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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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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天淨月明,銀光滿西樓。

晉穆回來時,西樓小書房裏燈火明亮,我正伏案認真地看着晉國地圖,手旁堆積着幾卷竹簡和書,皆是我着豪姬給我送來的有關晉國當前朝政之事的扎記和重臣名冊。

有風吹動緯紗,燭火搖晃不止,地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小字跡一下變得模糊紊亂。我伸手痠痛的眼睛,抬眸的剎那,這才發現那個抱臂倚在門邊靜靜望着我的男子。下午回來安城時他還穿着那襲華貴張揚的金裾紋長袍,此刻他卻換了一件簡單的白衣,緩帶輕衫下,氣宇反倒更顯清貴優雅。

“回來了,”我彎了微微一笑,隨手卷起了書案上的地圖,問他,“宮裏沒事吧?”晉穆略一頷首,也不答話,只踱了幾步走過來,眸光掃過案上的竹簡書時,他面容一動,角不自覺地勾了勾。我抱着書簡起身,一卷一卷,仔細放到了牆邊書架上,回眸,卻見燭光下他正揚了眉衝我笑着,臉上神帶着説不出的靜謐温柔。

他這時開口,道:“家老説你還未用膳,不餓?”我搖搖頭,不知怎地對着他的目光時臉頰隱隱有點燒,於是忙移開了視線看向一側。

窗外的風愈來愈大,往年在金城八月猶帶暑熱,如今在安城,夜下卻似水冰涼,彷彿初秋已悄然而至。明月清光,高台燭火,綾綃羅幕薄似輕紗,定睛望去時依稀可見樓外那株蒼老的梧桐,樹葉瀟瀟,暗影婆娑。

房裏沙漏聲響輕微,金線已指亥時。

“既不餓,時候也不早了,去睡吧。”他走來牽住我的手,不待我吭聲便拉着我出了小書房。走了幾步,他咳嗽一聲,神不太自然:“對了,我方才在房裏看到了璧和金絲玉衣…”我笑笑,打斷他,坦誠:“豪姬送來的。”晉穆側過頭來瞧着我,眸子粲如星,薄輕輕一抿,笑顏淡淡的:“豪姬?名傾安城的第一紅顏,你和她是舊識?”我垂眸輕聲:“她是我和二哥的朋友。”

“這樣,”晉穆沉,默了片刻後,柔聲道,“你在安城除了妍女和夜覽外也不識他人,我明和家老説一聲,以後請豪姬多來府中陪你。”我一笑點頭:“好。”夜靜月清,風帶微寒。長廊掠衣影,彩燈下,有白袍翩翩、銀裙拽地-翌,夜未褪時晉穆便入宮早朝。我在小書房看完豪姬帶來的所有書簡後,凝神思量長久,還是忍不住提筆寫了封信,閃身侯府後無人行走的湖畔處,喚來魅兒,讓它將那信帶去了金城送給無顏。

彼時天正好,輕風微拂,熠熠驕陽照得波瀾淺淺盪漾的湖面光燦瀲灩。我痴留湖邊出了會神,轉身回西樓時卻陡地發現昨還老態龍鍾的家老今竟風姿有神地直直站在我身後,眉間含笑,眸子閃閃,眼底鋒芒淺,目光凌厲得似直視人心。

我被他嚇了一跳,勉強定了定心神,頷首有禮:“家老。”家老斂袖,揖手還禮。昨見我時他還撐在手下的木拐已然不見,他今穿着一身灰褐紋相間的布袍,棄了枴杖將身子站直後,倒顯得他身影高大得隱約有些壓人。他望着我打量片刻,蒼老的容顏上紋路深深,一笑時,面盡顯多年費心費神勞後的倦怠。倦怠中偏又見悠然超,透着一抹智者獨有的、藏鋒存生之後的寧靜安詳。

“老奴無禮,卻不知夫人方才給何人送信?”他笑着問我,神和藹,凌厲的眸光掩了下去,換上了幾分不動聲的平淡。

“給我二哥。”他既問得直接,我不妨答得快。

家老目一亮,瞬間,那眸子又暗了下去。他微微一笑,瞧向我時面容愈發親切:“那信和侯爺有關?”我笑着點點頭:“是啊。”音落見他又開口,我搖搖頭嘆口氣,提了裙襬便往回走,口中笑道:“家老莫急也莫瞎猜。你此刻既叫我夫人,那我豈會對你家侯爺不忠?”家老跟過來,沉默一會兒,略略低頭似想着心事。忽然他腳下步履一頓,喊住我:“夫人…”我停下,扭頭看着他:“還有何事?”家老不説話,只抬眸緊緊地望住我,目光漸漸深邃下去,話語低沉較真:“夫人可能發誓,這輩子,你都可以忠心侯爺?”我微微蹙眉,正待説話時,他卻輕輕一笑。此刻,一縷縷細碎的陽光鑽透湖邊大樹的枝葉緩緩沉落在他的眼底,在那眸間的黑暗處彷彿照亮了一道堪稱透徹淋漓得可穿天地之遙的光彩,帶着歲月經彌的痛和傷、保護和慈愛,燃燒得熱烈瘋狂,堅定得近乎偏執和倔犟。

“你是他的女兒呢…”他輕輕嘆息着,忽而搖首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真是笨,其實不管你怎樣回答,我怕都是不敢相信呢。”我心中一動,凝眸看着他良久。而後,我索轉過身,慢悠悠地負手圍着他踱了一圈,最後於他面前站定,微笑着:“夷光斗膽,敢問家老可識齊國先上將軍、武定侯樓湛?”家老怔然。

我一笑低頭,伸手抬起他的右臂,運掌風開他的袍袖,出他紋刻在肌膚上那個黑鷹暗記。

“樓氏一族出身齊北,是青州望族,族徽蒼鷹。若夷光未猜錯,閣下便是樓將軍,是不是?”家老大笑出聲,收臂垂手,閉了眼睛,慨:“夫人果真聰明。”我看着他,慢慢開了口:“樓老將軍為齊將時保國護僵,驍勇無匹,夷光自幼便聞您的事蹟,是以敬佩。二十五年前,樓將軍因一己私慾未能滿足便不顧齊楚大戰的膠着而棄齊歸晉,從此晉獨強,而齊弱受欺,夷光不齒。如今,樓將軍又自降身份以家老之卑親侍孫兒身側,夷光雖不知其中緣由,卻知將軍親情猶重,為將軍動。如今看來,那揚名天下的穆侯親衞黑鷹騎也是拜樓將軍所創,不知夷光猜得對不對?”家老終於睜開了眼,點頭含笑:“好丫頭,冰雪聰明,伶牙俐齒,愛憎更是涇渭分明,老夫喜歡。天下紅顏,當真唯你可配穆兒。可惜…”他搖搖頭,望着我的頭髮,神異常惋惜:“穆兒也可憐,守着這麼一個人在心不在的姑娘,怕是註定一生愛得絕望。”他嘆息着,忽而起長袍雙膝跪地向我行起大禮:“罪臣樓湛見過公主。”他動作突兀,冷不防地,我又被嚇了一跳。我無奈,心中只覺好氣又好笑,忙彎扶起他,連聲道:“夷光何能,怎敢受老將軍如此大禮?”樓湛起身,一默又無言-二十五年前,先祖為父王求娶武定侯樓湛將軍之女樓喬為正妃,聘禮已下,婚書已定,奈何齊楚大戰爆發倉促,一戰多年,婚禮拖延。先祖勞累病逝後,齊國先經內亂、後經大戰,形勢岌岌將危。父王為保齊而求和其餘三國,並下旨退回與樓喬的婚約,轉而求親西夏,娶我母后公主為齊後。武定侯愛女心甚重,以為樓喬被拒是天下至辱,盛怒之下樓湛帶着樓氏家族叛變齊國。楚王以重名厚禮相誘,然將軍雖敵視父王卻又心存家國大義,不至楚,一路往北,留居晉國,不為臣將,只為平民百姓。

依爰姑那與我所講的上一輩的往事來説,晉襄與樓喬原就相識,當時他為公子時同娶姑姑和樓喬為二夫人,地位本不相上下。後來晉襄繼位為君王,不知為何卻還是立了姑姑為後,樓喬為妃。姑姑先生下了太子望,半年後,樓喬有孕,十月懷胎卻遭逢難產,母猝死,孩子無恙。

樓喬的孩子,晉襄取名為穆。

我雖不曾親眼見過樓喬的模樣,但那夜爰姑提及往事,説起她的“樓姐姐”時,面龐放光,眸生異彩,説話的語氣也開始略微地動,那時我便知,這樓喬必是個難得一見的奇女子。爰姑説樓喬十六貌傾東齊,是貴族裏的第一美人。只是樓喬人雖貌美,身份也尊貴,卻從不驕矜行事,情平淡親和,一生愛煞字畫。

而當初爰姑與我北上時,在臨淄洛仙客棧夜覽衝動下動手傷了聶荊後,晉穆帶走爰姑並給我留下信時曾説爰姑與他先行北上是為見故人。這個所謂的“故人”爰姑後來雖未説出他的名字,但卻説是那人在齊楚大戰後從戰場上救出了楚桓並將他送回了楚國。而後也是他引着爰姑去邯鄲找到楚桓,使得他們夫一別多年後方得重聚。是為大恩,大德。

那個人,我猜便是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樓湛-念及此,我不一笑開口,問出埋在心中長久的疑問:“樓將軍當初既離開了齊國,為何在齊楚最後一役後又回去戰場呢?而且,還救下了楚桓?”樓湛眸光輕輕一閃,抿了抿,容顏微動。他嘆口氣,轉身走去湖邊的青石上坐下,開口説話時嗓音幽冷:“若不是你父王寡人負心,對不起我的阿喬,那樓湛這一生,定然生是東齊的將,死亦是東齊的魂。二十五年前,我雖迫不得已離開了齊國,到了北晉後,仍是心念故土,夜夜對月心傷。而阿喬在晉國過得本就不開心,晉襄那小子説一套,做一套,既娶了你姑姑,卻又來招惹我的阿喬。你姑姑夷長自幼在王族中是出了名的驕傲跋扈,阿喬生單純無爭,共侍一個男人又怎是你姑姑的對手?”我腦中念光一閃,想起一事的可能時忍不住嚇得自己一個靈。我走去他身邊坐下,遲疑問道:“將軍的意思莫不是説…穆的母妃難產那事有蹊蹺?”樓湛扯了邊淡淡一笑,容顏滄桑冷俊,眉宇悲惘殤。漾着陽光的湖倒照在他的臉上,盎然的光澤,卻映得他膚愈見蒼白。他凝了眸子,目光涼而陰沉,聲音發顫:“若説與夷長沒幹系,那才叫奇怪。她為了自己能得到晉襄的寵愛連自己的國家都背叛,都利用,何論阻她之路的阿喬命?”我皺眉,想起豪姬説過同樣的話,心中更加奇怪,忙問:“將軍此話何意?”

“當時天下五國,除梁國稍弱外,其餘四國無人獨強。齊楚大戰時西夏正自國亂,唯晉國保存實力、獨善身外。齊楚間的那場戰爭打了多年,先一開始本是互有折損,難分勝負,雙方均覺再戰無力無心也不必,漸生和意。只可惜,當晉襄那小子去邯鄲不知對楚王説了什麼,竟挑得楚王傾全國之兵伐齊。你父王被迫應戰,雖如此,卻還是想方設法地拖延戰時。你姑姑嫁來晉國,不思連晉抗敵,倒是幫得晉襄使計刺你的父王。待你父王而大怒也下令全**隊兵壓前線時,戰場對決下,齊營中竟頻頻出現了戰情和佈陣被漏敵手的怪事…”我道:“楚桓當時隱埋真實身份為齊國將軍,難道不是他…”

“自然不是他,”樓湛冷冷打斷我的話,睨眼瞅着我,看上去表情頗為詫異,“公主怎會懷疑楚桓?且不説我後來得知楚桓便是聞名天下的俠客英桓子,便説他之前待你祖父、父親還有你的王叔,至誠至信,仁人君子。他被迫上戰場,心中煎熬痛苦,對齊對楚都下不得手,且據我所知,每次行轅聚將商討如何排兵佈陣時他皆不參與,只接命,而從不謀事。所以軍情漏絕對與他無關。再説了,他要是細作,最後還非得攤上自己的命演那齣戲?若不是我鬼使神差去了戰場撿了他一條命,他怕早就魂飛魄散了。”我啞然,心中想起楚桓眼中總有的那抹異樣悲苦的神,思緒一恍,忽覺腦間有團霧正漸漸撥散。只是——“那,那個細作是誰樓將軍莫非清楚?”我疑惑。

樓湛陰陰一笑,輕嘆:“公主啊,你可不是我東齊的第一個女將軍。”

“你説姑姑?”我震驚,心中實在是難以相信,於是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回急踱了幾步後,壓不住惱火,質疑樓湛,“又不是和晉作戰,沒有夫之情和家國之恩的衝突,姑姑怎有理由出賣自己的國家?她又不是喪心病狂!再説齊楚最後一役時姑姑已嫁為他國婦,怎還會回國為將?”樓湛嘆氣:“你不信?”我狠狠搖晃腦袋,厲聲:“自然不信!”

“公主啊,”樓湛苦笑,低聲道,“若非她做出這般犧牲,晉襄為王后她能為後?且幾十年獨寵她一人?連阿喬死因如何這小子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從不過問,封她的兒子做太子,任她下手毒殺穆卻一點也不關心?”我呆住,身子一僵,難以動彈。

良久,待湖光浩淼耀得我眼痛時,我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喃喃:“這麼做,晉襄有什麼好處?”

“他沒好處?”樓湛冷冷一哼,語氣古怪,“那場戰,齊完敗,楚慘勝。齊國當時有不世出的名將白乾,有風華蓋世奠下第一家族獨孤氏。縱然我不在,若你父王下定決心打,白乾和獨孤家族的將軍們連手,該是楚慘敗,而齊完勝的結局才是。可那場戰爭因軍情被敵人全數獲悉,獨孤家族的將軍們受重重埋伏力戰而死,白乾雖勇,卻也是受了重傷下馬墜河。齊楚兩國元氣大傷,休養十餘年方恢復了往一半的元氣,晉國這才能趁機一舉成為天下獨強。晉襄因此謀更是順利襲得王位。

公主,你細想想,這個好處,可是純粹的割讓幾座城池、打幾場勝仗能換回來的?若齊完勝,那獨傷楚而養大齊,晉襄費心費力挑撥離間,會要這種局面?而且,”樓湛話語一頓,我睜眸看他,卻見他正勾了勾嘴角,笑得詭異,“據我後來得知,楚**隊裏也有叛徒,否則,楚軍也不會在得知敵方軍情還落得個慘勝。”我失神,怔了半後,忽覺腳下一軟,身子虛無力得幾乎搖搖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