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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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緊我,囑咐着:“婚禮你不要來。”我一笑不言。
“那,你一定不許來…”他反覆命令,這般的在乎終是起了我的好奇,我望着他,問:“為什麼?”
“那…是你的生辰,是我丫頭的生辰…是我丫頭的生辰!”他將臉埋在我的脖頸處,摟着我的胳膊不斷收縮收縮,箍得我全身都在痛。那一刻,我方明白,原來他的苦中還有恨,他帝中還有仇,他承受的,原來比我多出那麼多。
可是無顏,你可知那無論我在哪裏,其實心中的難受都是一樣的-豫侯將娶南梁公主的消息傳揚天下後,四海輿論喧譁,雖難免有人些許眼紅微詞,但拍掌稱慶者湧之如,大有席捲天下人心的趨勢。世人皆知天下第一公子能征善戰是為英雄,厚德仁政是為良輔,如今更知其難能可貴的痴情不改、不計前嫌——滅南梁為齊,公而無私;善待梁娶,私而有情。公私兼著,諸人唏噓嘆,更是對豫侯膜拜崇敬得無以復加。
尤其是南梁舊民舊臣,聞訊驚而後呆,呆而後喜。齊軍已攻陷的城池在諸位南梁舊臣的協助管理下而民心漸穩。不僅如此,齊軍更是為梁驅逐“匪夏”在西半江山的控制,梁國百姓聞齊軍到來有如聞自家朝軍而至,夾道歡,喜不自勝。
湑君説得沒錯,南梁民心能降不能殺,服軟不服強,如此婚禮盛事發生得恰是時候。南梁逐漸安穩下來,雖不時仍有極小數的舊民鬧復朝,但因王族男子皆死,桃花公子伏君雖活卻雲遊天外不知去向,女子中除明姬公主外皆俘虜為奴,是以復朝之説名不正言不順,強悍者佔山為王,但也不過烏合之眾,難抵齊軍騎士驍勇,往往一戰即潰敗而散。逐次滅之後,南梁民心大定,未再有大亂,也未敢再有大亂。
幾番折騰反覆,來來回回不過是為了一個藉口。
朝代更換幾何,統治者怎樣變幻,對蒼生黎民而言實際上是遙遠得很。百姓心本向善平和,他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能安居樂業的家園。誰能給予,誰便是主宰他們奠神。
如此一來,當今天下四國,論國土廣袤、子民之眾、財富之多以東齊為最,北晉獨強之勢眨眼已成過去。楚國藏而不,夏國謀而不動,天下深水,短期難起風。
豫侯統領齊國朝政,權傾天下炙手可熱。因他和明姬的婚事,除梁國舊臣元老悉數趕往金城來道賀外,更有夏國國君惠公,楚國國君荊公親自來齊國觀禮道喜。晉國國內暗洶湧,襄公和晉穆皆未來,駙馬夜覽是為使臣,代表國君前來行禮祝賀。
婚事喜宴,其樂融融-眼看天下人傾心喜悦,金城九陌街巷皆有紅錦鋪地,鮮花簇道,錦旗招展。宮廷裏外更是煥然一新,幾月之前因無蘇戰死和王叔病逝而纏滿宮檐欄杆的素絲帷帳統統除去換上了鮮豔奪目的大紅綾綢。宮人皆着新裝,侍女換彩的裙裾,內侍換暗紅的長袍。清歌坊歌舞興,絲竹繞耳,響徹宮廷,晝夜綿延不絕。
疏月殿清冷寂寞,獨存在四處洋溢着歡言笑語的諾大宮廷中,彷彿死灰籠罩的了無生氣。
前些子有宮人拿了紅綢繫上疏月殿的殿閣時,爰姑生平第一次發那麼大的火,揮掌過去震碎數匹紅紗,嚇得那幾個宮人面青白,收拾着滿地碎布慌慌逃走了。此後也再未敢來。
我站在窗前冷冷瞧着,入眼雲煙,過眼雲煙。
爰姑回頭看着我時,面一慟,我還未及淚,她卻先哭得傷心斷腸,滿目不捨和憐惜。她痛得厲害,因為她今世祈願的最後一個奢望就被我和無顏如此這般給狠狠地捏碎了,留給她半世惆悵,半世不甘,半世難解的憂愁和辛酸。
即使如此她也不離開我,她愛我愛無顏,怪得深,愛得更深。那豫侯婚事的旨意頒佈朝野時,無顏又受了她重重一掌。比之前一次楚桓要求她做的,這一次,她下手更狠更重更決絕。
無顏生生承受着,未曾運半分功力抵抗。
於是待爰姑的怨憤痛恨足了,卻還是要累得我費了整整兩方治醒被她打昏重傷的無顏。
深夜裏,剛剛甦醒過來的無顏抱着我,虛弱着連連説着,説不怪,説放心。
説,他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誰也奪不走。縱使此刻他不是我的夫,我不是他的,今生今世,往生往世,我和他,誰也逃不掉了。
我咬,伏在他懷裏默默淚,隻字未吐。
那一掌之後,從此爰姑再未罵他,更沒有再打他。只是常常一人發呆出神,容顏漸漸蒼老下去,柔和清麗的眉眼紋路驟然加深,鬢角白髮更是夜增多,任我如何拔也拔不盡。
夏夜薄寒襲人,爰姑伴着我坐在梧桐樹下,輕輕笑着,告訴我:她呀,是真的老了。
我一聲不吭,抱住她的肩,慢慢撫着,心比她更傷,卻無人能治癒。
無顏醒後三,明姬入宮住進長慶殿。從此無顏不再來,疏月殿唯剩下了我和爰姑兩人相依為伴-這傍晚,烏雲壓頂,雷聲悶悶作響,蟲鳴蟬叫不絕入耳。因天昏暗,殿裏的燈盞早早亮起,我和往一般坐在書案前翻閲那些記載着上古之事的竹簡,摘抄紀要,專心致志。
爰姑在一旁幫我收拾着衣裳,靜靜地,耳中只聽得絲綢錦緞窸窣細碎的輕響。
倏而她“咦”了一聲,我抬了筆蘸墨落字,隨口道:“怎麼了?”
“公主,你看這絳月紗…”爰姑抱着那個錦盒走過來,將絳月紗遞到我面前。
我抬眸望了一眼,愣了愣。這還是第一次在昏暗光線下見這紗料,入目只瞧見銀冰涼,帶着水般瀲灩的光澤,寒芒幽幽,耀眼奪目,卻又清冷如霜。
果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議的寶物,難怪王叔要拿它做我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