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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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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所簡陋的醫院。門診部和病房都相當陰暗濕。有些地方粉壁剝落,出白灰塗抹過的土牆;有的房頂上還能漏進幾絲陽光。這就是北平最大的醫學院——國立北平醫學院附屬醫院。自從蘆溝橋戰事一起,這所醫院便收容了大量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超過了它能夠容納傷病員的幾倍數量。醫學院的那些同學、老師、職員、工人,在戰爭突起之後,都忘掉了個人的處境,整不離醫院和病房。他們對待英勇抗戰的二十九軍的負傷戰士,迸發出多時來藴蓄在心底深處的熱烈情。儘管醫院簡陋破舊,條件惡劣:到處是血腥氣、糞氣、汗臭氣和蒼蠅飛來飛去的嗡嗡聲,簡直像個難民收容所,但醫生、學生、護士、職員、工人,卻都在這麼多的傷員中間穿梭似的忙着。手術室裏一個接一個地往外推出動完了手術的傷員;守候在外邊的人們又小心翼翼地把他們推到病房裏,再輕輕地把他們抬到一張緊挨一張的病牀上。

柳明回到醫學院已經三天了。在這三天中,她夜不停地忙得不可開——一會兒做醫生,一會兒做護士,一會兒又替傷員接屎、接、餵飯、倒痰盂,做起勤雜工來。看着那些缺胳臂斷腿的年輕戰士,一種混和着憤、悲痛和憐憫的情,掀動着她的心。就在她傾注全副心思去為傷員服務的時候,白士吾卻常常油頭粉面地跑到她身邊,一會兒問問這個,一會兒又要拉她出去説説那個。這三天,可把個柳明膩煩透了!不過,她不願在這兒和他爭吵,只得耐着子對他微笑着説:“白士吾,你快幫我把這個傷號翻翻身。不然,總這麼躺着不動,要生褥瘡的。”白士吾倒也乖乖地聽柳明的話,幫助女友做點這個那個的。可是,時間一長,他就煩了,一股坐在小凳上,掏出綢子手絹擦去臉上的汗水,不耐煩地瞅着正忙着的柳明:“小柳,不累麼?歇歇好不好?咱們到外面透透新鮮空氣,吃杯冰淇淋去。”

“你就知道冰淇淋!”柳明瞪了白士吾一眼,放低了聲音“人家為國家出生入死,命都難保。你倒好,總想吃什麼冰淇淋。要吃,你自己去吃。我不去!”忽然她又加了一句“你還不如我爸爸呢!我不賣力氣,連老頭兒都瞧不起我…”白士吾無可奈何地望着那張嚴峻而又美麗的臉,嘆了口氣,打開摺扇扇了幾下,無打采地走出去。可是沒過一兩個鐘頭,這個白士吾又溜回柳明的身邊,手裏託着一盒包裝緻的洋點心,另外還有一包綠的蘋果。他伸手把這些東西遞到柳明的嘴邊:“這麼沒死沒活地幹,你連餓都忘了…看,我給你買來了好吃的東西。你,你,我最…”白士吾想説“我最親愛的”可沒敢説出嘴,只説了句“你快吃吧”就瞅着柳明不出聲了。

柳明把點心和水果都接了過來。打開盒子看了看,轉臉望望身邊那個剛量完血壓的傷員,拿起一塊點心、一個蘋果,放在傷員的枕邊,小聲説:“您吃了這個。”説完,她又拿起點心和蘋果一份一份分給了病房裏另外幾個重傷員。

白士吾看呆了,心裏十分氣惱,但又不敢攔阻,只好站起身到水管子邊去洗手,好像要給傷員做什麼似的。一邊洗,一邊衝着身邊的柳明小聲説:“你呀,叫我怎麼説你!他們傷兵是人,你也是人呀,怎麼就一點兒也不顧自己的身體呢?咱們走吧,你已經三天三夜沒休息了,歇一會兒去吧!”

“你要顧自己,就別到這個地方來!我不累,用不着歇。”柳明睜大熬紅了的眼睛,終於不耐煩地和白士吾頂撞起來。

白士吾訕訕地剛要走開。忽然,一個高大英俊的小夥子走到柳明身邊來。一見是新相識的曹鴻遠來了,柳明趕快把手裏的湯匙到白士吾手裏:“白士吾,你喂喂這位弟兄,我有點事情一會兒就來。”説着,扭頭對鴻遠點頭笑道“曹先生,您怎麼找到我了?走,這兒太亂,咱們到外邊説話去。”鴻遠也含笑點頭,跟着柳明走過一條滿地都躺着傷兵的走廊,開了一道小門,來到一座疏疏落落長着幾棵小樹的院子裏。

這裏有一條長凳閒着,兩人一同坐下。鴻遠望望柳明那雙因過度勞累佈滿血絲的眼睛,低聲説:“柳小姐,你還在做救護工作?累吧?二十九軍浴血奮戰,宛平一帶,仗打得好凶呵!前天,連佟麟閣軍長也犧牲了…”柳明的眼圈立刻紅了,意識到曹鴻遠找她一定有事,扭頭望着他,那雙含着悲痛的淚水的眼睛好像在説:“有什麼話,您儘管説吧。”曹鴻遠知道柳明很忙,於是,直截了當地説:“柳小姐,你是醫學院的學生,現在又在醫院工作,能夠幫助我們買一些藥品麼?現在市面上的藥房也像別的行業一樣——囤積居奇,都不肯多賣藥了。”

“呵,藥品?”柳明驚疑地重複了一句“給什麼人買藥品?要買多少?”

“你看戰爭進行得越來越烈,今後,恐怕還要更烈。我們募捐到一筆款子,準備給浴血抗戰的軍隊買下些藥品——這在戰爭時期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你能夠幫幫忙麼?我這樣不客氣地要求你,你不會見怪的,對不對?”柳明本來已經十分疲乏的身體,頓時覺得力充沛起來。她抬頭一甩漆黑的短髮,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開漬和塵土——她已經記不清有幾天沒有洗臉了。

“為了抗戰買藥,我一定盡力去做。我可以休息一兩天幫您去買藥——我和醫院的司藥;另外,我們有許多同學也會幫助您的。您找了苗虹麼?她也一定會熱心幫助您——這幾天,她和幾位聲樂系的同學到各個醫院去給傷員們唱歌,嗓子都唱啞了。您找她麼?她現在就在這個醫院裏,我領您去找她…”説着,柳明站起身來,鴻遠隨着也站起來。當她一扭頭時,卻見白士吾站在不遠的一棵小樹下,正探頭向柳明和鴻遠這邊緊盯着。柳明一陣氣惱,但又不便説什麼,只向跟在他們身後的白士吾睨了一眼,領着曹鴻遠向樓上的病房走去。

這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在一間散發着各種氣味的悶熱的大病房裏,一排排緊挨着的病牀上,傷員們有的微仰起頭,有的睜大了眼睛,有的緊閉雙目,腮邊掛着淚珠…六七個男女青年,正站在病房中央昂慷慨地演唱着抗戰歌曲。這裏面,就有小苗虹。她的紅潤細的圓臉瘦了,變得有些蒼白。她正用充滿情、但已沙啞的聲音唱着《勞歌》:你們為了我們老百姓,負了光榮的傷,躺在這病院的牀上——飛機還在不斷地扔炸彈,大炮還在隆隆地響!

拚着我們——最後的一滴血——守住——我們的家鄉!——家鄉!

唱到“守住我們的家鄉”幾個字,曲調高昂,然後逐漸減弱,終於消失了。這時,整個病房沉浸在一片寂靜裏,彷彿這動人的歌聲仍在每個傷員耳中迴旋。苗虹圓圓的大眼睛裏閃爍着晶瑩的淚光,掏出手絹一邊擦額上的汗,一邊擦眼中的淚。負傷的戰士們有的用大巴掌抹掉腮邊的淚水,有的一邊落淚一邊舉起無力的雙臂鼓起掌來。掌聲雖然稀落,但這是出自身負重傷的傷員的手掌呵!他們的掌聲卻又反過來動了前來勞演唱的青年學生們,他們也都掏出手絹來——人們的心,緊緊地擰結在一起,熊熊地燃燒在一起…

站在門邊的柳明和鴻遠也一邊鼓掌,一邊落淚。敵人大舉向中國進攻了!大炮、飛機正在北平城郊的上空夜不停地震響着。這歌聲和炮聲混合在一起,如此明晰地映現了當時的真實景象;而那句“拚着我們最後的一滴血,守住我們的家鄉”的歌詞,又是如此確切地道出了人們誓死保衞國土的意志、情和決心。因此,當苗虹的歌子唱完後,人們的情就這樣被掀動起來,被盪起來…許久工夫,病房裏除了欷(虛欠)的哭聲,就是傷員們“他的”一類憤怒的罵聲。

盪的波濤剛剛平靜一些,一個男學生用悲愴而昂揚的男高音,唱起了《九。一八小調》:高梁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本兵,先佔火藥庫,後佔北大營!

殺人放火真是兇——殺人放火真是兇…

中國的軍隊有好幾十萬,恭恭敬敬讓出了瀋陽城…

病房裏,人們的心隨着歌聲,又一次像水隨着風聲,情更加洶湧起來…

“媽的!老子有口氣,就得跟你這小本拚到底!”

“中央軍都死絕啦?怎麼就不來支援俺二十九軍呵?”正當這個男學生高聲唱着、戰士們憤恨地罵着的時候,苗虹一回頭,望見了站在病房門口的柳明和曹鴻遠。她急忙跑到門口,一邊拉住柳明的手,一邊對曹鴻遠説:“您也上這兒來啦?您跟傷病員們講幾句鼓勵他們的話吧!——他們這些二十九軍的弟兄們和軍官們抗戰的熱情可高哩!他們…”

“瞧你,一講起話來就沒完!”柳明打斷了苗虹,指着曹鴻遠“曹先生找你有點事情,你出來一會兒。”

“我出去一下——”苗虹衝着病房當中一個女青年用手向外一指,表示她要出去。接着,拉起柳明跟着曹鴻遠離開了大病房。

尾隨而來的白士吾,睜大了眼睛,驚疑地盯着他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