世界上沒有捅不開的鎖,只是多了就很討厭──轉到她後面才能看到,那一串鎖就像那種龍式的風箏。把所有的鎖都捅開之後,我就可以和她做愛,在這個悶熱、骯髒的茶爐間裏大幹一場。為此我攤開了工具袋,她也轉過身去,蹲了下來,讓我在她背上作。不幸的是,這串鎖只開到了一半,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她小聲嚷道:別開了!‘決把我再鎖上!於是又開始了相反的過程,而且是手忙腳亂的。但是上鎖總比開鎖容易,把那個木頭銜口放回她嘴裏前,我和她熱烈地親吻──她的嘴很苦,黃連樹的味道不問可知。等到那老虔婆走進茶爐間時,她已經在板凳上坐下,我也轉過身去,面向着茶炊,作修理之狀,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這茶炊要壞,而且知道它會壞在哪裏,所以帶來了備件。但現在找不到了。怎麼會呢?這麼大的東西,這麼點地方!我滿地亂爬着找它,忽然看到那雙被鐵鏈重重纏繞的腳在比劃着一個手勢:右腳的大腳趾指向自己。這下可糟了。那東西鎖在她身上了!現在沒有機會把它再拿下來…

白衣女人離開之後,領導繼續在我門口徘徊,誰都不喜歡有人在門口轉來轉去,所以我起身把窗子全部打開,讓他看看我屋裏沒有藏着人。但他不肯走,還在轉着,與此同時,臭味從外面蜂擁而入。所以我只好關上窗子,請領導進來坐。他假作從容地咳嗽一聲,進了這間屋子,在白衣女人坐過的方凳上坐下;我也去寫自己的小説,直到他咳嗽了最後一聲──他咳嗽每一聲,我就從鼻子裏哼一聲,這樣重複了很多回,在此期間,我一直埋頭寫自己的小説──清清嗓子道:看來我們需要談談了。我頭也不回地答道:我看不需要;嗓音尖刻,像個無賴。他又説:請你把手上的事放一放,我在和你説話。我把句子寫完,把筆回墨水瓶,轉過身來。他問我在寫什麼,我説是學術論文。他説:能不能看看,我説不能。就是領導也不能看我的手稿,等到發表之後我自會送他一份。隨着這些彌天大謊的出籠,一股好的微笑在我臉上迅速地彌散開來。看來,我不是個良善之輩,我又把自己給低估了…

領導和我談話時並沒有注意到,我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宇宙;在其中不僅有紅線、有薛嵩、有小女和老女,還有許多別人。舉個例子,連他自己也在內,但不是穿藍制服、戴白邊眼鏡,而是個太陽上貼着小膏藥的老虔婆。假如他發現自己在和如此龐大的一羣人説話,一定會大吃一驚,除此之外,我還是相當廣闊的一段時空。他要是發現自己對着時空作思想工作,一定以為是對牛彈琴,除了時空,還有詩意──媽的,他怎麼會懂得什麼叫作詩意。除了詩意,還有惡意。這個他一定能懂。這是他唯一懂得的東西。

在我這個宇宙裏,有兩個地方格外引人注目:一處是長安城外金的寶塔,另一處是湘西草木葱寵的風凰寨。金的寶塔是陽具的象徵,又是學院所在地。看起來堂皇,實際上早就疲軟了,是一條歷史的臍帶…領導對我説,我現在有了中級職稱,每年都要有一定的字數(他特別指出,這些字數必須是史學論文,不能拿小説來湊數),如果完不成,就要請我調離此地。不是和我為難──這是上級的規定。説完了這些話,他就起身從我屋裏踱了出去。他走之後,我到憤怒不已,決定摔個墨水瓶子來憤。然後我就驚詫不已:墨水瓶子本就摔不碎…

我把故事和真實發生的事雜在一起來寫,所以難以取信於人。如果我説,我們領導教訓了我一頓,一轉身就變成了一條老水牛,甩着沾了牛屎的尾巴,得意洋洋地從我房裏走了出去,兩個丸互相撞擊,發出檐下風鈴的金屬聲響,你也不會詫異──但墨水瓶子摔不碎不是這類事件。我有很多空墨水瓶,貼着紅的標籤,印着中華牌炭素墨水,57ml,還有出廠期等等。你把它往磚地上一摔,它就不見了,只留下一道白印。與此同時,頭上的紙頂棚上出現了一個黑窟窿,再摔一個還是這樣,只是地下有了兩道白印,頭上有兩個黑窟窿。這些空瓶子就這樣很快地消失了,地上沒有一片碎玻璃,頂棚上有很多窟窿──隔壁的人大聲説道:頂棚上鬧耗子!最後剩下了一個墨水瓶,我把它拿在手裏端詳了一陣:這種扁扁的瓶子實在是種工程上的奇蹟,設計這種瓶子的肯定是個大天才。我把它拿到外面去,灌滿了水,在石頭台階上一摔,這回它成了碎片。隨着水漬在台階上攤開,我到滿意,走回自己屋裏。

我站起來,轉向老虔婆,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茶炊壞得很厲害,無法馬上修好。那個老太太擦着額頭上的汗説:那怎麼辦?樓下這麼多姑娘要喝水…越過老虔婆,身後的姑娘在板凳上往後仰,做哈哈大笑之狀。我説:我回去做備件,做好了明天再來。現在沒有理由再呆在這裏。我只好提起工具袋…那個姑娘朝我送了一吻,這一吻好似猩猩的吻──這當然是因為嘴裏銜着木。這一吻可以把我的左頰和右頰同時包括在內。趁那老虔婆不注意,我朝她做了個鬼臉,走出了這座塔,走到外面金的風景裏去,但也把一縷情絲留在了身後。無論是我,還是薛嵩,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還算是滿意。唯一不滿的是那黃連樹,誰也不願把那麼苦的東西放到愛人嘴裏。假如有一種木頭是甜的就好了。我可用它作銜口,把塔裏的黃連樹換掉…説實在的,塔裏的茶炊設得不好,尤其是送炭器。那地方不該做成馬蹬狀,而是應該做成滾筒狀。當然,做成滾筒狀,破壞起來就更難了。

我在金的風景裏徘徊…實際上,我是在萬壽寺裏,面對着一張白的稿紙。如前所述,我總是用發黃的舊稿紙寫小説,現在換上了這種紙,説明我想寫點正經東西。在昏之中,我已經寫出了題目:《唐代神文明建設考》。這個題目實在讓我倒胃…回頭看看那座金的塔,它已經是金餘暉中的一道陰影。很多窗口都點起了金的燈火。在這個故事開始時,我走上這座塔,假作修理茶爐,實際上是來會我愛的姑娘;在這個故事結束時,我用重重枷鎖把她鎖住,把黃連木的銜口在了她嘴裏。現在我發現,我把這個故事講錯了。實際上,是別人用重重鎖鏈把我鎖住,又把黃連木的銜口到了我的嘴裏,我憤然抓起那張只寫了題目的稿紙,把它撕得粉碎,然後在晚風中,追隨那件白的衣裙回到家裏;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到了‮夜午‬──在牀上,她拿住了我的把把,問道:怎麼,沒有情緒?我答道:天熱,缺水,蔫掉了…與此同時,我在蔫蔫地想着:能不能用已知的史料湊出個《唐代神文明建設考》。假如不能,就要編造史料。這件事讓人噁心:我是小説家,會編小説,但不編史料…

在長安城外的大塔上,在烏黑悶熱的茶爐間裏,帶着重重枷鎖縮成一團,我也準備睡了。這個故事對我很是不利:灼熱的空氣殺得皮膚熱辣辣的,嘴裏又苦得睡不着。板凳太窄,容不下整個股,脖子上的鎖鏈又太緊,讓我躺不下來。唯一的希望就是:薛嵩還會再來。他會鬆開我身上的鎖鏈──起碼會把腳腕上的鎖鏈鬆開。此後,就可以分開‮腿雙‬,用全身心的歡悦和他做愛。生活裏還有這件有趣的事,所以活着還是值得的──這樣想着,我忽然到一種劇烈的疼痛,彷彿很多年後薛嵩出的標槍現在就穿了我的膛…不管我喜不喜歡,我現在是那個塔裏的姑娘,也就是那個後來在鳳凰寨裏被薛嵩死的老女。對她的命運我真是深惡痛絕──這哪能算是一種人的生活呢?不幸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別無選擇。假如我能選擇,我也不願生活在此時此地。

第二天早上,帶着紅腫的眼睛和無處不在的鎖鏈的壓痕,我從板壁上被放了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裏。這間房子在塔角上,兩面有窗子,還有通向圍廊的門。在門窗上釘有絲質的紗網。就是在正午,這裏也充滿了清涼的風,何況是在灰的清晨。地板上鋪着藤席,假如我倒下去,立刻就會睡着,但現在塔裏已是起身的時節。現在已經別無選擇,只能用冷水洗臉,以後在鏡前描眉畫目,遮掩一夜沒睡的痕跡,以免被人笑話。再以後,穿上黃緞子的衣服,在席子上端坐。在我面前的案上,放着文房四寶,一大疊宣紙的最上面一張,在雪白的一片上,別人的筆跡赫然寫着題目:《先秦神文明建設考》。很顯然,這個題目不能醫治,而是隻能加重我的瞌睡。現在我有幾種選擇:一種是勉強瞎制上幾句。這麼大的人了,連官樣文章都寫不出,也實在惹人笑話。另一種選擇是用左手撐着頭,作搜索枯腸狀,右手執筆在紙上亂描。實際上我既不是在搜索枯腸,也不是在亂描,而是在打瞌睡。還有一種選擇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躺倒了就睡。等他們逮到我,想怎麼罰就罰好了。但這都不是我的選擇。我端坐着,好像在打腹稿,眼睛警惕着在門外巡逡的老虔婆,一隻腳卻伸到了席子下面,足趾在板縫裏搜索着,終於找到了幾條硬硬的東西。我把其中一條夾了出來,藏在袖子裏──這是一把三角銼。這樣,我又能夠破壞茶炊。然後被鎖在茶爐間裏。然後薛嵩就會來修理。然後就有機會和他做愛。在任何地方都重要,但都不如在這座塔裏重要。在這裏,除此之外再沒有值得一做的事了。

後來,這個塔裏的姑娘離開了長安城,隨着薛嵩來到了鳳凰寨。在這個綠葉和紅土相間的地方,歲月像水一樣過去,轉眼之間就到了生命的黃昏。她始終愛着薛嵩,但薛嵩卻像黃連木一樣的苦──他用情不專,到處留情…而且,不管是有意無意,反正最後還是薛嵩把她死了。對此,我完全同意紅線的意見:薛嵩是不可原諒的。看着他假模假式的哀痛之狀,紅線幾番起了殺心──假如她要殺他,就可以把薛嵩當作一個死人了,因為那就如白衣女人要殺我,是防不勝防的。但是最後紅線決定不殺薛嵩,這是因為薛嵩是個能工巧匠──一個勤奮工作的人。一個人只要有了這種好處,就不應該被殺掉。

上述故事可以發生在薛嵩到鳳凰寨之前,也可發生在薛嵩離開鳳凰寨之後;所以,它可以是故事的開始,也可以是故事的終結。故事裏的女人可以是老女,也可以是小女、紅線,或者是另外一個女人。只有薛嵩總是不變。這是因為我喜歡薛嵩。

這座金寶塔裏佳麗如雲,長安最漂亮女人住在裏面。進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榮,但是在這座塔裏面,漂亮絕無用武之地。學院也是這樣的地方,能進學院説明你很聰明,但在學院裏面又最不需要聰明。在這裏呆久了,人會變得癲狂起來──我就是這麼解釋自己。我學了七年曆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萬壽寺裏呆了十年半。再呆下去我也不會更聰明。假如那個塔裏的姑娘也呆了這麼久,她應該是三十五六歲,在女人最美麗的年齡。再呆下去,她也不會更加美麗。

轉眼之間已經入秋,塔裏的人下身上的黃緞子,換上開司米的長袍。我大概是最後換季的人,因為我喜歡秋天的涼意──現在已是深秋時節。深秋時的早晨有種深灰的霧籠罩着一切,穿過窗紗,鑽進網裏來──既是霧,又是水。黃緞子不再娑娑做聲,開司米表面也籠罩着一層水珠。此時我正對着鏡子更衣。這面鏡子有笨的鏡座,厚重的鏡片,都用黑的古銅製作,鏡背上錯有銀絲的圖案,鏡面上鍍了一層錫──但薛嵩騙管總務的老虔婆説,鍍的是銀。這座塔裏的器具多半是薛嵩所制,因為薛嵩做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正因為如此,塔門口就立了一塊牌子:不通琴棋書畫者,以及薛嵩,止人內。如你所知,這塊牌子拾了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的牙慧。在這座寶塔裏,人們認為琴棋書畫的層次很高,能工巧匠的層次很低。薛嵩是所有的能工巧匠中最出者,所以他層次最低;即便他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也不能讓他入內。坦白地説,我認為這種算法是有問題的:就算能工巧匠層次低,能工巧匠中最出者層次應該是較高才對;不應該把他算成層次最低。但是,我也不想去和老虔婆説理。因為女人給自己的愛人説理,層次已經很低,假如説贏了,層次就會更低。既然如此,就不如不説理。

在那座金的寶塔下面,所有的蘋果樹都樹起了綠葉,和南方的橡皮樹相似;並且掛滿了殷紅的果實,這些果子會在枝頭由紅變紫,最後變成棕黑,同時逐漸萎縮,看上去像枯葉或者狀似枯葉的蛾子。所幸這是一些紅玉蘋果,只好看,不好吃;所以讓它們幹掉也不特別可惜。全中國只有這個地方有蘋果樹,別的地方只有“揪子”它也屬蘋果一類,樹形雄偉,有如數百年的老橡樹,但每棵上只結寥寥可數的幾個果子,吃起來像棉花套子──雖然是甜的。水邊的楓樹和山櫸一片鮮紅,湖水卻變成了深不可測的墨綠。在這片景的上空,彌散着輕羅似的煙霧,一半是霧,一半是水。

在鏡子裏看到的身體形狀依舊,依然白皙,但因為它正在變軟,就帶着一點金黃。因此它需要薛嵩,薛嵩也因為這身體正在變軟,所以格外的需要它。假如一個身體年輕,清新、質地堅實,那就只需要觸摸,只有當它變軟時,才需要深入它的內部。看清楚以後,她穿上細線的長袍,這件衣服朦朦朧朧地遮住了她的全身,有如朦朧的愛意。但是朦隴的愛意是不夠的,她需要直接的愛。

對這個金寶塔的故事,必須有種通盤的考慮。首先,這塔裏有個姑娘,對着一面鍍錫的青銅鏡子端詳自己。她的身體依舊白皙,只是因為秋天來臨,所以染上了一絲黃。秋天的陽光總是帶着這種調,哪怕是在正午也不例外。在窗外,萬物都在凋零:這是最美的季節,也是最短暫的季節。所以,要有薛嵩──薛嵩就是愛情。

其次,薛嵩在塔外,穿着一件黑斗篷在石岸上徘徊,從各個方向打量這座塔,苦思着混進去的方法。他在想着各種門路:夜裏爬上寶塔;從下水道鑽進地下室,然後摸上樓梯;乘着風箏飛上去。所以,塔裏要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