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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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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遠帶着柳明、苗虹一行人,又走了三天,來到太行山區一個稍大的村莊——吳家灣。這裏是北方局和軍區政治部訓練幹部的所在地。他們這支以十幾個青年學生為主的小隊伍,被分配到民運一隊學習。曹鴻遠當了中隊長兼指導員,聞雪濤和吳華林都當了小隊長。

吳家灣,在柳明、苗虹眼中,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整個村莊的牆壁上,都用白灰寫上了赫然醒目的“打倒本帝國主義!”

“打倒漢賣國賊!”

“擁護中國共產黨!”

“擁護抗民族統一戰線!”一類的大標語。她們住在老鄉家。晚上家家全不關街門、屋門。這對到個陌生地方上廁所都要兩個人作伴的城市姑娘來説,既十分希罕,又很不習慣——不會有壞人麼?難道這兒已經沒有小偷了?

但這“夜不閉户”又確是真實的。使她們更加到新鮮的是:那些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婦,見她們來了,都像來了親人似的急忙把炕給她們打掃乾淨,給她們燒開水、沏棗茶,還捧來大捧的紅棗、核桃給她們吃。不吃還不行。

“閨女,你們離開家,離開爹孃來抗,可不易呀!吃大娘一口棗兒,咱就是一家人啦!你們就不想家啦!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呢?怎麼老鄉一見面就對我們像親人一樣呢?”見曹鴻遠到班上來了,苗虹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問起來“指導員,快告訴我們吧!還有,為什麼家家户户全‘夜不閉户’?難道這兒是大同世界了麼?

“這些問題,你們自個兒好好想一想就會明白,用不着指導員回答。”王永泰打斷苗虹的話,指着手裏的油印小冊子,嘻嘻地問鴻遠“曹大——”又急忙改口“指導員,您看這幾個字怎麼念?為什麼社會主義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我跟爸爸王福來同志成天成夜趕着學文化,學政治,可總跟不上大傢伙,這可怎麼辦呀?”

“哈!哈!哈!

”苗虹突然大笑起來“好一個爸爸王福來同志!幹嘛這麼嚕嗦?乾脆就叫‘爸爸同志’好啦!”

“爸爸來抗,當然是同志!這有什麼可希罕的。真是老…”永泰本想説苗虹“老孃們少見多怪”覺得不合適,趕快把話嚥了回去。

在一間小學校的課堂裏,人聲鼎沸,笑語喧譁。大家探討着,學習着,有時還辯論各種問題。鴻遠總是耐心細緻地回答每個學員提出的問題。他善於啓發提問題的人,儘量叫他自己先解答,實在答不上來,他才講解。這樣一來,提問題的人就可以留下更深的印象,理解得也比較透徹。

民運隊的學員也要學習軍事。為了鍛鍊學員們的膽量,還輪站崗放哨,以適應戰鬥環境。

這一夜,輪到柳明放單人哨。晚間九點以後,她來到村邊小山下的樹林邊,手持三八步槍,束緊軍裝上的皮帶,昂然站立在一棵大樹旁。一彎下弦月斜掛在天邊,幾顆稀疏的小星,眨巴着眼睛在月亮旁調皮地閃動。中秋節後,山間柿子樹的葉子已經變紅、變稀疏了,蕭瑟的秋風颳得樹葉沙沙作響,飄然落下。柳明生平第一次在這寂靜的山村旁獨自站崗放哨。雖然她明知在距她二三百米以外還另有崗哨,但她仍不免惶恐不安——自己剛學會放槍,槍法不準,如果突然來了壞人怎麼辦?如果突然出現豺狼虎豹怎麼辦?

這麼一想,原來那種浮蕩心頭的、對於山村夜景的美霎時消失了。她睜大眼睛,透過婆娑的樹影,緊緊盯視着前方——不遠處的灌木叢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響動,那嶙峋的山岩後面彷彿也隱藏着什麼東西…突然,不遠處,兩顆磷火般的東西一閃一閃,還發出了“(口茲)(口茲)”的響聲。柳明的心跳起來。她用微微顫抖的手臂端起了步槍,指頭放到了扳機上…

“這是什麼?”她咬緊嘴,盯着那閃動的磷光。漸漸地,眼睛適應了夜間景物:這是一條細長的大蛇和一隻肥大的狸貓搏鬥哩!貓把蛇頸咬住了,蛇蜷動着身軀纏在貓頭上,猛然嗖地一聲,一團翻繞在一起的蛇和貓從柳明的身旁躥了過去…“呵,蛇!蛇!”柳明驚悸地喊出了聲。她的心怦怦亂跳,幾乎想要棄槍逃跑——但‮腿雙‬軟軟的挪動不了;雙手顫抖着也丟不下槍…呵,天呵!嚇死人了!

突然連續幾聲槍響,刺耳的尖嘯聲就從柳明的頭頂上呼嘯而過。柳明更加嚇壞了。她要喊,喊不出聲;她要哭,沒有眼淚。她戰戰兢兢地站着,四下環顧着…

忽然,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她眼前一閃,她高興得幾乎要喊出來:“曹——你要在這裏該多好呵!那、那我就什麼也不怕了…”然而,這只是她的幻覺。除了秋風落葉的簌簌聲,什麼也沒有。此刻,四周的山,變成了黑的怪物,房屋、樹木、山石全成了怪物身上的鱗爪。那美麗的月亮和星星也一點兒不美了,它們只增加了她的驚恐、空虛和不安。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向她襲來。好冷呀——牙齒竟不由自主地打起架來了…呵,時間過得多慢!這兩個小時竟像兩年似的…

“誰?口令!”正當柳明咬着嘴忍受煎熬時,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她猛地一怔,問起口令。

“抗。”聽來人回答口令的聲音,柳明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長時間端着大槍以致麻木痠痛的雙臂,頓時鬆軟無力地垂了下來。

“救國!”柳明回對了口令。

來人穿着整齊的軍裝,邁着輕捷的大步,來到柳明身旁,輕輕説道:“柳明,害怕了吧?”

“呵,老曹,你可來了!”柳明動得幾乎要哭了。但她強作鎮靜,小聲問道“剛才放槍是怎麼回事?我還以為是敵人來了呢!”

“那是鄰村的懢訏在進行夜間演習。領導故意不告訴同志們,正好對懨裨碩訏也是個鍛鍊——大家聽見了槍響,都做了戰鬥準備。”柳明抬頭望望天邊的星星、月亮,它們悠然地浮游在浩茫的太空中。秋風陣陣,婆娑的樹影在輕輕搖動…她的心境忽然變得輕鬆起來。

“老曹——別人叫你指導員,我叫不慣,總叫老曹,你不見怪吧?我這第一次一個人站崗放哨,可有意思呢——我體會到一種生平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滋味…”

“體會到了什麼滋味?説説好不好?”鴻遠站在崗哨旁邊,眯着眼睛笑。

看鴻遠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柳明高興地説:“我體會到,軍人對於夜景的受和詩人對於夜景的受完全不一樣。軍人對於夜景的受是,隱蔽自己,注視敵人,是搏鬥,是槍聲…”

“那麼,詩人又該是什麼樣的受呢?”鴻遠看柳明持槍立的颯英姿——雖然在説閒話,卻注意警戒四周情況的那種認真神氣,一絲滿意的微笑浮上嘴角。看她扭頭四望沒有説下去,便坐在她身邊的一塊石頭上,仰頭朝她望着。

柳明聽聽四周沒有動靜,才回過頭來繼續説道:“詩人呀,包括像我這樣喜歡詩、卻不會作詩的‘詩同路人’在內,對於夜景的觀察,無非是夜鶯的歌唱呀,明月的清輝呀,小溪淙淙的水呀,落葉飄然落下的細微響聲呀…凡是那些美妙的事物,全會收入眼底…”

“不見得吧?”鴻遠打斷了柳明的話,頑皮地眨着眼皮“你沒有注意貓和蛇的搏鬥?沒有嚇得喊了起來、端着槍瞄準這些‘假想敵’?甚至有點失魂落魄?

“老曹,原來你早就到這兒了!”柳明驚訝地睜大眼睛盯着鴻遠“我怎麼沒有發現你呢?”説着,想起剛才自己的那副窘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如果叫你發現,我怎麼當的偵察兵呢。説真的,柳明,你確實還缺乏鍛鍊——我不放心你第一次一個人站崗,所以來看看。現在,離你下崗只有半小時多一點,我可以走了麼?”

“不!最好你留下來等我下崗——平常時候,許多人都向你提問題,問這問那。看你忙成那個樣兒,我有許多問題都沒有問你。現在,我可以向你提些問題麼?

“你很用功,政治課都答一百分;文化嘛,又是大學生——你還問我什麼問題?我恐怕回答不了你。”柳明看看鴻遠,沒有出聲。抬頭望着隱在雲端漸漸暗淡的一輪落月,心洶湧,宛如翻滾的波。她有多少話要對鴻遠講呵!這個領她走上革命道路的人,隨着彼此的悉、理解,他用他的言談——不,更多的是用他的行動,動着她,教育着她。她對他是尊敬的。可是,他對自己的印象如何呢?這些,他從來沒有透過一點點。比如就在這個站崗放哨的夜晚,當她到恐懼不安時,他出現了。但這種出現,是由於對她個人的關切呢?還是由於工作上的需要?他是指導員,他應當關心每一個新戰士…柳明的這些心思,忽然想對鴻遠説出來,也想問問他。然而,卻到難以開口。

鴻遠有些奇怪:剛才,她還在向他説這説那,興致,怎麼忽然緘默不語了?等了一下,他站起來,走近柳明,望着她那雙略帶愁思的大眼睛,温和地説:“柳明,要像個戰士的樣子,勇敢些!我先回去一步,連裏有些事還要料理。有人來接崗,你回去就趕快睡覺吧,不必回到你們班上去了。”

“多麼關切,多麼真誠…”柳明凝視着鴻遠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灌木叢後的陰影裏。她努力按照戰士的樣子,警惕地諦聽着四周的動靜。心裏踏實了,陡然增長了戰鬥的經驗和勇氣,她平靜地堅持站完了這班崗。

然而,回到老鄉的炕上,她卻睡不着了。趁着苗虹睡,她悄悄拿出了白士吾的照片,斜靠在小油燈下望着、睇視着。她又想起,他現在在幹什麼呢?也許早把我忘了吧?驀然,另一個英俊的影子,站在白士吾的照片上,把他的影像全矇住了。她心中暗暗吃驚——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