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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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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黑時分,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地上,樹上,屋頂,漸漸積滿皚皚的白雪。煙塵滾滾、污穢骯髒的北平城,頓時變得清潔靜。

佐佐木正義回到自己家裏的時候,天已大黑。他下了汽車,踏着院子裏的積雪大步走着。晶瑩的雪花,片片向臉上撲來,他沒有理會這平素使他賞心悦目的雪景,徑直大步走進本式的卧室裏。

他在門口掉鞋子。菊子接過他的大衣和帽子,掛在衣帽架上,温存地笑道:“你回來晚了,餓了吧?今天特地做了你愛吃的雞素燒。看,天下雪了,喝一點苗桑送給你的茅台酒,暖一暖身體。”

“隨便吃一點什麼算了。我不餓…”佐佐木洗罷手臉,打開隔屋門,向鋪着厚墊子的“榻榻米”上一倒,無打采地問菊子:“嫂夫人呢?今天她的神怎麼樣?”菊子跪坐在丈夫身邊,稍稍沉默了一下,説:“她今天沒有哭,只是飯吃得很少。她掛念苗桑怎麼沒有一點消息…你能夠想辦法打聽一下麼?她總擔心苗桑已經不在人世了…”佐佐木沒有出聲,默默地躺着,半晌,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向誰去打聽呢?我對不起苗桑呵!

”説着,痛苦地扭過頭去。

菊子跪在丈夫身邊,悄悄下眼淚來。她是這樣愛着丈夫——丈夫的喜就是她的喜;丈夫的憂就是她的憂。丈夫因苗教授被捕,整陷在抑鬱憂傷中,她也跟着丈夫憂鬱不安。為了減輕丈夫的愁苦,也為了他的身體健康,她只有每天費盡心思,設法些丈夫愛吃的飯菜、酒餚叫他吃喝,而且軟語温存,千方百計地體貼着他。

菊子悄聲勸道:“吃飯好麼?還給你準備了幾個你愛吃的中國菜,這是嫂夫人親自給你燒的。你要打起神來,不然,她見你這般憂鬱,就會更加絕望…”

“對,菊子,你説得對!”佐佐木聽子説得有理,急忙從卧榻上坐起身,勉強出了笑容。

“菊子,你不該累着嫂夫人,她已經夠難過了。我們要多想辦法寬她…好,現在就吃飯。雪夜飲酒很有詩意,你快請嫂夫人來,我們一同飲上幾杯中國的茅台酒。”苗教授被捕後,苗家已變成敵人誘捕革命者的陷阱。一個星期前,曹鴻遠曾深夜冒險去看望楊雪梅,安她,鼓勵她。告訴她:他們正在設法營救苗教授。最後勸她暫時離開家裏,搬到佐佐木家中暫住。她聽從鴻遠的勸告,搬到本朋友家中。佐佐木夫婦對她十分關切,菊子更是百般勸解、安她。苗夫人得到友情的温暖,心情稍好些。她知道佐佐木也正在煞費苦心去營救自己的丈夫。為了免得他倆過於擔心,她強打神,把痛苦壓在心底,每天還幫助菊子做些家務,絕不主動向他們提起苗教授。

佐佐木住着一所中國式的前後兩個院子的平房。前院正房裏間是本式的卧室,隔扇門外就是兩間通連的起居室,也是吃飯、休息的地方。

飯菜擺了滿滿一圓桌,苗夫人坐在佐佐木夫婦當中,佐佐木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也進到屋裏一同吃飯。

佐佐木舉起酒杯,站起身敬苗夫人道:“嫂夫人,外面的雪景美極了。這場雪,不僅可以殺死細菌、蟲害,減少人類的疾病,還可以把這個骯髒的北平城,裝點得潔白美麗。為了慶賀這場瑞雪,我敬嫂夫人一杯酒!”楊雪梅站起身,舉着酒杯,微微出笑容:“謝謝你們,佐佐木好朋友——振字的異國手足。我見了這雪也非常高興。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叫雪梅。因為,我要做雪中之梅,不畏嚴寒,在冰雪中鍛鍊傲霜之骨…好,我也正想喝一點酒。中國有句老話——‘一醉解千愁’。讓我們都喝得醉些,心裏的愁悶也就減輕了…”説着,輕輕和佐佐木夫婦碰碰杯,把一小杯茅台酒喝了下去。

菊子把自己的臉頰在苗夫人的臉頰上輕輕貼了一下,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説:“嫂夫人,你真好!這樣大量,這樣體貼佐佐木和我的心意…你説得對,‘一醉解千愁’,我們今晚都多喝一點。下着雪,天氣很冷,喝着苗桑送給我們的酒…”話頭一碰上苗教授,菊子知道自己説走了嘴,急忙改口“喝吧,佐佐木,你也喝吧…今天晚上可以多喝一點。”三個人強打神互相勉着。忽然,大門上的電鈴急促地響了起來,鈴聲幾乎是連續的——三個人互相望了望,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

傭人去開了門,領進一個年輕女人來。她穿着一件翻皮大衣,頭上圍着一條駝圍巾,手裏提着一個小包袱,身上的雪花已開始融化。她向主人們深深鞠了一躬後,卻愣怔着沒有開口。

佐佐木、菊子和楊雪梅也愣怔地望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終於,還是佐佐木先開口,用中國話問道:“這位小姐,您找誰?”

“我找佐佐木正義博士。您就是佐佐木博士吧?我認識您——您救過我的母親。”年輕女人面向佐佐木,説着純正的本九州話,同時,又深深向他鞠了一躬,也向菊子和苗夫人躬身鞠躬。

屋裏的三個人都吃了一驚,怎麼一個化裝成中國女人的本女人闖到這裏來?莫非又要出什麼意外的禍事?

佐佐木鎮定地對這個女人點點頭:“請問小姐,您有什麼事情來找我?”

“這裏沒有外人吧?”那女人猶豫地小聲問。

“沒有。有什麼事,請説吧。”佐佐木伸手把年輕女人讓在沙發上坐下。

“我替苗振宇教授給您送信來了。”説着,那女人站起身,扭頭疑懼地看看菊子和苗夫人。

“啊!替苗——送信?

”佐佐木、菊子和苗夫人都出乎意外地又驚又喜。楊雪梅的心立刻怦怦地跳起來。三個人幾乎同時喊出了這幾個字,也同時向那女人探出頭去。

“是的,我是來替苗教授送信的…”那女人放下手中的包袱,把頭上的圍巾解了下來,菊子拉着女人的衣袖,讓她坐在一張靠近苗夫人的椅子上。

那女人也顯得很動。立刻,從貼身衣袋裏取出一張薄薄的紙片,站起身,雙手捧着,恭敬地遞給了佐佐木正義。

佐佐木打開紙片一看,果真是他悉的、蒼勁有力的筆體。他用微微發顫的手捧着,讀起那張不過三寸寬、四寸長、用鉛筆寫的小紙片來,楊雪梅和菊子也都圍在佐佐木的身邊。

吾異國同胞之弟:吾受冤入獄,梅村吾承認通八路之罪,且吾承認松崎君與此事有關。然吾何罪之有!誣陷吾等小人亦難屈吾就範。吾雖死亦不能出賣朋友、連累弟等無辜之人…望弟務必妥善經營支店,此乃我二人研究事業之財源,千萬不能使之毀於一旦!還望告吾勿憂!吾無罪,彼無證據,吾終將與弟等團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