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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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二十五蘇小姐因為斜川罵“不通”有自己在內甚為不快説:“我也是一竅不通的可是我不喝這杯罰酒。”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蘇小姐約束道:“你可以不罰他至少也得還喝一杯我陪他。”説時把鴻漸杯子裏的酒斟滿了拿起自己的杯子來一飲而盡向鴻漸照着。
鴻漸毅然道:“我喝完這杯此外你殺我頭也不喝了。”舉酒杯直着喉嚨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揚道:“照--”他“杯”字沒出口緊閉嘴連跌帶撞趕到痰盂邊“哇”的一聲菜跟酒衝口而出想不到肚子裏有那些嘔不完的東西只吐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胃汁都賠了。心裏只想:“大丟臉!虧得唐小姐不在這兒。”胃裏嘔清了噁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起頭衣服上都濺滿髒沫。蘇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勢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厲害時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給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開滿臉鄙厭可是心裏高興覺得自己潑的牛給鴻漸的嘔吐在同席的記憶裏沖掉了。
斜川看鴻漸好了些笑説:“‘憑闌一吐不覺箜篌’怎麼飯沒吃完已經忙着還席了!沒有關係以後拼着吐幾次就學會喝酒了。”辛楣道:“酒證明真的不會喝了。希望詩不是真的不會做哲學不是真的不懂。”蘇小姐恨道:“還説風涼話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這樣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麼臉見人?--鴻漸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把手指按鴻漸的前額看得辛楣悔不曾學過內功拳術為鴻漸敲背的時候使他受至命傷。
鴻漸頭閃開説:“沒有什麼就是頭有點痛。辛楣兄今天真對不住你各位也給我攪得掃興請繼續吃罷。我想先回家去了過天到辛楣兄府上來謝罪。”蘇小姐道:“你多坐一會等頭不痛了再走。”辛楣恨不得立刻攆鴻漸滾蛋便説:“誰有萬金油?慎明你隨身帶藥的有沒有萬金油?”慎明從外套和褲子袋裏掏出一大堆盒兒保喉補腦強肺健胃通便汗止痛的藥片藥丸藥膏全有。蘇小姐撿出萬金油伸指蘸了些為鴻漸擦在兩太陽。辛楣一肚皮的酒幾乎全成酸醋忍了一會説:“好一點沒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補請。我吩咐人叫車送你回去。”蘇小姐道:“不用叫車他坐我的車我送他回家。”辛楣驚駭得睜大了眼口吃説:“你你不吃了?還有菜呢。”鴻漸有氣無力地懇請蘇小姐別送自己。
蘇小姐道:“我早飽了今天菜太豐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請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謝謝你。”辛楣哭喪着臉看他們倆上車走了。他今天要鴻漸當蘇小姐面出醜的計劃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這成功只證實了他的失敗。鴻漸斜靠着車墊蘇小姐叫他閉上眼歇一會。在這個自造的黑天昏地裏他覺得蘇小姐涼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額又聽她用法文低聲自語:“pauvrepetiti(可憐的小東西)”他力不從心不能跳起來抗議。汽車到周家蘇小姐命令周家的門房帶自己汽車伕扶鴻漸進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驚小怪趕出來認蘇小姐要招待她進去小坐她汽車早開走了。老夫婦的好奇心無法滿足又不便細問矇頭躺着的鴻漸只把門房考審個不了還嫌他沒有觀察力罵他有了眼睛不會用為什麼不把蘇小姐看個仔細。
明天一早方鴻漸醒來頭裏還有一條齒線的痛頭像進門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朗可以起牀。寫了一封信給唐小姐只説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來對蘇小姐真過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來過電話問他好了沒有有沒有興臻去夜談。那天是舊曆四月十五暮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蘇小姐的母親和嫂子上電影院去了用人們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門的在家。她見了鴻漸説本來自己也打算看電影去的叫鴻漸坐一會她上去加件衣服兩人同到園裏去看月。她一下來鴻漸先聞着剛才沒聞到的香味現她不但換了衣服並且臉上上都加了修飾。蘇小姐領他到六角小亭子裏兩人靠欄杆坐了。他忽然省悟這情勢太危險今天不該自投羅網後悔無及。他又謝了蘇小姐一遍蘇小姐又問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當頭皎潔的月亮也經不起三遍四遍的讚美只好都望月不作聲。鴻漸偷看蘇小姐的臉光潔得像月光潑上去就會滑下來眼睛裏也閃活症月亮嘴上月華洗不淡的紅變為滋潤的深暗。蘇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臉對他微笑鴻漸要抵抗這媚力的決心像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動可是掙扎不起。他站起來道:“文紈我要走了。”蘇小姐道:“時間早呢忙什麼?還坐一會。”指着自己身旁鴻漸剛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遠一點——你太美了!這月亮會作我幹傻事。”蘇小姐的笑聲輕膩得使鴻漸心裏痛:“你就這樣怕做傻子麼?會下來我不要你這樣正襟危坐又濁拜堂聽説教。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麼代價你才肯做子?”轉臉向他頑皮地問。
鴻漸低頭不敢看蘇小姐可是耳朵裏、鼻子裏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腦子裏也浮着她這時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渦裏的葉子在打轉:“我沒有做傻子的勇氣。”蘇小姐勝利地微笑低聲説:“embrassemoi!”説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氣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國話裏命令鴻漸吻自己。鴻漸沒法推避回臉吻她。這吻的分量很輕範圍很小隻彷彿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碰一碰《聖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指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吻完了她頭枕在鴻漸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嘆口氣。鴻漸不敢動好一會蘇小姐夢醒似的坐直了笑説:“月亮這怪東西真教我們都變了傻子了。”
“並且引誘我犯了不可饒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鴻漸這時候只怕蘇小姐會提起訂婚結婚愛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讓你走明天見。”蘇小姐看鴻漸臉上的表情以為他情衝動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鴻漸一溜煙跑出門還以為剛才上的吻輕鬆得很不當作自己愛她的證據。好像接吻也等於體格檢驗要有一定斤兩才算合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