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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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觸,夜有所夢。馬駒夜裏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彩彩當着他的面,把文生寫給她的信撕得粉碎,扔到火堆裏去,猛然撲進他的懷裏,雙臂緊緊地摟着他,頭枕在他的脯上,一句話不説,只是嚶嚶地啜泣…
馬駒驚醒了,彩彩滿腮淚珠的令人疼愛的臉不見了,窗外小院裏已經灑滿耀眼的陽光,裏屋傳來母親叫雞的聲音,他的心還在膛裏撲撲地跳,臉上燒臊臊的。他把頭臉埋進清涼的水盆裏,洗呀呀,企圖把腦子裏這荒唐的一幕蕩除出去,眼前卻總有一雙淚汪汪的動人的杏核眼…
昨晚從彩彩家裏回來,他雖然已覺疲憊不堪,躺在小木板牀上,卻急忙睡不着。彩彩既然完全信賴地讓他看那封絕情信,卻為啥一再拒絕由他去勸解説服文生回心轉意呢?如果她對文生毫不留戀,為什麼當初又要和他訂婚呢?她當初和文生訂婚的行動,曾經使馬駒多麼傷心啊…
馬駒的父親是馮家灘深孚眾望的老支書,彩彩的爸爸是馮家灘年輕有為的大隊長。工作上的頻繁往,使兩個年齡差着一截的共產黨員的個人情漸融。馬駒和彩彩,在兩家人親密的往來中玩耍在一起,情同兄妹,在他八九歲的時光,經歷了馮家灘驚心動魄的那一幕——臉孔被電擊得紫黑的志強叔,粘着泥土,被民兵進架子車拉出村去了。他扶起哭叫着跌倒的彩彩,嚎啕大哭…他默默地給孤孫寡婆家挑水,把咬他和“四不清”劃不清界限的人不放在眼裏,在他參軍走的前一晚,彩彩跑來了,把一雙扎着漂亮圖案的鞋墊兒到他手裏,只説是吃了他擔下的那麼多水,無法報答,他在祖國邊陲的幾年裏,每次接到母親寄去的小包裹,裏頭肯定有一雙納得細密的鞋墊兒…已經長成一位英俊的人民解放軍戰士的馮馬駒,心裏萌動了愛的念頭,常常思念起彩彩。當他第一次得到回家探親的假期,心頭想的第一樁大事,就是和親愛的彩彩妹妹把話説開——他相信她不會拒絕的。
當他急切地回到馮家灘,卻聽到彩彩早在半年前已經和文生訂了婚的消息,心裏一下子涼透了。他沒有和彩彩談一次,沒有必要。正直的小夥子在心裏勸自己,彩彩妹妹自小受夠了苦,但願在婚姻上能得到補償。她既然喜歡文生,自己絕不能再怨恨她。他裝出滿心歡喜的笑臉,去看望大婆和彩彩,注意盡説文生的優點,恭賀她和文生將來美滿歡樂。他隨即聽從了父母給他訂親的話,和劉紅眼引來的薛淑賢見了面。薛淑賢長得豐滿,白胖,嘴兩邊有一對討人喜歡的酒窩。據介紹人説,她家三代貧農,本人高中畢業,思想進步,是薛家寺大批判小組的積極分子,和軍人匹配,真是天造地設…他同意了。
當他服役七年復員回到馮家灘以後,這個曾經尖鋭地批判過孔老二的民辦教員,卻認為農民馮馬駒不能和教員薛淑賢生活在一起,提出退婚了。他不勉強,也不乞求。任她去吧!處在這樣的婚姻狀況下,他自覺地與彩彩保持距離,甚至有意迴避。他身體強健,不需要到醫療站尋彩彩看病吃藥。在街巷裏面碰見了,他用和任何社員一樣的態度和她打一聲招呼,就匆匆走過去,忙自己該乾的事情去了,他説不清楚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彩彩,只是本能地覺得,應該這樣——正直的人必須這樣做。
現在,當他躺在有點冷寂的小木板牀上,回想起這一切,隱藏在心的底層的那一縷情思,湧湧波翻起來了…
他跛着走出小廈屋的門,坐在槐樹下的石墩上,揚起頭看看藍天上的太陽,已經過了莊稼人吃早飯的時辰。從敞開的街門裏,可以看見男女社員扛着工具去出午工了。
“你的腳…咋咧?”母親笑地端着飯碗和菜碟來到槐樹下,一眼瞅見兒子腳上纏扎着的白紗布,吃驚地詢問,隨即把碗擱到石桌上,蹲下身來,撫摸察看着兒子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背,急切地再問:“咋的?”
“磚頭塌了,不怎。”馬駒不在意地説“俺爸呢?”
“到公社去了。”母親還是放心不下他的腳傷“傷口不小哇!你看腫得多高…”
“擦破一點皮。”馬駒説“過三兩天就好了。”
“吃飯。”母親在一旁坐下,招呼催促兒子端起碗,就記起老頭子臨出門時代給她的使命,開始把話引到兒子的工作問題上來了“你爸…為你的前程…把心爛了…”
“嗯…”馬駒吃着飯,應承着母親的話,心裏卻在想:文生是個正式大夫,鄉村人最看得起的職業;彩彩失掉文生這樣一個未婚夫,怎麼表現得這樣冷淡,真的不在乎嗎?
“你爸一輩子盡受苦,沒享得一天福。”母親聲音委婉,有點悽楚“他年輕時,跟你一樣,直脾氣,硬子,把公家的事看得重,撲上趟上幹…落得啥結果呢?‘四清’時挨鬥爭,‘文化大革命’活活了一層皮…”
“我知道…”馬駒仍然心不在焉,想着:彩彩把文生的信給我看,到底是啥意思?這個猜不透的姑娘…
“你爸而今後悔了!”母親長嘆一聲説“當初沒聽我的話,現時後悔跟不上了。”
“媽!誰不聽你的話,肯定要吃虧!媽比諸葛亮還…”馬駒笑着,和媽媽逗趣,心裏仍然在猜度着彩彩,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他當初要是聽了我的話,離開村子,現時會是啥光景?”母親繼續對端碗吃飯的兒子説“你看看人家安國一家…就明白咧!”
“俺爸要是聽了你的話,現時,他可能比安國叔的官兒還要大。我哥,我姐,還有我,都會有商品糧吃了。逢年過節,一人引一個鬈頭髮媳婦,回來孝敬你,媽怕是要喜得分不清前門和後門了。”二十五六歲的大小夥子嘻嘻哈哈地和母親逗樂。
“一步路走錯,差得天上地下。”母親並不在意兒子説笑逗樂的神氣,依舊耐心地進行兩個家庭的對比教育“你這回出去工作,機會着實難得哪!”馬駒停住攪動着的筷子,這才明白母親不是隨隨便便和他拉家常哩。母親雖然一字不識,談話的方式方法卻頗有講究,由遠及近,一步一步伸展過去,直至接近她要説出的中心話題,馬駒再也無心和媽媽逗樂了。
“你的主意拿定着哩吧?”母親探問。
“早拿定了。”馬駒快地回答。
“拿定了就好。”母親仍然循循善誘“可甭經人一鬨,又變卦。你爸就吃了這號虧!”
“我不會讓人哄了。”馬駒説“媽,你跟俺爸都放心,我的主意定下了。”
“去?”母親盯緊兒子的眼睛問。
“去!”馬駒一擺頭,主意鐵定的樣子。
母親臉上浮出慈善的笑容,收拾了碗碟,放心地走回小灶房去了,那兒傳來洗刷碗筷的聲音。
小院裏很靜,坐在槐樹和香椿樹濃密的蔭涼下,仍然能到五月晌午陽光的人的熱力。馬駒撫一撫腫脹的腳腕,該當認真思量一下去縣飲食公司當司機的問題了。
這是一個誘惑力很強的工作。在部隊的七年裏,他開一輛草綠的“解放”卡車,在坦坦蕩蕩的戈壁灘上奔馳,藍天,白雲,羊羣,熱情奔放的維族和哈薩克族男女…自從離開部隊,幾乎沒有摸過方向盤了。
馬駒一手指,似乎有點癢癢。如果去了縣飲食公司,開上一部汽車,對這個職業的濃厚興趣,肯定會使他適應新的環境,結識新的夥伴。他不會偷懶,會把一切任務圓滿完成,待有機會轉為正式司機,他就會一輩子着永不會膩味的方向盤,過着有固定收入的城鎮工人的生活了。
可是,怎麼從馮家灘拔得出腳來呢?去年,他從部隊回到馮家灘,房屋依舊,街巷骯髒,隊裏窮得拿不出錢給牲畜抓藥,他的心涼到腳跟了。薛淑賢的毀約,給他當面羞辱,使摘下領章帽徽而仍然穿着草綠軍裝的馮馬駒,幾乎無路可走了。鄉村裏,雖然青年男女間解除婚約並不罕見,可是被迫解約的一方,無論男女,都不會到光彩…他終於忍受不住,和牛娃、德寬接管了三隊的工作,在全體社員面前拍了脯。半年來,計劃中要乾的幾件大事,雖然艱難,總是開始了;唯其艱難,要他現在一拍股離開馮家灘,還真有點難分難捨的情哩!
牛娃要是知道他要走掉的消息,準會跳起來,罵他説話象放。什麼擊掌誓盟,不過是説説罷了。那傢伙的脾氣,一當翻臉,誰的賬也不認哪!德寬不管心裏滿意不滿意,臉面上不會給人難看的,那是個厚道人…他們三人共事半年多以來,合作得不錯,他到那兩位副隊長,很敬重自己;他也和他倆之間有一種難捨難分的情。他和牛娃自小一起割草,放羊,上學,自不必説。德寬比他年歲大,自從搭班在一起共事,他在這位老哥身上發現了許多自己所缺少的長處,愈加敬重他了,馬駒暗暗難受:怎麼能忍心撇下這兩個正在努力奮鬥的同志,而去給自己找一碗安生飯吃呢?
三隊能改變窮困的局面嗎?從現在的生產狀況看,年終肯定要超過去年的收入。可是,明年呢?後年呢?十年二十年以後呢?誰能預料農村經濟政策上有沒有反覆和變化呢?權當你自己鐵了心,豁出來在這裏幹一輩子,要是政策一旦變得使你無法幹下去的時候,怎麼辦呢?父親搞合作化時的勁頭也是夠高漲的,隨之興起的吃大鍋飯“四清”
“文革”和“割尾巴運動”整得連他自己也保不住。批來鬥去,老人變成“維持會長”了,有人説他是隻冒煙不冒火的一濕柴。志強叔更慘了,他放棄大學不考,回到馮家灘,幾年沒幹出來,連命也賠上了。如果自己在某個時候遇上這樣的處境,會不會在回想今天這一步路時,像父親一樣產生悔恨莫及的情緒呢?唔呀…去年起手的時候,似乎只是貧窮和屈辱給人心理上帶來的壓力,衝起一股背水一戰的勇氣;而當今天有一條可以擺那種貧窮和屈辱的道路展現在腳下的時候,年輕的復員軍人馮馬駒,便切實地意識到,他所面臨的,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不能迴避的三岔口…選擇是困難的,痛苦的…他把雙手的十指叉進蓬亂的頭髮裏,撐着腦袋,象是有一百個號筒對着他在吹奏:去不去?
“哈呀!建華——”誰在叫他的學名呢?建華這個名字,唸書時只有老師提問時叫,在部隊,點名時排長才使用它。回到馮家灘,老人們甚至不知道馮馬駒還有這樣好的一個大名哩!馬駒聽着有點陌生的聲音,一抬頭,馮文生的父親馮大先生走進門樓來了。灰褂黑褲,禿頂白髮,瘦臉明目,和氣的笑容,隨時準備向人道歉的神態。馬駒連忙站起,禮讓這位長者坐下。
説了幾句閒話,馮大先生環顧左右之後,忽然憤起來:“建華,你知道不?我那個小畜生居然做出不仁不義的事…”馬駒佯裝不知,認真地聽着馮大先生敍説文生要和彩彩解除婚約的事,馮大先生一邊敍説,一邊罵,罵自己的小兒子是混蛋,是畜生,忘恩負義的陳世美…老先生的臉都氣得變了,銀白的長鬍須顫抖着。馬駒被老先生的情緒染了,連忙説:“你先甭急,咱們都想法調解…”
“你想想,這樣傷天害理的缺德事,我們家裏的人啥時候幹過?”老先生擂着拳頭“我一生以行醫為本,雖則給國民黨服務過,可沒傷害…咱總是有錯,人民政府寬大我,啓用我,我為人民服務。雖則‘四人幫’把我整了,鄧青天的政策又使我老來適得其所。我一生行醫,只重醫道,無論窮富,不管貴賤,一視同仁。現在遇見這號不爭氣的孽種,丟人喪德,我在馮家灘何以為人?”看着馮老先生慷慨昂的樣子,馬駒心裏油然竄起一種正義。他覺得他向彩彩提出的勸服文生的舉動是應該的;他為自己昨晚的夢悔愧了。
“彩彩這姑娘,哪一樣比不上他?”老先生説“我是實實捨不得這個好娃娃…”
“那…我去勸勸文生。”馬駒説“等我腳傷輕了,我到醫院找他去。”
“好!我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去勸他。”老先生説“他敬服你,和你自小一起長大,你不歧視他,他至今都説你是正直人。”
“我一定去。”馬駒説“我去試着儘儘心…”
“你下狠勁説,甭怕!”老先生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態度誠懇極了“你罵他,罵他個忘恩負義的賊,罵得他回心轉意…”