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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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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三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裏消化不了。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姐的手應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常合女人不願觸犯她們以後言動要斬截些別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許已有愛人。鴻漸氣得把手杖殘暴地打道旁的樹。不如趁早死了心罷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丟臉!這樣惘惘不甘地跳上電車看見鄰座一對青年男女喁喁情話。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學教科書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着。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這是外國也少有的。可是這女孩子的臉假得老實因為決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並不十妝飾。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對自己的身體生了新興趣現了新價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掛個鮮明的幌子好刺眼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無意修飾可見心裏並沒有男人鴻漸自以為這結論有深刻的心理據合嚴密的邏輯推理可以背後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電車到站時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的摔一虧得撐着手杖左手推在電杆木上阻住那撲向地的勢頭。嚇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層油皮還給電車司機訓了幾句。回家手心塗了紅藥水他想這是唐曉芙害自己的將來跟她細細算賬微笑從心裏泡沫似地浮上臉來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這隻手剛才按在蘇小姐手上的報應。

明天他到蘇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還沒坐定趙辛楣也來了招呼後説:“方先生昨天去得遲今天來得早。想是上銀行辦公養成的好習慣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過獎過獎!”方鴻漸本想説辛楣昨天早退今天遲到是學衙門裏上司的官派一轉念忍住不説還對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會這樣無的抵抗反有一拳打個空的驚慌。唐小姐藏不了臉上的詫異。蘇小姐也覺得奇怪但忽然明白這是勝利者的大度鴻漸知道自己愛的是他所以不與辛楣計較了。沈氏夫婦也來了。乘大家介紹寒喧的時候趙辛楣揀最近蘇小姐沙坐下沈氏夫婦合坐一張長沙唐小姐坐在蘇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間的一個繡墊上鴻漸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後悔無及因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裏的雅稱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愠羝。”這暖烘烘的味道攙了脂粉香和花香薰得方鴻漸泛胃又不好意思煙解穢。心裏想這真是從法國新回來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場的“臭味響曲”都帶到中國來了可見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樣打扮得妖氣。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着多情的熱淚嘴塗的濃胭脂給唾沫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説裏謀殺案的線索説話常有“tiens!”

“o1a1a!”那些法文慨嘆把自己身軀扭擺出媚態柔姿。她身體動一下那氣味又添了新的一陣。鴻漸恨不能告訴她話用嘴説就夠了小心別把身體一扭兩段。沈先生下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個説話多而快像嘴裏在瀉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講他怎樣向法國人作戰事宣傳怎樣博得不少人對中國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後他們都説中國完了。我對他們説:‘歐洲大戰的時候你們政府不是也遷都離開巴黎麼?可是你們是最後的勝利者。’他沒有話講唉他們沒有話講。”鴻漸想政府可以遷都自己倒不能換座位。

明天下午鴻漸買了些花和水果到蘇家來。一見蘇小姐他先聲奪人地嚷道:“昨天是怎麼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這病是傳染的?還是怕我請客菜裏下毒藥?真氣得我半死!我一個人去了你們不來我滿不在乎。好了好了總算認識了你們這兩位大架子小姐以後不敢碰釘了。”蘇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電話給你怕你怪我跟你開玩笑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昨天通知曉芙的時候並沒有叫她不去。讓我現在打電話請她過來。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電話問唐小姐病好了沒有請她就來説鴻漸也在這裏。蘇小姐打完電話捧了鴻漸送的花嗅着叫用人去在卧室中瓶裏回頭問鴻漸道:“你在英國認識有一位曹元朗麼?”鴻漸搖頭。

“——他在劍橋念文學是位新詩人新近回國。他家跟我們世他昨天來看我今天還要來。”鴻漸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賞面子了原來跟人談詩去了我們是俗物呀!本就不配認識你。那位曹一堂堂劍出身我們在後起大學裏掛個名怎會有資格結他?我問你你的《十八家白話詩人》裏好像沒講起他是不是準備再版時補他進去?”蘇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點道:“你這人就愛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嚇得方鴻漸不敢開口只懊悔自己氣憤裝得太像了。一會兒唐小姐來了。蘇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問候你你今天也沒回電話這時候又要我請了才來。方先生在問起你呢。”唐小姐道:“我們配有架子麼?我們是聽人家叫來喚去的。就算是請了才來那有什麼希奇?要請了還不肯去才夠得上偉大呢!”蘇小姐怕她講出昨天打三次電話的事來忙勾了她她道:“瞧你這孩子講句笑話就要認真。”便剝個鴻漸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門房領了個滾圓臉的人進來説“曹先生”鴻漸嚇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國那位孫太太的孩子怎長得這樣大了險的叫他“孫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臉!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紹寒喧已畢曹元朗從公事皮包裏拿出一本紅木夾的法帖是榮寶齋製蓑衣裱的宣紙手冊。蘇小姐接過來翻了翻説:“曹先生讓我留着細看下星期奉還好不好?——鴻漸你沒讀過曹先生的大作罷?”鴻漸正想什麼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見筆寫的端端正正宋體字第一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下面小注個“一”字。仔細研究他才現第二頁有作者自述這“一”

“二”

“三”

“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1angeadu1tere”這詩一起道:昨夜星辰今夜搖漾於飄至明夜之風中(二)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有了個新老公(四)?jug!jug!(五)污泥裏——efangoei1mondo!(六)——夜鶯歌唱(七)…

鴻漸忙跳看最後一聯:雨後的夏夜灌飽洗淨大地肥而新的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吶喊:“irsind!”(三十)詩後細注着字名的出處什麼李義山、愛利惡德(t.s.e1iot)、拷背延耳(tristancorbie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erfe1)的詩篇都有。鴻漸只注意到“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裏的夜鶯”指蛙。他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几上説:“真是無字無來歷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這作風是不是新古典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